绣玉谷,是个百花齐放,宛如仙境之地。

此处不知何时建立起一个门派,名为移花宫。

移花宫中仅有女子,那些花一般的容颜与谷中斗色争妍的百花交相辉映。

除开轮值与习武的时候,姑娘们自然都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玩乐说笑。

前两日刚领过定例中的分发的布料,此刻便有姑娘们在比划着量体裁衣,绣绣缝缝。

门窗大敞的小轩中正坐着几人,桌上铺开了布料,还摆放着剪子、绣线、针包等物。

花月奴在布料上用量绳比划着确定一些点位,再将点连成线,方便裁剪。

她手上在做活,可嘴巴却是空出来与姐妹们闲聊:“往日里,除了两位宫主时不时带回来一位苦命的姐妹,再没有什么变化过。近来可真是热闹!”

“可不是热闹么。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可见那个负心薄幸的臭男人到底害过多少女子!”花星奴嘟着嘴,心中气不过,将剪子“笃”一声扎在桌上,剪子尖没入木桌中,“大宫主说得对,天底下的男子都又脏又臭又恶心,统统都该死!”

这突然的一下倒没惊到在场的其中两人,只剩下那一个的手轻轻一个哆嗦。

花月奴也惋惜地叹了口气:“许多姑娘都惨遭那妖僧毒手,实在可惜。更可惜的是,有的姑娘年纪轻轻,却已注定了青灯古佛一辈子的命运,再也无法去找寻自己真正的幸福。好在倘若受不得那等凄清的苦修,留在我们移花宫也好,起码在这里,虽也有些禁令限制,但总归她们比在外面更有活路。”

“前来这里取东西的时候,那些姐妹虽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但到底还算是自己能亲自上门来,”花星奴忿忿不平,手一用力,又将扎进桌面的剪子拔出,“总归比只有亲属来的要好。那些只能亲朋来的,只怕人已经没了。就是不知道是自己想不开,还是被别人逼迫的!”

“啊!”司徒静轻呼,指尖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一颗红艳艳的血珠沁出,被她默默含在口中。

“小心些。”身边传来一声语调淡漠的声音。

花星奴性子跳脱,很快被她们手上缝制的东西转移了注意:“白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但是为什么缝出来的东西怪怪的呢?

白飞飞持针的手指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缝合:“襁褓。”其实她本来想做一件小衣,可针线总不听她使唤。虽说她不至于笨手笨脚到伤到自己的地步,可针脚是真心丑到自己了。

花月奴声音温温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内容却不是什么和风细雨:“白姑娘的孩子仍然决定要留下么?那司徒妹妹的可要打掉?”

白飞飞蹙着柳眉,努力与负隅顽抗的针线作纠缠:“我的孩子只属于我一个人,是我自己想要的。”原本是为了在沈浪死后不会那么孤独,后来沈浪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了多少。

还好地下古楼兰那七天七夜没有白费,赚得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暗下决心,自己既然已经遣散幽灵宫,也没有仇恨给孩子继承,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享有潇洒江湖的一生。

明媚阳光之下的自由、肆意、快乐,这些都是她这母亲曾经向往过的,就如同那个活泼善良的傻姑娘一样……

白飞飞想起那个恣意快活如骄阳的好心傻姑娘,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

而被问到的另一个姑娘司徒静就迟疑了。

她抚摸上自己的肚子,现在还不算太显怀,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腹中胎儿打掉。

虽说孩子的亲父是无花那个虚伪恶心的假和尚,但他已经死透了,也不可能突然跳出来抢孩子了。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不多时便平息下去。

“我且去瞧眼怎么回事。”花星奴说着,身形一闪,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小轩。

没半盏茶的工夫,她又回来了:“真晦气!”

花月奴道:“发生了什么?叫你这么生气,外头的事情解决了?”

“呵!”花星奴姣好的脸上挂着冷笑,“我还当是怎么了,结果就是一个不清醒的蠢女人闹事!大宫主好意让她们来分得一块恶僧的部件回去出口恶气,可那个女人突然间从别的倒霉姑娘们手上抢走好几个部件,尖叫着说无花只属于她,还高声怒骂移花宫多管闲事,害死她爱人。”

白飞飞的针这下可差点把她自己扎到了:“又蠢又毒。”她评价道,且无法理解那个女人的离谱想法,只觉得匪夷所思。

爱一个男人可以理解,爱一个再恶毒的男人,只要她愿意,其实与外人无关。

可她怎么能阻止被迫受到伤害的其他姑娘仇恨、报复那个男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岂非天下至理?

为报母仇不惜一切代价报复快活王的白飞飞,对那女人的脑回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那种女人是个心中只有爱、没有恨的?那么哪怕倘若她所爱之人灭了她满门,她也会对那般深仇大恨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又或者,无花太有魅力了,所以让爱慕他的女人陷入疯魔了?

想到这里,白飞飞不由看向身侧另一个身怀无花之嗣的女人。

司徒静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现在突然有点害怕自己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变得那么奇怪。

有仇却不报,应当怨恨却不去怨恨。

她低头凝视着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手轻轻放上去,刚触碰到,就突然没来由一个哆嗦。

算了吧,要不这个还是不留了。

万一那位回宫发现有人逃走,追到移花宫这里来。

司徒静咬牙心想:我只当自己从未怀过什么孩子!

若是两位宫主其实武功不及那位,她、她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条命来,谁知道孩子能活到什么时候。

司徒静回想到神水宫的那位,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神水宫其实也是个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也如绣玉谷的移花宫一般坐落于一个山谷之中。那里百花如锦,万鸟争鸣,一道瀑布自山巅飞挂而下,有如天河倒悬,鸣珠溅玉,落入小湖中,湖畔有一座尼庵,此外所有姑娘都居住在花树丛中那些亭台茅舍之中。

司徒静小时候并不知晓山谷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最初也并不知道母亲的事情。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快乐,在美丽的山谷中四处玩耍,薅花拔草吓唬鸟,无忧无虑。

直到她渐渐长大,从时不时来看望她的父亲那里,窥见了山谷之外的世界一角。

乖巧伶俐的小女儿缠着要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雄娘子拗不过只好给她讲述了一个小小的花灯夜市的见闻。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灯万人踏破街。

皮影戏、偶人戏,糖画、糖人,酥茶、果子饮,还有坐在爹的脖子上冲娘撒娇讨要糖葫芦的小孩童……

稚嫩童真的小静好奇地问爹爹:“爹爹,娘是什么?”

雄娘子哑口无言半天,才道:“那是生下娃娃的人。”

小静歪头不解:“生下娃娃的人?是怎么生下来的呢?小静也有‘娘’吗?”

雄娘子迟疑着,微凉的手掌轻轻抚在小静发顶,最后对年幼懵懂的女儿道:“每个人都有娘,每个人都是娘生下来的。小静也、也有娘,只是小静的娘……小静的娘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

小静还想要再问“娘”为什么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娘”是去到哪里了,“娘”又为什么离开小静而且从来不回来看望小静。

终究被雄娘子转开了话题。

再长大些的司徒静也从神水宫的其他女子们哪里学得许多“常识”,也被允许加入神水宫弟子的闲谈中,了解到外界许多事物。

她终究得知了“娘”的含义,得知了“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含义,也得知了神水宫严厉宫规下爹爹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态度……

水母阴姬,这个几乎令所有人听到就噤若寒蝉的可怕存在,她的威慑笼罩在神水宫一切平和美好的表面之上。

娘亲,生下小静的娘真的可能在私通外人之后活下来吗?

说不定就是被那个可怕的阴姬杀死了!

察觉到这个令她一阵天旋地转的真相此后,司徒静的眼前,美丽梦幻、无忧无虑的谷中生活仿佛被撕开了鲜丽的外壳,露出底下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真实。

明明神水宫内的姑姑们、姐姐们所教会她的那些“常识”里,只有**,情爱之事、负心薄幸似乎从来只发生在男女之间。

然而她却发现,几乎每个女子的房间内都有一条密道,一条通往水母阴姬居所的密道。

并且,水母阴姬对某个女孩子的宠爱,谷中近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除了原来的她自己。

那个长得和爹爹很相像的女孩子,比她还要像爹爹的女孩子,名为宫南燕的女孩子,成了水母阴姬的身边人。

同出同进,同房而眠。

段时期,她每日每夜都寝食难安,惶恐害怕。

难道不单单只因为神水宫的宫规所迫,莫非水母阴姬是看上了她爹爹,才把娘亲杀死的吗?

水母阴姬会不会想要强迫爹爹?

不对,水母阴姬那个变态喜欢的是宫南燕那样的女孩子,那……那会不会忽然有一天来强迫她?

司徒静甚至在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脱下外袍,一直都和衣而睡,还要用被子把自己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能是她迅速变得憔悴的模样太过明显,轻易就被察觉到异样,那个人虽然没有亲自来,却派来了最得她心意的宫南燕。

宫南燕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那双明亮凌厉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夹杂着痛恨、酸涩、怜惜,似乎还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她只磕磕绊绊应付了几句话,宫南燕也就随意揭过了这件事情。

临走前,宫南燕高高扬起头来朝她宣示水母阴姬的宠爱所属。

她反倒安心了点,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的脸,其实并不太接近爹爹的样貌。

这是不是表明,水母阴姬不太看得上她,不太可能对她下手?

压下那些惶恐忐忑后,浮上心头的却是怨恨仇视。

那个变态阴姬杀害了娘亲!

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就如同姑姑们所讲述的江湖上那些快意恩仇之事,为报仇雪恨,不惜千里奔赴、十年潜伏。

她司徒静也可以。

可她武功天赋也不够高,再练二十年,怕也打不过水母阴姬。

终有一日,她等到了水母阴姬从外界请来外人的消息。

天赐良机!

那个被请来讲经的和尚无花,据说是少林的弟子,武功不凡,在江湖中人缘颇佳。

这岂非她苦苦久等的复仇契机!

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做交易的宝贝,但是没关系,按照姐姐们所讲述的那些爱恨情仇之事中所说,女子的身体,也是一种可以用来估价的筹码。而她虽然不如宫南燕那般美丽绝伦,却也是个清丽娇俏的女孩子,年轻娇嫩,很是“值得男人们为得到佳人而付出许多”。

为了替惨死的娘亲复仇雪恨,她什么都可以付出。

果然,当她未着丝缕现身在那个男人面前时,即使是个传闻中清高脱俗、红尘不染的高僧也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了,当即就成了一场好事。

她软绵绵地依偎在那个男人怀里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时,自以为成功掌控了那个男人。

她开口就想指使无花为她向水母阴姬发起复仇。

无花当时自然无不可地全然应下,同她商议起如何才能战胜武功当世顶尖的水母阴姬,叹惋自己年少力薄打不过阴姬,又一一梳理了一遍他或许使唤得动的江湖人里似乎并无一人能敌阴姬。

当司徒静以为这场交易失败了的时候,无花又话锋一转,说虽然正面不敌,但是可以智取。

司徒静问如何智取。

无花轻柔地抚摸着她这个情人的光滑细腻的背脊,提醒她神水宫中有一样天下至宝,唯独此处才有的毒性至烈的毒药——无色无味,只一滴就可使人全身爆裂而死。

天一神水!

无花说只要把天一神水交由他来操作谋划,就可用计毒死水母阴姬。

他所讲述的计划煞有介事,司徒静当时就信以为真,为此偷来了一瓶天一神水。

但正如姑姑们、姐姐们所说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中那样,这个负心汉吃干抹净拿走天一神水就跑掉了,压根就没存着什么好心!

司徒静看着人去楼空、去而不返的暂住之地简直快咬碎牙齿。

可她还能如何呢?

又不能大张旗鼓出神水宫报复追杀那个该死无花。

不然如何对水母阴姬解释她与无花本该丝毫不存在的“私人交集”?

可惜坏事不单行。

宫南燕替阴姬召集了神水宫所有弟子,宣布天一神水被偷盗的消息,警告偷盗者尽快将其归还,还有机会从轻处置。

司徒静简直吓得魂飞天外。

天一神水已经被可恨的无花带走,她从哪再找一瓶天一神水归还回去?

更令她绝望的是,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异常。

从姑姑们那边四处打探推敲过后,她判定——自己怀孕了。

怎么能怀孕呢?

明明就只那么一回!

不是说外界好些老夫妻多年都不曾得一儿半女的吗?

怎么会……

绝望的情绪如同湖底枝蔓交错的水草,将她的心缠紧,勒得快透不过气来。

司徒静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活路了。

在神水宫这样到处都是眼线的地方,无论怀胎十月,还是流产打掉,动静都很可能被察觉。

她逃不掉了。

爹爹、爹爹也好久没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

对不起,爹爹,娘亲,女儿没能为你们报仇雪恨,女儿而今也已是自身难保。

就在司徒静决心自绝的时候,一位交好的姐姐破门而入。

姐姐欢欣雀跃地招呼她:“小静小静,阴姬大人突然间外出,似乎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宫南燕都等不及耐不住,急慌慌跟出去了呢!”

姐姐压根没留意司徒静手上拿着东西原本打算做什么的,一把就将人拉出门去:“今晚我们又可以偷偷聚在一起,松快松快一会儿啦!”

树丛中的空处,铺着几块垫子,摆着甜滋滋的果子酒和几样零嘴。

好几位相熟的姐姐都已经坐下,挑拣着零嘴吃起来。

司徒静意识到,此时此刻,正如以往,别处也有许多姑姑姐姐如她们这样“私下放松”。

她也强作镇定,坐下与姐姐们若无其事地吃喝闲谈。

夜幕天穹银汉星流之下,姐姐们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在花草地上睡成一片假装醉倒的司徒静从地上爬起来,为姐姐们盖上薄被,悄悄离开了那里。

趁着较平日里更为闲散的警戒,她成功悄无声息地逃出神水宫。

离开那个封闭的山谷后,天下之大,她一时间却不知何去何从。

她只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不断前行。

前行、前行——

像一只飞跃汪洋大海的小鸟儿,不知哪里有能够落脚休憩之地。

直到那一日恰巧碰到白姐姐。

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她,遇到了可靠的白姐姐。

如何相遇的倒是不必过多铭记,毕竟那些不知所谓的旁人不值当。

总归白姐姐看到了一身落魄的她——带出来的那点钱财早已用尽,身上但凡值钱的珍珠玉石都被当掉了,银丝绣线的衣服被当掉,换作一身粗糙麻衣。

白姐姐请她同桌吃饭。

她有些不好意思,更是感激白姐姐的好心。

只是当司徒静从埋头狂吃中略作收敛,抬起头来时,发现白姐姐好似也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什么人。

她试探着问起。

楚楚可人的白姐姐淡笑:“一位同你一样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是个善良莽撞的蠢姑娘。

司徒静味同嚼蜡地再问:“是白姐姐的心上人吗?”白姐姐这么好的人,也会和水母阴姬一样吗?

泰然自若的白姐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法搞得差点破功:“……不是,她不是。她跟我那‘心上人’跑了。”她强调完“心上人”,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就是刚送走他们回来。”

司徒静又发出一句提问:“白姐姐是怎么送走那对狗男女的?砍头杀掉,还是毒死了事?”

听了她的话,白姐姐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似乎是被她逗得乐不可支,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你真有意思。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