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炤才抱着猫上台子,就被惊到了。

台子上的大屏风内侧堆着成一座小山的金银铜钱,其中还可见有几样玉石环佩、一根卷起的疑似画作的东西,甚至还有小心翼翼搁在案几上的书,入目一片金光宝气。

陆炤倒吸一口凉气。

他赶紧托起大斗篷的帽檐,回头去找张掌柜,然后就看到张掌柜也是满脸的喜气,嘴角扬起老高。

一直呆在台子上的岚烟好似觉察到陆炤回来了,且还心生疑惑。她就轻声道:“方才诸位看官见少爷您离开,说是要给您看见明晃晃的打赏,好叫您多多说书,就商量着把这回的打赏都堆到台上您桌案前。您看到了吗?”

陆炤被满目财宝的光辉闪到眼睛,小心肝也不由地颤了颤,吞下口水道:“看到了看到了。”太好了,又有收入了。再多攒攒,大概很快就能攒够一大笔钱去修桥铺路什么的,获得朝廷特许入本朝户籍,大房子成功过户,再搞点日常开销,存点养老钱,与亲友们欢度余生……

陆炤对如此美好闲适的完美未来而心生向往。

加油!

握拳。

陆炤深呼吸,在案几后坐下,把猫大人摁在大腿上一顿揉搓,缓解紧张的情绪,同时脑海中迅速整理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内容。

开始吧:“白苓继续游历,时不时停下行医,偶尔碰上些小麻烦,也都能自行解决。”

“但这次,单凭她一人之力,势必力有不逮。”

“天穹好似被道道惊雷划开无数破口,暴雨如注,如倾盆瓢泼,如天河倒灌。劲风狂躁地搜刮地上一切未能抓牢土地之物,一颗颗树被风吹得秃了枝干、弯了腰,不肯弯腰的树木被无情拦腰折断,只剩半截树干留在原地。草木、花虫、鸟兽,但凡没能躲藏好的都被迫乘风了一回,再重重摔落,砸到不知哪去。”

这是——

“台风!”有人惊呼出声。

有从内陆来的客人并不知晓台风是什么东西,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询问道:“台风是什么风?东西南北风这种风向么?”

“非也,非也。”中年书生摇头晃脑道。

另外即刻就有闽地的人为这位客人讲解台风是什么东西,有多可怕。

又有人说到上回遇上大台风席卷吴越还是先帝在时,那可真叫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官府就连赈灾的物资都没给几个,别说正经救人了,官老爷都是等到洪水褪去才姗姗来迟,还烧了几座发起疫病的村落呢,根本治不了。

“在如此令万众生灵心生恐惧、避之不及的可怕天灾当前,再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也只能躲在房屋中不安等待。”

“白苓也是被困狂风暴雨于这座客栈的客人之一。”

“这座客栈里住的客人都是出门在外之人,有江湖人,有商贾,有游子书生,有回乡路上在此暂且落脚的大户人家……”

“这下不同身份的他们都成了同一条砧板上的鱼肉,等待天道命运的审判。”

陆小凤道:“是耶,身份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交友就从来不看什么贫富贵贱,只看是不是个有意思的人,是不是同我合得来,是不是值得来往。”

“好在这座大客栈建造时并未偷工减料,最终还是在这场暴风雨中坚持了下来,并未散架,并未倒塌,并未破损。”

“另一个困境出现了。”

“不知是不是由于暴雨导致江河之水暴涨,地上的水流走的速度赶不上暴雨落下的速度——地上积水了。”

“水从外头无法阻挠地渗透进房屋,在一楼逐渐积蓄起来。”

“原先还有人坐在一楼大堂里抖着腿干着急,这会儿所有人都被上涨的水位逼到了二楼。”

“就连店家、掌柜与厨子都带着抢救出来的粮水躲到了楼上。”

有痣伙计“嘶”了一声:“发大水了!被困住了!”

马脸伙计倒是淡定些:“人都好好的躲客栈里呢。有食有水,客栈还有二楼可以避水,怎么也比我小时候碰上台风发大水的时候,一家子上屋顶吹风淋雨捱着要强。”

兔牙伙计也不太担心:“起码白姑娘是不会有事的,她还会武功呢!”

二子点点头,白姑娘怎么看也是这神医故事的主人公,那岂有主人公早早遇难之事。这回应当也是说的白姑娘救人一事,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救。

“见多识广之人已经判断出这大水发得八成不小,不知何时才能泄洪。”

“众人脸上具是愁苦,就连桌上摆出来的在当下显得尤为珍贵的食物,也都不太有胃口去吃。”

“白苓虽然也有些许不安忐忑,但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越是在困境之前,越要充分保证自己身心状况的准备良好。”

“所以她照旧吃,照旧喝,照旧让自己有足够维持良好精力的睡眠。其余时候,她或是去旁听其他客人之间的谈话了解现况,或是去找身为当地人的店家几人获取当地的讯息,或是收拾打理自己的大药箱,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雅间内,燕兄对被如此教育的白苓、以及如此教育弟子的桃源谷都赞叹不已:“冷静理智,沉着稳重,随时有良好充足的预先准备。这样再面临困境时,自然精力充裕,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其余众人也大多佩服这年纪不大的姑娘家家,竟比老汉还沉得住气。

一同被困的那些人大多都忧心到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地步了,她竟也还能饮食起居照常。

不过在场的姑娘里头,有些却觉着这也不算什么无法做到的,好多姐妹都性子沉稳,遇事不慌,也不是所有女人家碰上困境都会变得紧张兮兮、一惊一乍、六神无主。

“洪水来势汹汹,外面的风雨声反倒是比先前小了些许。”

“这使得外头除开风声雨声以外,来自人的呼救声变得更清晰可闻。”

“白苓立时走到墙壁处,耳朵贴着被木条封起来的窗户,清清楚楚听到了外面确实有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她当即出房,从二楼跳下漫水的一楼大堂,从大堂处未来得及封上的窗户处,开窗出去。”

“客栈中的众人突然看到这乖巧姑娘真的像个江湖人一样,用轻功灵巧地跳跃来去,眨眼就从二楼到一楼,再从窗口出去到外面风雨中。”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姑娘又破窗而入,手里好似提着个人,三两下上到二楼,把那人放到地板上,就急匆匆回屋里去。”

嘿,就说嘛,身怀武功的江湖人还能救人呢,哪里会轻易遭难了的。

酒肆东家花主人却道:“这也是趁着风声雨势减缓的时机。若是仍处于暴雨倾盆、狂风恶浪之时,凡人单薄之力还是不要与发威动怒的老天爷硬扛为妙。”

“目瞪口呆的众人可算有反应过来的了,手忙脚乱地招呼大家快来帮把手救人。”

“等白苓带着收拾好的大药箱从屋子里赶出来时,就看见那位溺水者被抬到一位行走江湖的好汉身上,腿朝上、头朝下被‘挂在’在壮汉双肩上进行‘脸肉’。”

老大爷可算来劲了:“这老爷我也知道的!咱这水乡之地,近乎年年有人落水。前几年的时候就当面撞见一个投水被捞上来的。老爷我当时就在当场。那时候就有位族老吩咐下来,叫人给这么倒挂起来救人。可惜最后人还是没能救回来,唉……好好一大小伙,不就是被退了个婚么……哪里就至于白白赔上一条性命了呢?”

周遭几位客官端着茶水正竖起耳朵听他吹呢,不想就听到个没救回来的结果,面面相觑。

与其他遗憾遇难者年纪轻轻丧命的人不同,中年书生注意的重点完全走偏,冷哼一声,喃喃自语:“退婚……什么无礼的人家,害了人好好一条命……”

“这可把白苓吓得一惊,连忙上前阻止他们继续把人倒过来控水。”

“众人被拦下施救举动,也很是不解。”

这故事外听书的一众客官也是不解,有什么不对的吗?

就连雅室里医术高超的温和青年脸上,也在一瞬间闪过茫然。

溺水救治,从古至今,有最早的“灰埋法”,到后来的“倒挂法”,都是有些道理的救治方法。一直以来似乎也没什么人反对批判过吧?

辣娘子疑惑地问夫君:“难不成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能救治溺水之人不成?”

温和青年起身走过去,把面朝说书台子的那扇窗开启到最大。

既然斗篷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言反对旧有的传统救治方法,那他想来也准备好更可明效大验的医治手段了。

就让他来听听,传闻只说知晓许多江湖秘闻的斗篷生对医术一道,有什么指教。

“白苓就当场示范了一下正确的施救方法应当如何做。”

“她一边讲解为何倒吊法实际不可行:‘其实溺水时进入肺部的水并不多,多数都在胃部,如果倒过来控水,反而会迫使这些水进入肺部,反而更容易使得气窍封闭,危及性命。’”

“一边她又演示正确的动作,先打开溺水者的口,检查确认口鼻处无明显脏物堵塞,接着自己坐在椅子上,将其腹部置于自己的大腿上,使头部下垂,然后用手平压其背部,使鼻腔、口咽的积水倒出。”

温和青年眼中异彩连连。

原来如此。

他这会儿恨不能当即碰上几个不幸溺水之人,好亲手尝试一番新手法。

不通医理的诸位客官反正是不懂的,听斗篷生讲述如此信誓旦旦,也不由信了几分。

有人就打算将这不费事的新法子记下来,将来真碰上不幸溺水的,就试试这法子到底效用如何。

倘若这法子真有奇效,那可就功德无量,胜造七级浮屠了!

“溺水者终于呼吸正常了,人虽还昏迷着,但确实救过来了。”

“白苓在众人的惊叹中,将这可怜的倒霉蛋安置在房间里,盖好被褥使其身体逐渐回暖。”

“唯一可惜的是,她没有地方没有灶炉为专门调整的方子的煎药熬药,只能喂人就着清水,吃了些提前配制好的药物,甚至没有充足的额外的水给人擦身。”

“白苓将照顾这人的任务托付给店家几人,她还有额外的事情要去做。”

“她要继续外出,到风雨中去,到洪水里去,救人!”

“当白苓再出客栈,抵挡风雨的搅扰,用灵活的身法在滔滔洪水中搜寻不幸落水之人时,她竟然见到了那个此前不欢而散的白术。”

咦?

他怎么也在这里?

巧合吗?

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说不定那个白术一直就跟在白苓的后头呢!

他不是看起来挺在乎这个亲妹妹的么?

有道理,有道理。

“白苓看见他一手揽着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人去到另一处有三层楼高的歌楼,分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救人行为。”

“这使人不得不对那个时常手段偏门的家伙有所改观。”

“白苓想着,人多也能有个相互照应,就上去同他打招呼。”

“白术果然也丝毫不把先前的不愉放在心上。”

“两人便商议了接下来的救人计划,分头回去召集可用的人手,团结起可用的力量,以便能够及时救下更多人。”

燕兄动容:“果真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江弟你看,他们两个到底是兄妹至亲,哪有隔夜的仇怨的?必不会闹出什么对立相残之事的。”

江公子也微笑颔首,甚感欣慰的样子。

“当白苓回到客栈时,发现已经有人自发组织起来试图外出从洪水中救人。”

“众人各司其职,商贾与大户匀出部分布匹被褥,江湖侠士出门寻找需要救回的人,剩下的人能动的都来帮忙照顾人。”

“场面虽然多少显得杂乱,但还是让人不由感到心底一暖。”

“白苓还特意叫住即将再次外出的江湖侠士,她先前与白术商量出来一些面临洪水时可能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洪水中的野兽死尸不能食用、饮水要洁净之类的,把这些交由这些江湖侠士,让他们在外碰上其他暂且安全之人时,帮忙传播一番。”

陆炤说到此处,略作停顿,想着要不给大家做做应对洪灾的知识科普,就插了一大段话,林林总总,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关于老百姓如何应对洪灾可能需要的注意事项,都一倒而光,尽数讲出。

听得底下有些客官头晕目眩,这么多繁杂琐碎的叮嘱,可真叫人听起来昏头转向。

另外部分客官却口中念念有词,努力记下这些“注意事项”,以图来日更好地应对可能碰上的天灾。

“白苓动作利落的,与留守的人们,为带回来的被救之人控水、检查伤口、处理伤病等。”

“来来去去的江湖侠士们后面几次回来时,还告知众人,外头还有别处的队伍在救人,听说了这边所嘱咐的洪水应对注意事项后,也说了几条有些区别的,诸如当地哪里有可能藏有陷坑、深井需要小心避开等实际救人过程中碰上的额外问题,从而相互补充,也算彼此帮扶。”

“白苓这边乱中有序,另一头的白术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他再是忙于救人,也免不得耳朵遭受念叨摧残。”

“他这个师弟辰砂一现身就被他抓壮丁帮忙干活,就是手上忙活的时候堵不住嘴:‘苍术,我奉劝你最好认清楚,师门对你的教养之恩是必不能忘的!你莫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一味拖延灵枢与桃源之比。你这样不把师门的荣辱放在心上……’”

“白术,真名苍术的此人把怀里的被褥往辰砂身上一丢:‘好忙好忙,哎,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辰砂的脸就此愈发阴沉。”

哎,这个辰砂,又冒出来一个灵枢山庄的毒医了,还是白术的师弟啊。

陆小凤托着腮帮子撑在桌上,发动查案技能:“白术真名苍术,那还是不是白姑娘的亲兄?照苍术的态度与一直以来的行为来看,他确实把白姑娘当妹妹看的。那这俩亲兄妹被分在两个对立门派教养大,难道就是为的药毒两派之争?两派曾经约好的,要以这两兄妹为代表,为各自流派比试出个高下?”

姬冰雁放下茶盏道:“倒也不一定两派都知晓内情。显然苍术与灵枢山庄都是知情的,但白姑娘却好似毫不知情,那么桃源谷对此事是否知情就不一定了。”

胡铁花嘴巴大张:“你的意思是,这所谓两派之比,其实很可能是灵枢山庄一手操作的?”

朱停接着姬老板的话往下分析道:“也许这兄妹两就是灵枢山庄拆散的,哥哥留在山庄被培养成毒医,妹妹被送到桃源谷收养,希望她能成为药医。而这也能尽量控制不同血脉造成的天资差距。”

胡铁花感到迷惑:“可是即使是同父同母的至亲兄弟姐妹之间,资质天差地别不也是特常见的事情吗?”

“照理来说,洪水过境后,极易疫病横生,四处流行。”

“可这次却因众志成城,外加几位医者的努力,把疫病控制得非常稳定,使得民众们很快恢复过来,重新面对接下去的生活。”

“但事出蹊跷的是,桃源谷谷外来了一批身患疫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