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上午的时辰,人声鼎沸的江湖茶馆里,好似已然座无虚席。

许多茶客为了听书,宁可与从不相识的陌生人拼桌。

舒先生作为早上开张的头个场次已经讲过了,端起痛饮几大口的药茶就要往后面里间去,与等在那里准备段子的陆炤替换。

茶馆大门口跨进来一位红衣女子,张扬热烈。

温柔这次离家,路过江南,一路上吃不惯、睡不好。赶路累了,这下也是难得找到一间看上去比较新的茶馆落脚歇息。她是真不想再去忍受那些有着各种陈年旧污垢的老店了。

她才进茶馆的门,尽职的茶馆伙计就迎过来了,语带歉意地对她说道:“这位小姐,本店现今已无空桌,只能拼座了。”

温柔不可置信地瞪着茶馆伙计讨好的笑脸,不满地哼哼道:“真的没有位置了?”说着,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打量。

茶馆伙计李二子在旁赔笑,温柔实在累得不行、渴得不行,便摆摆手道:“拼就拼吧,我可真要走不动道了。”说完,便径直往里走去,挑了张只坐了两人的桌子。

陆小凤只扫了一眼面露疲态、匆匆落座的拼桌姑娘,便礼貌的不再多看,抬手招呼,拦下就要略过他们这桌的张掌柜,往她端着收赏钱的铜盘里搁下一把铜板。

花满楼也循着清脆的钱币碰撞声,准确的搁了一小袋子专门提前备好的铜板。

温柔头一遭来江南的茶馆,也未多作观察,顺手结下腰间的羊脂白玉丢在铜盘里,随口道:“来壶店里最好的茶,再讲个什么、爱恨情仇之事吧。”

张掌柜僵了一瞬,反应迅速地应承道:“小店谢小姐的赏!只是这逸闻趣事、江湖之事都是提前备下的,且待小老儿寻说书的先生问问去。”

温柔点点头,也没多想,专心等待她的好茶上桌。

张掌柜端着铜盘绕完底下每张桌子,回到前头,示意陆炤到一边,挑拣出那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给他看,说道:“今日新来的阔绰小姐,出手尤其大气。瞧这玉,只这一块,整盘都压下去了,甚至能抵过整月的入账。”

陆炤不懂玉,前世也没接触过宝石玉器,只知道成色好的玉石必然价值连城,不由兴奋地搓搓手:“好好好!怎么刚来就一下子给这么多?!”

张掌柜凑近他,小声道:“尊小姐之命,要指定故事,点了个爱恨情仇,陆先生您成不成?”

陆炤纠结一番,脑海飞快转动,重新排布剧情桥段,不多会儿,呼出一口浊气:“成!”

陆炤落座,先饮一口枸杞梨子水,又活动活动手腕,抬起醒木,“啪啪”两记,提醒众位看官,好戏就要开场。

陆炤扫一眼陆小凤那桌,果然瞥见一位娇蛮飒爽的红衣女子,正皱着眉头垂眸饮茶。

“今日承蒙一位小姐看得起,点了一出。在下原本的故事就要因此调整,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了。”

杏衣客讶异:“还能指定的?”

紫衣客道:“出价高,不便拒。”

杏衣客转头看他:“她出的什么?”

友人道:“羊脂白玉。”

杏衣客惊讶,下意识摸上自己腰间那块蓝田玉。

他今天戴出来的是他近来最喜欢的玉,可舍不得把这块赏了。

陆炤重新排布了原先的故事,打算从一个小姑娘的视角进入故事。这时,他想到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南疆苗服的灵动少女。

陆炤朗声问道:“诸位看官,有人可曾听闻,极南之地——南疆?”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摆手,表示没太听说过。

只那赏了玉的红衣女子放下茶盏,道:“你是要讲苗族之事?”

陆炤回道:“今日这出情感纠葛,开头便是来自南疆苗族五毒教的小姑娘。”

见底下大多面孔都露出些许好奇,陆炤接着道:“南疆,在那四处暗瘴、遍地虫蛇的深林之中,有个五毒教,教中收养了许多失去父母的苗家孤儿。”

“其中有一个南疆少女,名为阿幼朵。”

“她天性活泼可爱、灵动开朗、单纯明媚,只因她脸上于眼睛下方有块胎记,一直到许亲的年龄,都没能寻得合宜的亲事。”

有人面露可惜,好好的姑娘,却被一块胎记耽误了。

“但她丝毫不甚在意的样子,还是时常陪教中新来的孩子玩耍,疏解他们的悲伤痛苦。”

多么善良可爱的小姑娘啊。杏衣客心想。

“人生在世,阿幼朵也有那么几个不对付的同龄人。就有其中一个看不惯她的,笑话她说——”

“她要想嫁出去,除非遇上一个瞎子!”

陆小凤登时侧过脸去看花满楼。

花满楼只是挑了挑眉,道:“又要给我配一位心爱之人么?不过,面有瑕的姑娘,配个看不见的瞎子,似乎也是正正好。”

闻言,温柔吃惊得不住打量他,方才她可从头到尾不曾发觉,同桌的这位如玉公子,竟然是个瞎子!

“蝴蝶泉的祭祀典仪上,无数祈祷的人们里,阿幼朵虔诚地双手合十:‘蝴蝶妈妈,请护佑我吧。’”

“许是蝴蝶妈妈听到阿幼朵的心声而显灵,她在已经被师长放弃婚事的时候,忽然间迎来转机。”

看官们听到这,纷纷坐直身体。

戏肉来了。

“这一天,阿幼朵深入密林例行巡逻,检查各处是否有异状。刚开始和往常一样,潮湿昏暗的林子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树冠顶上只听得见鸣叫、看不清身形的鸟雀,灌木间蹿来蹿去的小动物,地上堆叠的腐烂枝叶里游走的虫蛇。”

“行至极深处时,她发现前方居然有大动静。”

“阿幼朵劈开挡路的灌木,扒开遮蔽视线的枝条,看到一个背影,正在蛇窝附近与群蛇对峙,见其装束,是一个中原人。”

“阿幼朵驱退群蛇,把那找死的中原人带离蛇窝,这时才发现,这个狼狈不堪的中原男人是个瞎子。”

还真遇上个瞎子!

有看官觉着接下去的戏码已经了然,就是丑姑娘碰上瞎郎君,两人相爱相知,从此幸福美满度过余生吧。

于是便有人兴致缺缺起来,只是斗篷生才开场,不好当即从大门走出去,叫先生下不来台。

万一以后斗篷生又说到有意思的“逸闻”,却记仇不许那些曾经叫他大失颜面的客人来,怎么办?

且熬上一熬,熬过这情情爱爱的一回,下回指不定就轮到江湖风云了。

“那男子是自苗地外一路披荆斩棘至此的。就是五感齐全之人这么独身一人深入密林,也难免要遭不住潜藏隐蔽的威胁,一不小心便可能缺胳膊少腿。可他身上的衣物虽然多有破损脏污处,却只受了些在阿幼朵看来无伤大雅的‘小伤’。”

“中原人被人救下,这时摁着汩汩出血的伤处,彬彬有礼地艰难行礼:‘小生云楼珏,谢过姑娘的援手。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云楼珏?陆小凤支着下巴想道,这名是不是来自花满楼的名?

“善良可人的阿幼朵啊,见这落难的中原瞎子可怜巴巴的,又很礼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和她从小相处过的苗家男子很不一样,就带着这个男人回五毒教去,打算问问师傅怎么处置。”

“怎么还要问师傅的?”潜藏在客人群里的花主人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那些话本啥的里头,接下来不就轮到私定终身的套路了么?”

鸟主人头也不转道:“那才好呢,瞧、多乖的闺女!还知道警惕那些狗腿臭男人。”

花主人幽幽瞥他一眼,忆起这人家里头正有一位稚嫩童真的小千金。

“阿幼朵的师傅乃是五毒教这一代的圣蝎使。她见到被领来的云楼珏,面上不假辞色,并未有所问询,而是把他捉去上一任教主的墓地外,冷然喝道:‘跪下!’”

“云楼珏毫不迟疑,双膝落地,在青石面上磕出沉沉重响。”

欸!对情爱不感兴趣的那些人来劲了。

什么情况这是?云楼珏与五毒教上一任教主有过渊源?如此必有内情!

“云楼珏如此干脆利落,圣蝎使再没有折腾他的意思,将他丢给阿幼朵,只吩咐道:‘待他伤势痊愈,就送出去。’阿幼朵自是应下。”

“接下来一段养伤的时日里,天真烂漫的阿幼朵与那个被她救下的中原瞎子朝夕相处。”

“阿幼朵越来越觉得这瞎子好。”

“因为他会时刻耐心陪伴阿幼朵身侧,他会夸赞阿幼朵如百灵、如黄莺般悦耳动听的好嗓音,他会在阿幼朵唱起歌来的时候摘一片叶子为她伴奏。”

温柔赞叹不已:“云公子实在是翩翩风度,清新俊逸。”

陆小凤也随之赞道:“云楼珏公子真会体贴人,难怪哄得小姑娘怦然心动。”

花满楼举盏轻呷一口,以作掩饰。

“他们一起丢开鞋子,光脚浸泡在清凉的溪水里,缓解疲惫与暑气;他们一起深入密林,找寻传说中的奇花异草;他们一起坐在垂落藤条无数的巨木粗壮的树枝上,仰头面对满天星汉皓月,谈天说地,分享彼此别样的过去。”

温柔脸上浮现出迷醉的神情,好像陷入苗女与公子那段美丽爱情的梦境。

“当阿幼朵不小心赤脚踩到石头上湿滑的青苔,脚滑就要跌倒,却被本当因目盲而一无所觉的云楼珏搂腰抱住,她盯着面前那张清俊面容上无神的双眼,好像听见自己的心口处,豢养多年的小宝贝在难以抑制地躁动。”

陆小凤像是突然被口水呛住了,一个劲的咳个不停。

花满楼放下半遮面的衣袖,去替他拍背,忽的被陆小凤捉住一只手,在掌心写道:你哄女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

花满楼挂起面对来往客商奉承时的营业微笑,巴掌给陆小凤的背猛的来一下:“许是同你久处,耳濡目染,近墨者黑了。”

陆小凤这下是真的呛住了,咳得肺都想喷出来。

花满楼:……

花满楼还是倒了盏茶水递给他。

另外也有人留意到那个“心口喂养多年的小宝贝”,纷纷猜测起是不是什么苗疆的蛊物。

“这天夜里,阿幼朵独自来到蝴蝶泉,漫天飞舞的流萤里并没有蝴蝶的身影,这里的蝴蝶此时正在熟睡。”

“阿幼朵面对幽静的蝴蝶泉,轻声祈祷:‘蝴蝶妈妈,请原谅我吧。’”

鸟主人警惕起来,脑瓜里危险预警“嗡嗡”直响:“她要做什么?小姑娘不会要被骗了吧?”

“阿幼朵将云楼珏送离的那天,自己也被带离了五毒教,这个她从出生起一直生活的家,去往南疆的外面,她喜欢的人在中原的家。”

鸟主人一拍大腿,恨恨不已。

“然而——”

“单纯的阿幼朵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

“她不懂云楼珏为什么回到中原后就变了。”

“变得忙碌,一天到晚都很难遇到他,更别说与他一起唱歌、玩闹、休息。”

“云楼珏总是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嘱咐她,要乖,他最近很忙。”

“她觉得云楼珏在中原的时候,一直都很忙,每次她在回廊边守到睡着,也只能偶尔在突然惊醒时,瞥见那如雪一般冷白的衣角。”

温柔从忽然破碎的美丽幻梦中惊醒。

鸟主人一个劲儿冷哼,哼得花主人直翻白眼。

“阿幼朵怀里揣着一只小宝贝,是五毒教中特有的一种蛊,出教离开南疆前,她去找师长讨要的。”

“这还是云楼珏给她出的主意——”

“那时候云楼珏打听起五毒教的蛊,阿幼朵故意吓唬他,说:‘你怕不怕蛊?我要是不高兴,就给你下同心蛊,叫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叫你吃虫子,你就不会吃豆子!’”

魁梧老兄这样的大汉也被这话吓到了,黝黑糙脸拧成一朵苦涩的**。

“云楼珏笑意晏晏,承诺道,倘若有一日,自己辜负了阿幼朵,她却爱意犹存,就用这同心蛊,让他们继续‘彼此相爱’。”

温柔欲言又止,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而今,该是应验诺言之时了。因为再过些时日,云楼珏就要与他那名门大户的未婚妻成婚了。”

“什么?!”温柔与鸟主人同时惊怒拍案。

温柔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岂有此理!”

鸟主人怒发冲冠,却被眼疾手快的花主人使劲摁在座椅上没能站起来,只能骂道:“云家竖子!小人,奸邪之辈,登徒子……唔、唔唔唔!”嘴也被花主人牢牢捂上了。

“阿幼朵心怀忐忑,来到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楼。”

“这几日,云楼珏时常在此出没。”

“叩开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云楼珏’一袭白衣,翩翩而立,温和亲切的问候她。”

“咦?”陆小凤发出一声疑惑。

“阿幼朵心一横眼一闭,扑上去强吻了他。”

全场静了一瞬,吸气声四起。

温柔害羞地捂住眼睛,没瞧见边上同桌的花满楼脸上飞起的红晕。

陆小凤这次反而乖觉,没有再打趣花满楼,而是挠挠眼睛上方的眉毛,又摸摸嘴巴上方的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同心蛊瞬间就进入了对方的身体,应该起效了。可她却发现——”

“她的蛊下错人了!”

什么?!

不是云楼珏吗?如何就下错了?

可陆炤却打算先告一段落了,醒木拍案,随口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等会儿、不是,怎么能就这样了呢?”底下抓心挠肝的众人哀嚎不绝。

温柔急切起身喝道:“站住!”

陆炤转过身等金主大人发话。

温柔:“……我、我给了赏钱了……你不能讲完吗?”

陆炤揉揉自己可爱的腹肌,道:“谢小姐的赏,只是在下总也要吃饭的。小姐可以先去用些佳肴,下午再来,接下去听。”

“咕~”温柔的肚子适时应和一声。

温柔羞得捂着肚子低下头:“那、那好吧。”

众人遗憾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