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通过达成契约步入社会状态,不仅仅是为了降低暴力程度,更重要的是为了建立一个良序社会。良序社会的基础就是达成契约,并遵守契约。在某种意义上,所谓契约就是良好的“制度”设计。休谟、伯克、哈耶克、阿克顿、托克维尔、孟德斯鸠等思想巨人,都将财产权视为自由制度的基石。在休谟看来,动物无法表达“我的”“你的”这一类概念,但人类可以。当个人将其拥有的私有财产明确为“财产权”之后,市场交换和分工协作才成为可能,才让人类告别了丛林法则。

将财产权引入政治哲学的话语体系,肇始自洛克。洛克不仅将生命权视作人的自然权利,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将财产权视作人的自然权利,其立论的依据是人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对自己的劳动的所有权。洛克认为:“虽然自然的东西是给人共有的,然而人既是自己的主人,自身和自身行动或劳动的所有者,本身就还具有财产的基本基础。当发明和技能改善了生活的种种便利条件的时候,他用来维持自己的生存或享受的大部分东西完全是他自己的,并不与他人共有。”①自然而然的自然界是人所共有的,但人能够通过劳动改变自然物的状况,使之更适合于人类社会,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物就附加了人类劳动,而既然劳动是为每个个人所有的东西,那么劳动者也就拥有了经劳动改造后所得到的劳动产品的所有权,即财产权,这是一种人们在自然状态中就能享受到的自然权利。“只要有人愿意对于原来共有的东西施加劳动,劳动就给与财产权。”①洛克将财产权的合法性奠基在“劳动”的基础上,通过确立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以及政治社会要充当公正的裁判者,从而保障财产权这一原则,洛克实现了政治哲学理论的一个重要转向:国家或政府由“利维坦”转向“裁判者”。

契约社会通过两个向度布展开来,一个是契约经济的维度,另一个是契约政治的维度。契约经济形成了现代社会的自由市场经济,契约政治使现代社会成为法治社会。保障财产权最重要的是明晰产权。“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这句名言形象地说明了契约社会中财产权的神圣性和重要性。著名学者丹尼尔·汉南在《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中说,拉美国家差不多与北美国家同时期获得独立,但由于没有像美国那样继承英国的财产权制度,因此至今处于贫困、动**的深渊。在社会契约论者看来,文明社会有稳固的财产权,并且边界明确。著名的休谟三原则——财产的稳定占有,经同意的转移,遵守契约——为我们奠定了自由市场经济的原则。例如,用市场交换财物代替最初的暴力掠夺财物,这就是野蛮向文明的开化。市场经济不仅能避免或者减少暴力,并且能够互利互惠,使人类走向繁荣。不受权力干扰的市场通常历经重复、多次的博弈。因此,只要社会保持高度的开放和协作,守信的人就一定是获利最多的,这样一来便形成了互惠互利的良性循环。人类依托市场交换,分工已经高度职业化。近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更是让人类的协作程度愈益完美,全人类的财富总量和生活水平都呈加速度增长。

文明社会作为契约社会的另一个维度是契约政治,建构契约政治就要遵循法治,法律保护所有人的自由。在一个文明国家,法律就是国王。任何事物都严格遵循法治原则,任何公权力都必须受到法律制约,任何私权利都必须受到法律保障。由于契约的普遍建立,文明社会产生了以宪法契约为核心的法治精神。在一个典型的法治国家,公共权力会受到法律严格的约束,政府必须依法治国;私人权利会得到法律充分的保障,公民可以自由行事。公民的基本人权受宪法和法律保护,没有普遍性的、体制性的任意刑罚,这里最主要的是避免受到刑讯逼供的暴力戕害;即便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必须经由严格的司法程序方可定罪受罚。法律审判必须严格遵守程序正义。法治国家使人们能够获得长久的安全感和创造幸福生活的自由。而在一个野蛮的社会,人们面对无所不能的国家机器、无所不在的强制和奴役,整个国家和社会充满着残酷的刑罚,而惩罚的依据往往不是证据和事实,而是统治者的一时好恶,程序正义时常遭受践踏。因此,我们可以说契约(法治)精神是文明的基石;一个国家的法治水平越高,保护人民的权利越充分,这个国家就越是稳定繁荣。

现代文明社会就是作为契约经济的市场经济和作为契约政治的法治社会的统一。文明社会普遍遵守契约、目光长远。动物基本上没有任何长期的记忆,也不懂得以积累的经验预测遥远的将来。但是,人类是有记忆和预见性的生物,积累了足够多的博弈经验以后,人们迟早会明白一个道理:依靠无休止的相互残杀,永远无法走出囚徒困境,无法带来长治久安,唯有切实建立共同的底线、责任明确的契约,才是维护安全感的最佳方式。人们遵守契约的程度越高,或者说人们诚实守信的程度越高,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正是人类的诚信伦理,人类的契约精神,这种强大的“自律和他律能力”,使人类成为万物之灵。

西方政治思想家们通过建立契约社会构建了一个良序社会,这是人类社会发展最为重要的文明成果,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契约社会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相反,它存在着重大的社会缺陷。这一缺陷被马克思揭示了出来: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受着资本家的残酷剥削,社会两极分化日益严重,人类社会最终将形成两大对立的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整个人类社会都遭受着资本这一抽象物的统治,人们将始终处在商品、货币和资本三大拜物教的宰制之中。现代社会这些重大缺陷的根源就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家们把契约社会建立在财产权或私有财产的基础上,财产权构成了整个现代社会的制度支点。契约社会作为良序社会的建构形式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问题就在于契约社会的制度支点——生产资料私有制。马克思认为,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社会无法完全实现人类的自由解放,马克思主张扬弃私有财产,试图通过建立一种全新的所有制来代替生产资料私有制,从而构建一种全新的文明社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