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曾经以边沁式全景敞视建筑为典例,分析规训机制的微缩模式。具体说来,“边沁(Bentham)的全景敞视建筑是这种构成的建筑学形象。其构造的基本原理是大家所熟知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敞视建筑机制在安排空间单位时,使之可以被随时观看和一眼辨认”①。这种全景敞视监狱的优势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从监督者的视角来看,人们可以通过逆光作用将目光投射到每一个囚室中的每一个小人影,无须花费多少精力,就能够确保对每个犯人的严密监视;从犯人的视角来看,他们之间不仅无法沟通交流,而且由于在封闭隔间中的一举一动都是透明可见的,所以即使监视是断断续续的,也会给犯人一种心理暗示,即他时时刻刻都存在被监视的可能。因此,在福柯看来,这种全景敞视主义凭借其优势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全景敞视模式没有自生自灭,也没有被磨损到任何基本特征,而是注定要传遍整个社会机体。它的使命就是变成一种普遍功能”②。
当把全景敞视主义推广到医院、学校、工厂等各种机构,就有可能产生改良道德、保护健康、教化大众等一系列预期效果。
正如福柯所言,这种以透视为核心的全景敞视主义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在现代技术的支持下,升级为监视效率更高、控制范围更广、剥削程度更深的“数字化全景监狱”,即透明生命的生存场域。韩炳哲指出:“我们并没有经历全景监狱的终结,而是一个全新的、非透视的全景监狱的开始。”①这里的“非透视”意味着它打破了中心与边缘的区分,在各种先进数字化设备的支持下,数字化全景监狱无须把专制的目光从中心点即瞭望塔发出,不用借助任何透镜的光照反射就能够穿透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射线式的极强穿透力和非固定角度是普通光线所无法比拟的,因而比全景敞视建筑中的监视更为有效。它意味着包括人的自然生命、精神生命在内的一切个体、事物都可以随时随地、全方位地被数字权力完全穿透、侵入。换言之,新型数字化全景监狱实际上是一个高度数字化的透明社会,“‘透明’的媒介不是光,而是没有光的射线,它不是照亮一切,而是穿透一切,使一切变得通透可见”②。因此,透明社会即使无光也清晰可见,这就是它相对于边沁式全景敞视监狱来说最为重要的区别。那么,数字化全景监狱究竟如何以超强的穿透力侵入社会的方方面面,最终将丰富的生命简化为空洞的透明生命呢?我们可以从这种新型监狱的核心特征入手分析。
从总体上看,21世纪的数字化全景监狱与边沁式全景敞视监狱相比,更加隐秘、周密和严密。“数字化”意味着新型全景监狱充分利用先进的数字化工具和媒介,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数字化,这是它高效和隐秘的原因。如果说**生命栖居在晦暗、模糊的例外状态中,那么透明生命则依附于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终端设备和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微信、淘宝、支付宝、抖音等手机应用程序的数字化平台。在如今的时代里,人们每一次搜索记录、交易记录、观看记录所留下的数字痕迹将我们直接暴露在数字权力之下,造成生命的透明化。通过对这些数据进行提取搜集、整合处理和计算分析,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正如韩炳哲所指出的:“交际与信息的数字化之风吹过透明社会,穿透一切,使一切变得通透可见。”①与边沁式全景敞视监狱中相互隔绝、无法交流的囚犯不同,数字化全景监狱中的居民处于“超交流”的状态。在通信平台和社交媒体的助推下,数字化的飓风席卷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数字交流在很大程度上取代面对面的身体交流,成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重要形式。
然而,当我们享受超时空的数字交流所带来的高效与便利时,也必须意识到,为了有资格参与到以数字编码为中介的社会交往中,个体不得不向社交平台提供各种个人信息和数据,并将自身视为一个数字化自我。这样一来,不仅导致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手势、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目光交流、身体接触等)严重缺失,不再是充满生命独特性的多层次交流,而且我们交流中产生的所有信息都会被捕捉和记录下来,变成有待分析处理的一串串数据,因此,自由的交际现在变成了被控制和监视。“社交媒体也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褫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①如果说以前的人们处于资本主义机械化大生产的囚笼中,那么现在人们则被禁锢在信息化社会的新型数字牢笼中,“信息的本质就决定了它是公开呈现或者必须被公开呈现的。透明社会的强制性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作为信息公开呈现,必须供所有人获取。透明性是信息的本质,它就是数字媒体的基本步调”②。因此,当代社会中的生命是一种高度数字化、深度透明化的生命,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就是数据与数据之间的关系。
“全景”意味着在一切时空范围内进行全面周密的监视。数字化全景监狱不仅能像边沁式全景敞视监狱一样持续不断地监视人的外在行为,还可以洞察人的内心深处的方方面面,这是对生命由内而外的强有力穿透。就人的自然生命来说,工厂、社区、学校甚至家庭中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监视器一步步将私人领域吞噬殆尽,各种面部识别、指纹解锁和刷脸支付技术纷纷登场,现代医学可以通过个体基因预测获知患遗传病的风险,手环、芯片跑鞋能够轻易掌握我们的运动轨迹和心跳速度,健身仪器、电子体重秤可以快速显示出脂肪含量和骨骼重量,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终端也时刻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些种类繁多的软件和设备已成为现代生活必不可少的存在,发挥着积极与消极的双重作用。它们一方面使生活更加便利高效、增进了我们对自身的认知和了解,另一方面也是高效的全方位监视工具和移动的数据采集装置。我们身体的各种信息被监视和提取,转化成一组组供商业利用的纯粹生物学数据;我们的自然生命被失重的数字带入深渊,变成一串串轻飘飘的、透明的数字。
事实上,“全景”数字化监狱的全面之处不仅停留于对外在的自然生命的穿透,还能够深入洞察人的内在生命、精神生命。虽然边沁式全景监狱能够起到对囚犯进行道德改造的作用,但精神控制并非规训机制关注的焦点,规训权力粗糙的矫正方法也无法进入生命更深层的精神层面。同样,福柯生命政治中的人口统计学也不能深入人口的精神活动层面,无法绘制人口心理图式。在这点上,以数据分析为主要工具的数字化全景监狱却可以做到,“大数据不仅能刻画出个人的,也能刻画出群体的心理图析,也就可能对潜意识进行心理刻画,因此可以照亮心灵深处,从而实现对潜意识的利用”①。在数字平台上,我们不仅扮演着信息的被动接收者和消费者的角色,同时也是主动的发送者和生产者,数字媒体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被动观望的窗口,也给我们打开了展示自我的平台。作为信息的接收者,我们播放歌曲的频率、浏览新闻的类型、观看视频的时长都会被监视和记录。根据一系列算法分析,抖音播放的视频是根据个人喜好量身定制的,网易云音乐的每日推荐歌曲和私人FM频道也深得人心。大数据甚至比我们对自己的了解还更全面、准确、客观。作为信息的发出者,我们的每一条微博动态、朋友圈中晒出的照片,社交软件的点赞与评论都是内心活动的真实写照,它们更是最直接地暴露了我们的想法与态度。总之,数字化的行为习惯使我们的精神生命在网络上被完整地描摹出来。全景监视不仅照亮了外在身体,更穿透了精神生命,使我们成为高度数字化的透明生命。
“监狱”意味着囚禁与束缚,意味着无处可逃。“如今整个地球正在发展成为一个全景监狱,没有所谓的‘监狱之外’,整个地球都是监狱。没有围墙将里外分割开来。”①边沁式全景监狱由封闭空间和封闭设施组成,这是规训权力发挥作用必不可少的条件。而数字权力不需要封闭环境,它可以触及每一个角落,使新型全景监狱由封闭走向“开放”。这里的开放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开放”,而是范围更大的封闭。此外,边沁式全景监狱中的人知道自己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囚犯,而数字化全景监狱中的居民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生活在自由的假想中,自愿地自我展示自我曝光,并且以生产的信息和数据参与到数字监狱的建设中,为其添砖加瓦、垒筑高墙。在新型监狱中,人们把自己彻底照亮以供剥削,“‘彻底照亮’意味着‘极尽剥削’。若一个人过度曝光,经济效率就能实现最大化。透明的用户是数字化全景监狱里的新型囚犯,是‘神圣之人’(Homo sacer)”②。当所有地方都属于新型监狱的一部分,当透明生命意识不到自己被囚禁,生命再也无处逃避。
从资本形而上学的高度去理解资本主义批判,其目的不是要把资本主义批判抽象化,而是想更透彻地去理解和把握当代资本主义的深层逻辑。无论是金融资本主义、消费社会,还是数字资本主义,其根源依旧是以资本增殖逻辑为基础的同一性资本形而上学。我们对金融资本主义、消费社会和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不应当流于表面,停留于对社会现象的批判,还是应当深入到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批判,致力于对生产方式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