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琳从壁炉前转身,突然倒抽一口气,腰瞬间变细。“你是什么意思?事情未如计划进行?”
夜幕已经降临,周围的森林默默遮掩住庄园。房间角落垂挂着幢幢黑影,烛光在它们寒冷的边缘抖动。
曼塞尔先生拉直他的夹鼻眼镜:“她摔下马车。她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马失去了控制。”
“医生,”莱纳斯说,“我们必须打电话叫医生。”
“医生也于事无补。”曼塞尔的声调平稳冷静,“她已经死了。”
艾德琳急促地喘气:“什么?”
“死了,”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女人,您的外甥女,已经死了。”
艾德琳闭上眼睛,膝盖发软。世界在旋转,她轻如羽毛,毫无痛苦,终获自由。这种负担、这种重量竟能如此迅速地摆脱?摔下马车一次就能解决她永远的老敌手,乔治亚娜的女儿?
艾德琳毫不在乎。她的祈祷终于灵验了,世界步入了正轨。那个女孩死了。走了。这是最重要的事。自从萝丝死后,她第一次感到她能畅快呼吸。欢愉的温暖须蔓缠绕着她的每根血管。“在哪儿?”她听到自己说,“她在哪儿?”
“在马车里……”
“你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那个女孩……”莱纳斯的声音从他颓然坐着的扶手椅那边飘过来。他的呼吸急促、低浅。“那个有着艳红头发的小女孩在哪儿?”
“那个女人在坠落前说了几个字。她全身无力,说得很轻,但她提到了一艘船。她急切不安,急着在它起航前赶回去。”
“你先出去,”艾德琳的声音尖锐,“在马车旁等。我会安排一下再叫你。”
曼塞尔很快点了点头,然后离开,带走了房间仅有的温暖。
“那孩子怎么办?”莱纳斯低声哭着。
艾德琳对他视若无睹,她的思绪急于找出解决方案。当然不能让仆人知道。就让他们以为,当伊莱莎知道萝丝和纳桑尼要在纽约定居时便离开了布雷赫。好在那女孩常常提起她想去旅行的愿望。
“那孩子怎么办?”莱纳斯又问,他的手指在衣领附近不住颤抖,“曼塞尔必须找到她,找到那艘船。我们必须把她带回来,我们必须找到小女孩。”
艾德琳的目光扫过他萎靡不振的身体时,努力吞下深深的厌恶。“为什么?”她说,皮肤变得冰冷。“我们为什么要找到她?她对我们来说算什么?”她挨近他时放低了声音,“你不懂吗?我们终于自由了。”
“她是我们的外孙女。”
“她不是我们的。”
“但她是我的至亲。”
艾德琳对这句苍白无力的话置之不理。她不需要评论这类情绪化的表现,何况,他们现在还不算完全安全。她突然转身,在地毯上烦躁地踱来踱去。“我们会告诉大家,孩子在庄园里染上了猩红热。不会有人质疑,因为他们已经相信她因病躺在**好几天了。我们会指示仆人,我要单独照顾她,萝丝会希望如此。过一段时间后,等每个和这场疾病挣扎的征兆一一出现后,我们会举行葬礼。”
艾德琳会为艾弗瑞举行一场适合宝贝外孙女的隆重葬礼,但她必须悄悄而迅速地解决伊莱莎的尸体。她不能埋在家族墓园,这点可以肯定。围绕着萝丝的神圣土壤岂容遭到如此玷污!她一定要被埋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一个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艾德琳命令戴维斯领着她走过迷宫。真是个恐怖阴森又潮湿的地方。从未照射到阳光的灌木发出霉烂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向艾德琳扑来。她黑色丧服的裙子扫过耙平的泥土发出窸窣声,掉落的树叶像芒刺般紧紧黏在裙摆上。她活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全身插满羽毛,以抵御萝丝死后的寒冷冬季。
当他们终于抵达那座秘密花园时,艾德琳将戴维斯推到一旁,急忙走上狭窄的小径。她经过时,原本群聚的小鸟纷纷振翅飞走,疯狂地鸣叫,逃到它们藏身的枝丫上。她虽然步履急促,但仍合乎礼数,急着挣脱这片魔法之地和让她头发昏的浓郁刺鼻香味。
艾德琳在花园的尽头停下脚步。一抹冷笑缓缓浮现在嘴角,这里正如她所希望的。她打了个寒战,突然转身。“我看够了,”她说,“我的外孙女病得很重,我必须回去。”
戴维斯盯着她半晌,惊惶失措的战栗滚下她的脊椎。艾德琳立即压碎这股恐惧。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精心策划的骗局?“现在,带我回去。”
当艾德琳跟着他摇晃、庞大的身体走过迷宫时,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一只手放在裙子口袋里,以固定的频率伸出指尖,偷偷丢下艾弗瑞收藏的白色小鹅卵石,那些她收藏在儿童房小罐子里的鹅卵石。
下午拖着脚步缓缓前进,漫漫夜晚过去,终于到了午夜时分。艾德琳从**起身,穿上裙子,系上靴子的鞋带。她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前进,下楼,出门,进入夜幕之中。
正值满月,她迅速穿越宽敞的草坪,走在树木和灌木形成的寒冷阴影下。迷宫大门紧闭,艾德琳立刻将门打开。她溜进里面,看见第一粒小鹅卵石闪烁如银时,不禁对自己笑了。
她一路沿着鹅卵石前进,直到抵达第二道大门,也就是秘密花园的入口。
花园在高大石墙内低吟。月光将树叶照成银色,呢喃的微风拂过,树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宛如金属片,又像竖琴的颤抖音调。
艾德琳有种被沉默的观察者偷偷监视的古怪感觉。她紧张地环顾四周,看着被月光染白的景色,在她注意到附近的树枝上有一双大睁的眼睛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脑袋顿时一片空白。那只是一只猫头鹰,圆滚滚的身子和头部全是羽毛,喙部尖锐。
但她仍然觉得不自在。鸟儿的凝视中有种古怪的东西,仿佛它了然于胸,那双观察她的眼睛好像在诅咒她。
她转过头,拒绝让一只鸟儿拥有让她心绪不宁的力量。
然后,嘈杂声从小屋的方向传来。艾德琳蹲在花园座椅旁,看着两个黑影逐渐走进视线。她知道其中有曼塞尔,但他又带了谁一同前来?
黑影缓缓向前走,他们中间有一样大物件。他们在围墙的另一边放下它,然后,其中一人穿过洞口,走进秘密花园。
曼塞尔划火柴时发出咝咝声,然后是一道温暖的光线,橙色的焰心外是一圈蓝色光晕。他将火柴放在油灯芯上,旋转灯盖,光线顷刻间流泻开来。
艾德琳站起身,朝他们走去。
“晚安,芒特榭夫人。”曼塞尔说。
她指着第二个人,冷冷地问:“这是谁?”
“史洛康,”曼塞尔说,“我的马车夫。”
“他为什么在这里?”
“悬崖陡峭,包裹沉重。”他对艾德琳眨眨眼,油灯的火焰在他夹鼻眼镜的镜片上反射、跳跃,“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您可以信任他。”他将油灯举到一旁,照亮史洛康的下半张脸。他的下巴扭曲变形,本来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只有纠结在一起的肉瘤和疤痕。
他们开始挖掘,把工人开出来的洞口挖得更深,艾德琳的注意力飘浮到苹果树下的黑暗地面。终于,女孩要被驱逐到泥土中了。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会被遗忘,仿佛她不曾来过世间。等时间久了,人们还会忘记她曾经存在过。
艾德琳闭上眼睛,不去听讨厌的鸟儿开始的尖锐鸣啼,树叶正在急促地沙沙作响。她只听得到松软的泥土翻到下面的结实地面上的愉悦声响。马上就会结束了。那个女孩死了,艾德琳得以再次呼吸……
空气动了,她的脸上一阵冰凉,眼睛立刻睁开:一个黑影朝她头上飞过来。
一只鸟,还是一只蝙蝠?
黑暗的翅膀在夜空中拍动。艾德琳不由得往后退。
一阵突然的刺痛,她的血液冰冷。炽热。然后再次冰冷。
猫头鹰灵巧地飞越围墙,艾德琳的手掌开始颤动。
她一定惊叫出声,因为曼塞尔停下铲子,将油灯转了过来。在晃动的黄色灯光中,艾德琳看见一条玫瑰花蔓自花床中挣扎而出,缠住了她。巨大的尖刺刺进了她的手掌。
艾德琳用另一只手将刺从手掌上拔开。手掌表面出现了一朵鲜红的玫瑰,一个完美、闪闪发光的小血滴。艾德琳从袖子里拉出一条手帕,压住伤口,看着红色污迹渗透、扩散。那只是玫瑰的刺。她不介意肌肤下的血液冰冷,伤口会愈合,一切都会好转。
艾德琳下令摧毁花园时,玫瑰花会是第一种被斩草除根的植物。
现在,布雷赫花园里还种玫瑰[6]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