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苍白的冬季阳光照得儿童房窗户玻璃璀璨生辉时,萝丝抚平了她深色的长发辫尾梢。霍普金太太已经将头发梳到发亮,萝丝喜欢这样,发辫完美地衬托着精致裙子上的蕾丝,这件裙子是妈妈从巴黎订购来的。萝丝觉得疲累,乖戾易怒,难以取悦,但她早习惯如此。人们本不期望体质羸弱的小女孩能够心情开朗,而萝丝也不想跳脱这类刻板印象。如果她够诚实的话,她比较喜欢人们战战兢兢地伺候她:当其他人也觉得难以忍受时,她反而觉得生活没那样悲惨。何况,萝丝今天会觉得疲惫是理所当然的。她整晚睁大眼睛躺着,如童话公主般辗转难眠,但她的床垫里没有藏豌豆,令她无法成眠的是母亲令人吃惊的消息。

在妈妈离开卧室后,萝丝思考着她家族的良好声誉遭受玷污的精确本质,在乔治亚娜姑姑逃离家族和家乡后,究竟爆发了什么样的剧目。她整晚想着她那位邪恶的姑姑,这些想法并未随着曙光乍现而消失。吃早餐时,稍后霍普金太太来帮她穿衣服时,甚至现在在儿童房中等待时,她一直都在沉思。看着炉火在苍白的壁炉砖块衬托下闪烁摇摆,她想着那片幽微的橙红色暗影是否就想她姑姑必然曾经走过的地狱之门,蓦然间,走廊响起了脚步声!

萝丝在座位里吓了一下跳,然后抚平放在膝盖上的羊毛毯,迅速让脸部线条恢复完美的平静,这是她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兴奋悄悄顺着她的脊椎骨滑下。哦,她身负如此重要的任务!她现在有位被保护人了。她将会把那位刚愎任性、毫无教养的孤儿改造成她的影子。萝丝从来没有朋友,也不许豢养宠物(妈妈担心会有狂犬病)。尽管妈妈谆谆告诫,她仍对这位表姐抱着极大希望。她会变成一位淑女,成为萝丝的同伴,在她生病时轻拭萝丝的眉毛,在她暴躁时紧握她的手,在她烦忧时梳理她的头发。她会对萝丝的教导万分感激,对指引她如何成为淑女的精辟见解高兴莫名,她会谨遵萝丝的命令行事。她会成为最完美的朋友——从来不争论,举止从来不让人厌烦,从来不敢提出相左的看法。

门开了,这阵**使火焰发出愤怒的噼啪声,妈妈大步走进房内,蓝色裙子发出沙沙声。妈妈今天的举止有些心烦意乱,这引起了萝丝的兴趣,她下巴的姿态显示她对这个实验所抱的不安其实远大于她愿意坦承的程度。“早安,萝丝。”她相当急促地说。

“早安,妈妈。”

“这是你的表姐,”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伊莱莎。”

然后,从妈妈的裙子后面冒出了那个萝丝昨天从窗口瞥见的骨瘦如柴的年轻人。

萝丝无法控制自己,她微微往后退缩,依偎在椅子安全的臂弯中。她的目光上下打量,盯着那个孩子粗野的短发,令人作呕的衣服(马裤!)许多疙瘩的膝盖和磨损不堪的靴子。表姐默不作声,只是睁大眼睛,以萝丝认为极不礼貌的方式直瞪着她。妈妈说得对。这个女孩(她当然不会把她当表姐看待!)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礼仪教养。

萝丝虽然疲惫,仍恢复了镇定。“你好吗?”她的声音有点微弱,但母亲向她点点头,表示她表现得很得体。她等着她回礼,她却什么也没说。萝丝看看妈妈,后者暗示无论如何她都该继续下去。“请告诉我,伊莱莎表姐,”她再次尝试,“你和我们住在这里是否快乐?”

伊莱莎对着她眨眨眼,宛如伦敦动物园里一只好奇的外国动物,然后点点头。

走廊里响起了另一阵脚步声,萝丝暗暗松一口气,她总算能从这项挑战中脱身了,不必再跟这位古怪、沉默的表姐进行更为滑稽的对话。

“抱歉打断您,夫人,”霍普金太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但马修医生正在楼下的早茶室里。他说他带了您要的碘酒过来。”

“请他将碘酒留下来给我,霍普金太太。我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当然,夫人,我也曾向马修医生如此建议,但他坚持要当面交给您。”

妈妈的眼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动作是如此轻微,只有花上一辈子观察她动作的人才会注意到。“谢谢你,霍普金太太,”她阴郁地说,“跟马修医生说我马上下楼。”

霍普金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妈妈转身面向表姐,以清晰、高傲的声调说:“你要静静坐在地毯上,仔细听萝丝的指示。你不许动,也不许说话。不许碰任何东西。”

“但妈妈……”萝丝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就被独自留下来。

“也许你可以用指导你表姐如何穿着得体来开始你的课程。”

“是的,妈妈。”

随后,蓝色裙子掀起的巨浪再次消退,门被掩上,房间里的炉火停止吐焰。萝丝正视着表姐的眼睛。她们终于独处了,实验开始。

“把那个放下来。马上放下来。”事情没有萝丝想象中的那样顺利。那个女孩不肯听话,不肯服从,甚至在萝丝威胁妈妈将大发雷霆时也毫无所动。整整五分钟了,伊莱莎一直在儿童房里绕来绕去,捡起东西看来看去,然后再将它们放回去。毫无疑问,她一定到处留下了黏答答的手指印。这时,她正在摇晃一个万花筒,那是某位姑婆送给萝丝的生日礼物。“那很珍贵,”萝丝满心不悦地说,“请你不要碰它。你看的方式根本不对。”

太迟了,萝丝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现在,那个表姐朝她走过来,想将万花筒递给她。她走得如此接近,萝丝瞥见她指甲下的污垢了,妈妈说可怕的污垢会让她生病的。

萝丝万分恐惧。她在椅子里畏缩着身体,头开始发晕。“不要,”她总算说出口,“嘘。走开。”

伊莱莎停在椅子的扶手处,似乎想坐在天鹅绒上。

“我叫你走开!”萝丝慌乱地挥着一只苍白柔弱的手。她听不懂正统英文吗?“你不能坐在我旁边。”

“为什么不行?”

原来,她的确会说话。“你在外面乱跑过。你不干净。我会感染脏东西。”萝丝瘫在坐垫上。“我头好晕,这都是你的错。”

“那不是我的错,”伊莱莎直截了当地说,甚至连最轻微的适当的恳求口气都没有,“我的头也很晕,都是因为这个房间热得像火炉。”

她也头晕?萝丝无话可说。头晕是她屡试不爽的独特武器。这个表姐现在在做什么?她又在走动了,走向窗户。萝丝看着,睁大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她不会是想……

“我把窗户打开。”伊莱莎轻轻摇动松第一道锁,“然后我们就会好多了。”

“不行。”萝丝感觉到恐惧感在她身体内升高,“不行!”

“你会觉得好受些。”

“但现在是冬天。外面阴暗,乌云笼罩。我可能会感冒。”

伊莱莎耸耸肩:“你也可能不会。”

萝丝对这女孩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惊,一时间,她的愤怒远胜过恐惧。她想也不想地便采用了妈妈的腔调。“我命令你停下来。”

伊莱莎皱起鼻子,似乎在考虑这个指示。萝丝屏住呼吸,表姐的手总算离开了窗锁。她再次耸耸肩,但这次她的姿态没那么无礼。她走回房间中央,萝丝暗暗想道,她似乎从伊莱莎下垂的肩膀探测到一股消沉的意气,这让她开心。最后,那个女孩在地毯中央停下脚步,指了指萝丝大腿上的圆筒形物体。“你能教我怎么用它吗?那个望远镜?我什么也看不到。”

萝丝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对这个奇怪的人更感困惑。真是的,她的注意力就这样再次莫名转回到那个愚蠢的小装饰品上了!但是,她表姐总算听话了,值得给她小小鼓励……“首先,”她拘谨地说,“这不是望远镜。这是万花筒。你不是要通过它看什么,你要看的是里面,图案会变化。”她将它举起来示范,放在眼前边看边转,然后将那个玩具放在地板上,滚过去给她表姐。

伊莱莎将它捡起来,放在眼前看,旋转底部。里面色彩缤纷的玻璃碎片哗啦作响,重新组合时,她绽放出开朗的笑声,愈来愈大声,后来变成了大笑。

萝丝惊讶地眨眨眼。她很少听到大笑声,只有仆人在以为她听不见时,偶尔会发出大笑。那声音很动人。一种快乐、轻盈、女孩般的银铃笑声,跟她表姐的外表完全不合。

“你为什么穿这些衣服?”萝丝问。

伊莱莎继续盯着万花筒。“因为这些是我的衣服,”她最后说,“它们属于我。”

“看起来像是男孩的衣服。”

“以前的确是,但现在是我的衣服。”

真令人讶异。事情的发展愈来愈让人好奇。“哪个男孩?”

没有回答,只有摇晃万花筒的轻微声响。

“我说,哪个男孩?”这次更大声。

伊莱莎慢慢放下万花筒。

“你要知道,对别人的问题充耳不闻很没礼貌。”

“我没有充耳不闻。”伊莱莎说。

“那你为什么没有回答?”

伊莱莎又耸耸肩。

“那样子耸肩膀很没礼貌。别人跟你说话时,你必须回答。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

伊莱莎抬头瞪着她。当萝丝默默观察她时,表姐的表情似乎有所改变。她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以前没有的光彩。“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

“她是谁?”

伊莱莎缓慢而小心翼翼地稍稍靠过来。“另一个表姐。”

“另一个表姐?”这女孩说话真的是颠三倒四。萝丝开始认为她头脑简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没有另一个表姐。”

“她是个秘密。他们把她关在楼上。”

“你在编故事。为什么他们要把她当成秘密?”

“他们就把我当成秘密,不是吗?”

“他们没有把你关在楼上。”

“那是因为我不危险。”伊莱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偷望。她猛吸一口气。

“怎么了?”萝丝问。

“嘘!”伊莱莎将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我们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在这儿。”

“为什么?”萝丝的眼睛大睁。

伊莱莎踮着脚尖走回萝丝的椅子旁边。房间愈来愈阴暗,闪烁摇曳的炉火在她脸上照出一种诡异的光芒。“我们的另一个表姐,”她说,“是疯子。”

“疯子?”

“非常疯狂的疯子。”伊莱莎压低声音,萝丝得靠得很近才听得到,“她从小就被关在阁楼里,但有人偷偷放她出来。”

“谁?”

“鬼魂之一。一个非常老、非常胖的女人的鬼魂。”

“祖母。”萝丝低语。

“嘘!”伊莱莎说,“你听!脚步声。”

萝丝可以感觉到她那微弱的心脏在胸口如青蛙般狂跳。

伊莱莎跳坐到萝丝的椅子扶手上:“她来了!”

门咿呀打开,萝丝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伊莱莎咧着嘴笑,妈妈则气喘吁吁。

“你在做什么,邪恶的女孩?”她发出咝咝的声音,目光在伊莱莎和萝丝间逡巡,“年轻淑女不会斜坐在家具上。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动。”她的呼吸声现在变得很粗重,“你没事吧,萝丝?”

萝丝摇摇头:“我没事,妈妈。”

刹那间,妈妈似乎茫然失措,萝丝害怕她会哭出来。然后,她用力抓住伊莱莎的前臂,将她拖到门口。“邪恶的女孩!你今晚别想吃晚餐。”她的声调恢复了萝丝熟悉的坚决,“以后你都不用吃晚餐了,直到你学会听话为止。我是这庄园的女主人,你得服从我……”

门砰地关上,萝丝再次独处。她在脑海里不断思索着事情的奇异发展。伊莱莎的故事带来的刺激,奇妙而令人欢愉的恐惧沿着她的脊椎滑下,另一个疯狂表姐的可怕幽灵。但妈妈会丧失如铸铁般的镇定最令萝丝感到不可思议。在那一瞬间,萝丝的世界的平稳边界似乎开始摇晃。

局势从此不同了。意识到这点让萝丝的心脏带着无可预料、无法解释和纯粹无比的欢愉重重一沉,现在,她的心脏变得强壮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