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当然知道伦敦公交车是双层红色公交车,但透过汽车前窗看着它们疾驶向如肯辛顿大街、皮卡迪利广场这些目的地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感觉就像被抛入孩童时期所读的故事书,或某部她看过的电影之中。在那些电影里,黑色宽头出租车匆匆驶过鹅卵石小巷,宽阔的街道旁挺立着引人注目的爱德华式建筑,北风掠过低垂的天际,将薄薄的云层拉得老长。

她仿佛早已来过这个拥有数千个电影场景和数千个故事的伦敦,但她实际来到此地也不过二十四个小时。当她从时差的沉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待在露比的小公寓里,午时的阳光从窗帘间斜照入内,在她脸上投射出一道窄窄的光芒。

在沙发床旁的小凳子上,有一张露比留给她的字条。

吃早餐时很想念你!不想把你叫起来。你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果盘里有香蕉,冰箱里有些剩菜,但我最近没检查冰箱——可能都变得很恶心了!想洗澡的话,浴室橱柜里有毛巾。我会在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到六点。你一定得过来看看我目前策划的展览。我想给你看一些非常非常令人兴奋的东西!

附:下午早点来。整个上午都要开烦人的会议。

因此,下午一点,卡珊德拉饥肠辘辘地站在克伦威尔路中央等着车辆停下来好过马路,车流似乎永不停息地在这个城市的动脉中流淌。

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庞大、威严地矗立在她跟前,午后的阴影快速滑过它的石砌立面。这里是过去的巨大陵寝。她知道,里面有数不清的房间,每个都装满了历史,超越了时间和地点的数千件展品静静地回响着被人遗忘的生命的喜乐和悲伤。

卡珊德拉刚好撞见露比带着一队德国游客进入新的博物馆咖啡店。“老实讲,”在他们离开时,露比大声说,“我赞成在博物馆里要有咖啡馆,我和别人一样喜欢喝咖啡,但我无法忍受人们心不在焉地走过我的展览,只为去找无糖松饼和进口饮料!”

卡珊德拉带着些许罪恶感笑了笑,希望露比没听到她在闻到咖啡馆的可口香气时,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她原本打算去那里的。

“我是说,他们怎么能放过可以直视过去的机会呢?”露比拍拍装着珍藏品的成排玻璃展柜,那里面也包括了她征集来的东西,“他们怎么可以呢?”

卡珊德拉摇摇头,按捺下一阵咕噜声。“我不知道。”

“啊,好吧,”露比戏剧性地叹了口气,“现在你在这儿了,而那些平庸之辈不过是个遥远的记忆。你感觉如何?没有太严重的时差吧?”

“我很好,谢谢。”

“你睡得好吗?”

“沙发床很舒服。”

“用不着撒谎,”露比大笑着说,“虽然我感谢你的体贴。至少那个凹凸不平的床垫不会让你睡上一天,否则我就得打电话叫你起来了。我绝不会让你错过这个。”她笑容满面,“我还是不能相信,纳桑尼·沃克曾经住在你的小屋所属的庄园里!你知道,他可能见过那座小屋,从那里得到灵感。他甚至可能进去过。”露比的眼睛又圆又亮,她揽住卡珊德拉的手臂,走上一条走廊,“来吧,你会喜欢的!”

卡珊德拉带着稍许忧虑,准备打起精神装出适当的热切反应,无论露比那么想让她看的展示品是什么。

“我们到了。”露比得意洋洋地指着展柜里的一排素描,“你觉得这些如何?”

卡珊德拉喘着气,倾身向前以便看得更清楚。她无须假装热切。展出的画让她既震惊又兴奋。“但它们是从……你怎么……”卡珊德拉朝旁边的露比瞥了一眼,她拍着手,显然非常开心,“我不知道还有这些素描存在。”

“没人知道,”露比高兴地说,“除了拥有者外,没人知道。而且,她长期以来都没把它们当宝贝看。”

“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

“纯粹靠运气,亲爱的。纯粹靠运气。刚开始构思这项展览时,我就是不想把过去几十年来已被人们搞得乱七八糟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重新排列一遍。所以,我在所有我能想到的专业杂志上都刊登了一则分类广告。很简单,我的广告词是:诚心借调19世纪末的有趣艺术品。这些艺术品将在悉心照顾下,于伦敦博物馆的展览中展示。

“结果,我从第一个广告刊登的那天起就有接不完的电话。当然大部分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比如,姨婆梅薇丝的天空绘画之类的,但我还是在碎石中淘到了金块子。尽管照顾不周,幸存下来的无价之宝的数目还是让人惊讶。”

那和古董一样,卡珊德拉想道,最好的东西总是被遗忘了数十年,才得以逃过那些想自制东西的人热忱的魔掌。

露比再次看着素描。“这些是我最珍贵的发现。”她冲卡珊德拉笑笑,“纳桑尼·沃克未完成的素描,谁会想到?我是说,我们楼上有几件他的肖像画收藏,泰特英国艺术馆里也有几件,但据我所知,就任何人所知,这些是所有幸存的作品。我们以为其他的……”

“早被毁坏了。是的,我知道。”卡珊德拉的双颊温热,“纳桑尼·沃克以毁坏他不满意的素描而知名。”

“你可以想象当那个女人给我这些素描时我的感受了。在那天之前,我一路开车南下康沃尔,挨家挨户拜访,委婉地拒绝完全不适合的各类物品。老实讲,”她朝天翻了个白眼,“人们以为适合展示的东西还真让人惊讶。可以说,到达那户人家时,我已经准备放弃了。那是一栋白色的海边小别墅,屋顶上铺着灰色石板瓦,我正要放弃时,克拉拉开了门。她是个有趣的人,像比阿特丽克斯·波特[7]笔下的角色,一只穿着主妇围裙的老母鸡。她领着我走进我所见过最小、最拥挤的客厅,相比之下,我家像个豪宅。她坚持要请我喝茶。我那时累了一天,只想灌威士忌,但我还是乖乖瘫在坐垫里,等着浪费时间看她向我展示的无价之宝。”

“而她给了你这些。”

“我立刻就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没有签名,但有他的浮雕印章。我在左上角看到了浮印,我发誓,看到浮印时我开始发抖,几乎把茶打翻在上面。”

“但她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卡珊德拉问,“是从哪儿来的?”

“她说它们是她母亲的遗物,”露比说,“她的母亲玛丽成了寡妇后,搬来和克拉拉同住,直到60年代中期过世为止。她们俩都是寡妇,我想她们相处得很好。克拉拉显然很高兴能有一个专心的听众来听她诉说最亲爱的母亲的故事。我走之前,她坚持要我走上最陡的台阶去看玛丽的房间。”露比靠近卡珊德拉,“非常让人讶异。玛丽大概死了四十年,但那个房间看起来好像她随时会回家。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但很温馨。一张小单人床铺得整整齐齐,折好的报纸放在床头柜上,第一页就是完成了一半的填字游戏。窗户下面有个上锁的小柜子。吊胃口吧!”她用手指抚平乱糟糟的灰色头发,“我告诉你,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穿过房间,徒手扯开锁的冲动。”

“她打开柜子了吗?你有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没有这么好运。我一直压抑自己,几分钟后就被领出了房间。我只能说服自己,得到纳桑尼·沃克的素描已经够好的了,而克拉拉保证,她母亲的遗物中只有那些画而已,没别的。”

“玛丽也是位艺术家吗?”卡珊德拉问。

“玛丽?不,她曾经是女仆,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在一战期间,她在军需工厂工作,我想,在那之后她一定离开了军队。嗯,可以说,她离开了军队,然后嫁给一个屠夫,将剩下的人生用在制作猪血香肠和擦净砧板上。我不确定我最不喜欢哪一种。”

“两种我都不喜欢。”卡珊德拉皱起眉头,“但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落入她手中的?纳桑尼·沃克以坚持不展示艺术作品而闻名,素描作品更是非常罕见。他没有把它们送人,从未和想保留原作版权的出版社签约,那还是已经完成的作品。我无法想象,他怎么会将这些未完成的作品脱手。”

露比耸耸肩。“借来的?买来的?也许是她偷的。我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不在乎。我只感谢上帝,这些作品落到她手中,而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的价值,没发现它们可以拿来展览,因此才可以完美无缺地保存它们经过整个20世纪。”

卡珊德拉探身靠近素描。她虽然在认出它们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但毫无疑问,它们是童话故事的早期插画手稿。画笔更利落,线条热切地探索未知领域,充满艺术家对此主题的初期热忱。当卡珊德拉回忆起她开始画一幅画的那份悸动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真不可思议,能有机会看见进行中的作品。有时我想,它能比已完成的作品透露出艺术家更多的本质。”

“就像米开朗琪罗在佛罗伦萨的雕像。”

卡珊德拉瞥了露比一眼,惊喜于她的聪颖。“我第一次看见那膝盖从大理石中出现的照片时,全身起鸡皮疙瘩。仿佛那个人一直被困在里面,等着某个拥有高超技巧的人前来解救他。”

露比笑容满面。“嘿,”她突然冒出个好点子,“这是你待在伦敦的唯一一晚,我们出去吃饭吧。我本来打算去见我朋友格雷,但他会谅解的。或者,我可以带他过来,人愈多愈热闹……”

“抱歉,女士,”一个美国口音说,“你在这里工作吗?”

一个高大的黑发男人站在她们之间。

“是的,”露比说,“我能为您效劳吗?”

“我妻子和我都饿坏了,楼上有个人说楼下有间咖啡馆,是吗?”

露比朝卡珊德拉翻翻白眼。“车站附近新开了一家卡路奇欧。七点整,我请客。”然后她抿紧嘴唇,硬挤出一个微笑,“就在这边,先生。我带您过去。”

卡珊德拉离开博物馆,去寻觅她迟到的午餐。她想起来,吃的最后一餐一定是飞机餐,一把露比的甘草什锦糖,还有一杯茶,难怪她的肚子会咕噜咕噜地大叫。奈儿的笔记本封面内侧粘着伦敦市中心的袖珍地图,而就卡珊德拉所能判断,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走,她都一定能找到吃喝的东西。凝视地图时,她发现一个用圆珠笔画的模糊的×,它在河的另外一边,是巴特斯区的一条街道。兴奋像羽毛般轻刷过她的肌肤,那个地方被画上了×,但究竟是哪个地方?

二十分钟后,她在国王路的咖啡馆买了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然后继续走下福拉德街,朝河流迈进。在另外一边,巴特斯发电厂的四根烟囱突兀地高耸着。在追随奈儿的脚步时,卡珊德拉有股奇妙的刺激感。

秋天的太阳从躲藏处现身,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泰晤士河。这河流见证了诸多历史,河堤上无数人的生活和死亡。在许多年前,一艘船从这条河出发,载着小奈儿前往陌生之地,带她离开她熟悉的人生,驶向不确定的未来。这个未来现在已成为过去,一段结束的人生。但它仍然让人在意,它关乎奈儿,现在又关乎卡珊德拉。这个谜团是她的遗产。不仅如此,还是她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