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很晚才从港口回家,但浓汤还是热的。这就是莉儿,她绝不会端冷汤给丈夫。休用汤匙舀起最后一口,放进嘴里,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搓揉酸痛的脖子。外面,遥远的雷声沿着河流隆隆滚动,发出巨响,进入镇内。隐隐的一阵风吹得灯光摇曳,照出隐藏在暗处的轮廓。他疲惫的目光沿着火光划过桌面,来到墙角,直通前门,光影在闪闪发光的白色行李箱上舞动。

他曾多次捡到遗失的行李箱。但捡到小女孩?怎么会有孩子孤零零地独自坐在他的码头上?据他所知,她是个乖巧的小女孩。漂亮的脸庞,金丝般闪亮的红发,深邃的蓝色眼眸。她看人的样子似乎在告诉你她正在倾听,好像了解你所说的话,还有你没说出来的话。

通往客房的门咿呀打开,莉儿柔软、熟悉的身影逐渐成形。她在身后轻轻关上门,向大厅走来。她将一绺烦人的鬈发别到耳后,自从他认识她以来,这绺头发总是不听话,急于脱离原来的位置。“她睡着了,”莉儿来到厨房,“她很怕打雷,但没力气抗争太久。可怜的小家伙很疲倦。”

休将碗拿到流理台,浸入微温的水中。“难怪,我自己也累坏了。”

“你看上去是很累。把碗留给我洗吧。”

“我没事,亲爱的。你先进去,我不会洗太久的。”

但莉儿没有离开。他可以感觉到她站在身后,以男人早就学会的直觉,他知道她有话想说。她即将说出的话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感到脖子都绷紧了。他感觉到以往对话的浪潮向后退去,静止片刻,准备再次拍打在他们身上。

莉儿终于说话了,声音消沉。“你不用对我小心翼翼的,休。”

他叹口气:“我知道。”

“我会熬过来的。我经历过。”

“你当然会。”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把我当成病人。”

“我没这个意思,莉儿。”他转过身面对她,她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双手放在椅背上。他知道,这个姿态是要让他相信,她心情稳定,“一切如常”,但休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她很伤心,也知道他该死的什么都无法做。就像亨特利医生告诉过他们的,有些事情注定不可能发生。但这样的安慰并没有让莉儿和他好过一点。

她走到他身边,用臀部轻轻撞他。他可以闻到她肌肤上甜美、悲伤的怯懦。“去吧。去睡吧,”她说,“我很快就会进来。”她小心翼翼装出来的快活让他的血液冰冷,但他照她的话做了。

她说的是真话,不久她就进来了。他看着她洗去肌肤上白天的尘垢,从头套上睡衣。虽然她背对着他,他还是可以看到她轻柔地将睡衣套过胸部和依旧肿胀的腹部。

她瞥见他在看她,脸上的脆弱立刻被防备赶走。“怎么了?”

“没事。”他专注地凝视自己的双手,多年来的码头工作留下了老茧和绳子刮伤的痕迹。“我在想外面那个小女孩的事,”他说,“想知道她是谁。她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吧?”

“她说她不知道。不管我问多少次,她只是严肃地看着我,说她不记得。”

“她不会是在耍我们吧?有些偷渡客很会撒谎。”

“休!”莉儿轻声责骂,“她不是偷渡客。她比婴儿大不了多少。”

“别激动,亲爱的莉儿。我只是随口说说。”他摇摇头,“我只是难以相信她能那么轻易忘记。”

“我听过这种事,这叫失忆症。鲁思·哈夫尼的父亲从烟囱上摔下来之后就得了这个病。摔跤之类的意外会导致这种后果。”

“你认为她可能从哪里摔下来过吗?”

“她身上没有瘀伤,但还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嗯。”休说,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的角落,“我明天再调查一下。”他挪动位置,仰面躺下,“她一定属于某个地方。”他轻声说。

“的确。”莉儿吹灭灯,他们陷入了黑暗,“一定有人很想念她。”她像每晚一样转过身,背对着休,将他关闭在她的忧伤之外。她的声音从床单下沉闷地传来:“我告诉你,他们不配拥有她。这么粗心大意。什么样的人会弄丢小孩?”

莉儿望向窗外,两个小女孩在晒衣绳下来回奔跑,当冰冷潮湿的床单轻拂过脸庞时,她们就纵声大笑。她们又在高声唱歌了,那是奈儿的另一首歌。歌是为数不多的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溜走的东西,她会唱很多歌。

奈儿。他们现在叫她奈儿,以莉儿的母亲埃莉诺命名。他们总得给她取个名字,不是吗?这可爱的小东西仍旧不肯告诉他们她的名字。不管莉儿何时问起,她总是睁大蓝色的大眼睛说她不记得了。

几个星期后,莉儿不再问了。老实说,她很高兴自己不知道。她不愿意去想象,奈儿在他们给她的名字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奈儿。这名字很适合她,大家都赞成,感觉像是她从出生后就叫这个名字。

他们已经尽力去查找她的身份,她来自什么地方。没人能要求他们做更多。刚开始,她告诉自己,他们只负责照顾奈儿一段时间,保护她的安全,直到她的家人前来找她。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莉儿愈来愈确定不会有人来找她。

他们三人不知不觉地开始过日常生活。早上一起吃早餐,然后休去工作,她和奈儿开始做家务。莉儿发现她很喜欢拥有第二个影子,她爱向奈儿展示各种东西,解释它们的工作方式和原理。奈儿很喜欢问为什么:太阳为什么晚上要躲起来,火炉里的火焰为什么不会跳出来,河流为什么不会因为厌烦而改道其他方向?莉儿乐于提供答案,看着奈儿的小脸上闪耀着明白的光芒。莉儿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用,被需要,是一个整体。

休也放松下来。他们之间过去几年来的那股紧张开始消散。他们停止该死的相敬如宾,不再像两个陌生人被迫挤在狭窄的空间内那样小心翼翼地说话。有时候,他们甚至开怀大笑,比以前那种勉强为之的笑容轻松多了。

至于奈儿,她很自然地与休和莉儿开始共同生活。邻居的小孩马上发现他们有了一位新同伴,而且都很期待能和奈儿玩耍,奈儿也因此很快振作起来。现在,小贝丝·里夫斯每天同一时间都要翻过篱笆来玩。莉儿喜欢听两个女孩到处奔跑的声音。她等了这么久,如此盼望有孩子的声音在自家后院高声尖叫和大笑。

而且奈儿是最富想象力的孩子。莉儿常听见她描述漫长、复杂的假扮游戏。她那单调、开阔的后院在奈儿的想象中化为魔法森林,里面有荆棘和荆棘迷宫,甚至有座悬崖边的小屋。莉儿意识到奈儿描述的地方就是他们在行李箱里发现的童话故事的发生地。莉儿和休晚上轮流念那本童话故事给奈儿听。刚开始,莉儿觉得那些故事太可怕了,但休说服她绝非如此。奈儿似乎一点也不怕。

莉儿从她站的地方望过厨房窗户,看得出她们今天玩的游戏就是这个。奈儿带着贝丝走过想象中的迷宫时,贝丝专心倾听,睁大了眼睛。奈儿穿着白色裙子飞奔,阳光将她红色的长辫子变成了金黄色。

等他们搬去布里斯班以后,奈儿肯定会想念贝丝,但她一定能交到新朋友。小孩子都是这样。他们必须搬家,这点很重要。莉儿和休告诉别人,奈儿是从北方来的外甥女,但奈儿住得太久了,纸包不住火。邻居们迟早会怀疑,她为什么还没回家,她还会再住多久。

不行,莉儿想得很清楚。他们三人必须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在大城市里,人们不会问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