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摇下车窗,告诉加油站员工“加满”时,卡珊德拉马上知道她们要上哪里去了。那个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她的妈妈像女孩般纵情大笑。他对卡珊德拉眨眨眼睛,之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妈妈穿着包边粗纹布短裤的古铜色双腿上。卡珊德拉早就习惯了男人盯着妈妈看,对此不作多想。相反,她转身望向车窗外,想着她的外婆,奈儿。还有她们要上外婆那儿去。她的妈妈肯花超过五块油钱的唯一原因,就是要开一小时走东南高速公路到布里斯班去。
卡珊德拉一向敬畏奈儿。她只见过她五次(就她记忆所及),但奈儿绝非那种让人容易淡忘的类型。首先,她是卡珊德拉在真实人生中所认识的年纪最大的人。她不像别人那样总是挂着一抹微笑,这使她显得很高傲,而不仅仅是有点吓人。莱斯利很少讲到奈儿,但有一次,当卡珊德拉躺在**,听到妈妈和在连恩之前交往的男朋友大吵时,她听到奈儿被说成是女巫,尽管卡珊德拉那时已经不相信魔法了,但这个印象却从此萦绕不去。
奈儿的确像个女巫。她长长的银发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发髻,长年住在帕丁顿山坡的窄小木屋里,柠檬色的油漆斑斑剥落,花园里花草蔓生,邻居的猫跟着她到处跑。她的眼睛直视着人的模样,仿佛随时要下魔咒。
她们摇下车窗沿着洛根路飞驰,莱斯利跟着收音机轻唱起来——总是在排行榜里的ABBA新歌。越过布里斯班河后,她们绕过城镇中心,驶过帕丁顿那片矗立着蘑菇状工厂烟囱的山丘。离开拉特罗布高地,驶下陡峭的斜坡,沿着一条窄小的街道开到一半,就是奈儿的住处了。
莱斯利猛地停下车来,关掉引擎。卡珊德拉静静坐了一会儿,炽热的阳光穿过挡风玻璃,照在她的大腿上,她觉得膝盖后的肌肤都快粘在塑胶座椅上了。她妈妈下车后,她也跳出来,站在她身边。她们站在人行道上,不由自主地抬头凝视着那座装有挡风板的高耸的房子。
一条破损不堪的狭窄水泥小径通向一边。小径顶端有道前门,但几年前加盖了阶梯,于是入口被遮住了,莱斯利说还没有人用过它。她还说,奈儿喜欢这样:这让人们不会毫无预兆地前来拜访,还自以为受到欢迎。古老的排水道摇摇摆摆,中央有个边缘布满铁锈的大洞,暴风雨时,水一定哗啦哗啦都流到这里来,卡珊德拉想道。今天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温暖的微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
“老天,布里斯班是个发臭的洞,”莱斯利的目光越过大大的棕色太阳眼镜上方,摇摇头说,“感谢上帝,我离开了这里。”
然后,一个声响从小径顶端传来。一只毛皮光滑的焦糖色猫盯着新来的客人看,显然并不欢迎她们。大门的铰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尖锐声响,然后是脚步声。一个满头银发的高挑身影出现在猫的身旁。卡珊德拉倒抽一口气,奈儿。她好像正面对着她的想象之物。
她们全都呆站着,默默观察彼此。没有人开口说话。卡珊德拉突然有个奇怪的感受,她仿佛正在见证一个她并不怎么了解的成人仪式。她正在纳闷,她们为什么一直站着,谁会先采取行动时,奈儿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已经同意了以后会先打电话过来。”
“很高兴看到你,妈。”
“我正在整理拍卖会的箱子。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会想办法的。”莱斯利的手朝卡珊德拉的方向挥一挥,“你的外孙女渴了,天气热得要命。”
卡珊德拉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盯着地面。妈妈的举止有点古怪,流露着一股她所不习惯的紧张,但她无法确切说出那是什么。她听到外婆缓缓呼气。
“好吧,”奈儿说,“你们最好赶快进来。”
奈儿没有夸大屋内的混乱景象。地板上覆盖着揉皱的报纸,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丘。桌上,在报纸汇聚而成的海洋中间,有数不清的瓷器、玻璃和水晶器皿。都是些小摆件,卡珊德拉想,她记得这个词让她异常开心。
“我去烧开水。”莱斯利优雅地走到厨房的另外一边。
奈儿和卡珊德拉被留下来单独相处,老妇人以诡异的目光打量着卡珊德拉。
“你长高了,”她最后说,“你还是太瘦。”
这是实话,学校的同学总是这样跟她说。
“我以前像你一样瘦,”奈儿说,“你知道我父亲怎么叫我的吗?”
卡珊德拉耸耸肩。
“‘幸运的腿’。好在它们没有断成两截。”奈儿开始从老式碗橱内的挂钩上取下茶杯,“喝茶还是喝咖啡?”
卡珊德拉摇摇头,觉得有点震惊。她虽然已经在五月时满十岁,但仍然是个小女孩,不习惯大人给她大人的饮料。
“我没有果汁和汽水,”奈儿警告,“或任何类似的饮料。”
卡珊德拉终于说话了:“我喜欢牛奶。”
奈儿对她眨眨眼。“牛奶在冰箱里,我为猫留了很多。瓶子很滑,可别掉到我的地板上。”
卡珊德拉的妈妈在倒茶时叫她走开。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小女孩不该窝在室内。奈儿外婆也说,她可以去房子楼下玩,但不要乱动东西,并告诫她不准进入楼下的小房间。
那是澳大利亚魔咒灵验的闷热夏日,令人沮丧,日子似乎被串在一起,没有喘息的空间。电风扇派不上用场,只是将炙热的空气吹来吹去,蝉声震耳欲聋,连呼吸都让人精疲力竭,人们只能懒洋洋地躺着,静待一月和二月流逝,三月暴风雨来临,最后四月的凉风会拂面而来。
但卡珊德拉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个小孩,而小孩总有熬过艰难天气的无限精力。她让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循着小径进入后花园。赤素馨花已经凋谢,在猛烈的阳光下曝晒,花朵变成黑色,干瘪且起皱。她走路时鞋子弄脏了花朵。她看着金色的水泥地上沾了斑斑污痕,觉得很开心。
她坐在高处林间空地的铁制花园座椅上,俯瞰她那位神秘兮兮的外婆的奇异花园,以及远处修修补补的房舍。她忖度,妈妈和外婆在谈些什么,她们今天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但不管在心中如何为这个问题苦恼,她想不出答案。
过了一会儿,花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的问题被丢到一边,她开始采集成熟饱满的凤仙花豆荚。一只黑猫从远处观望她,假装漠不关心。采集了很多后,卡珊德拉爬上院子后面角落的一棵芒果树最低矮的枝丫,轻柔地用手捧着豆荚,然后一个一个剥开它们。冷冰冰、黏糊糊的种子喷洒到她的手指上,一个豆荚掉落在猫的爪子之间时,猫大吃一惊,它原本以为那是只蟋蟀,结果空欢喜一场。
丢掉所有的豆荚后,卡珊德拉把双手在短裤上抹了抹,目光随意漫游。一座大型的白色长方形建筑矗立在铁丝网篱笆的另一边。卡珊德拉知道,那是帕丁顿剧院,但它现在关闭着。附近有家二手货商店。卡珊德拉曾去过店里一次,那是妈妈另一次突然兴起拜访布里斯班时的事。妈妈丢下她和外婆独处,然后去和某人会面。
奈儿那时叫她擦拭银茶器。卡珊德拉喜欢这项工作,闻着擦拭剂的香味,看着抹布变成黑色,而银茶壶闪闪发光。奈儿甚至解释了某些记号:狮子代表英镑,花豹的头代表伦敦,代表制作年代的字母。那就像是一种密码。那个星期的后几天卡珊德拉在家中搜寻,希望找到能供她擦拭的银器,为莱斯利解开密码。但她找不到任何银器。她都忘了这件事了,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她有多喜欢这项工作。
时间缓缓流逝,芒果树的叶子在闷热中垂头丧气,喜鹊的甜美歌声哽在喉咙中,卡珊德拉沿着花园小径往回走。妈妈和奈儿还在厨房里,她能透过纱门看到她们的轮廓剪影,于是她继续贴着边走。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木制移门,一拉把手,门就开了,泄漏出了房子下面冰凉混浊的空气。
黑暗和外面的明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感觉像是跨进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当卡珊德拉走进房间,沿着墙壁走来走去时,她感到一股极为震撼的兴奋。房间很大,但奈儿几乎把它堆满了。不同形状和大小的箱子靠着三面墙壁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第四面墙壁上依靠着古怪的窗户和门,有些有破碎的玻璃窗格。唯一没有遭到掩埋的地方是门口,沿着最远的墙壁走到一半就通向奈儿所说的“小房间”。卡珊德拉偷偷往里面瞧,看到它大约有普通卧室大小。两面墙壁上钉着临时凑合的书架,书架上堆满沉重的古老书籍,角落有张叠折床,一条红白蓝三色百衲被横铺在**。一扇小窗户是唯一的光线来源,但有人在窗户上的某些地方钉上了木条。卡珊德拉想,这能防止小偷光顾吧。但她无法想象小偷能在这种房间里面偷到什么宝贝。
她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躺到**,用她温暖的皮肤去感觉百衲被的凉爽,但奈儿说得很清楚,她可以在楼下玩,不准进小房间,而卡珊德拉习惯了服从。她没有进入小房间,颓然躺在**,而是转身离去。她返回以前被小孩子画上跳房子游戏方格的水泥地,沿着房间边缘寻找合适的石头,丢掉一些,然后拣出一个形状平滑、没有尖角的小石头来玩。
卡珊德拉滚动那颗石头,让它完美地停在第一个正方形方块的中央,然后她开始跳步。当她跳到第七格的时候,外婆像破玻璃般的尖锐叫喊穿过楼上的地板传来:“你算是哪门子母亲?”
“至少没比你糟糕。”
卡珊德拉纹丝不动,单脚站立在方格中央,力图保持平衡,听着她们的对话。一片沉寂,或至少,卡珊德拉只能听到一片沉寂。她们可能只是放低声音说话,因为左邻右舍只离着几米远。当他们吵架时,连恩总是提醒莱斯利,陌生人知道他们的私事对他们毫无帮助。但他们似乎不在意卡珊德拉听得到每个字。
她开始摇晃,失去平衡,因此她将脚放低。那只维持了几秒钟,她立刻又将脚举高。甚至连特蕾西·沃特斯,五年级女孩中最严厉的跳房子裁判,都会裁定这样不算犯规,判定她可以继续玩,但这时卡珊德拉已经失去玩耍的热劲。妈妈的声音让她忐忑不安。她的胃痛了起来。
她将石头丢到一边,离开方格。
天气太热,她不想回到户外。她很想读书,逃进魔法森林,爬上神奇的树,或跟着五位精灵进入走私者的巢穴。她可以想象出她那本早晨时留在**的书,就放在枕头旁边。她没带书过来真是太蠢了;她仿佛可以听到连恩的责骂,她做蠢事时总是如此。
然后她想到了奈儿的书架,小房间里堆满的旧书。奈儿不会介意她挑一本书坐下来读吧?她会小心翼翼,不让那些旧书受损,读完后仍旧保持原状。
小房间内灰尘和时间的气味浓郁。卡珊德拉的目光沿着书脊漂流,红色、绿色、黄色,她等着让一个书名抓住她的注意力。一只虎斑猫在第三个书架上伸展四肢,在斑驳的阳光中努力在书籍前保持平衡。卡珊德拉先前没有注意到它,揣想它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如何逃过她的视线进入小房间。猫似乎感觉到有人在仔细注视它,它伸直前脚,威风凛凛地盯着卡珊德拉。然后,它一跃至地板上,消失在床下。
卡珊德拉看着它离开,忖度如此毫不费劲的移动和完全消失到底是什么感觉。她眨眨眼。也许它不算消失无踪。猫跳跃时轻轻擦过百衲被,露出底下的东西。一个小小的白色长方形物体。
卡珊德拉跪在地上,拉起百衲被的边缘,向下看去。那是一个陈旧的小行李箱。它的盖子歪歪斜斜盖着,卡珊德拉可以瞧见里面的一些东西:纸张、白布和一条蓝色缎带。
她突然觉得笃定,感觉到她必须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即使这代表着她得进一步打破奈儿的规矩。她的心脏怦怦狂跳,拖出行李箱,掀开盖子靠在床边,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
一把陈旧但一定很珍贵的银制梳子,代表伦敦的小花豹头雕刻在靠近鬃毛的地方。一件漂亮的白色小裙子,卡珊德拉从没见过这么老式的裙子,她也不可能有这种裙子——她如果穿这种裙子一定会被学校的女孩们群起嘲笑。一捆用淡蓝色缎带绑着的纸。卡珊德拉用指尖解开蝴蝶结,将缎带拂到一边,看下面究竟是什么。
是一幅黑白素描。卡珊德拉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站在一个花园拱门下。不,不是拱门,而是一扇枝叶繁茂的门,绿树通道的入口。她突然领悟,这是一个迷宫。这奇怪陌生的字瞬间在她心中定格。
数十道小黑线像魔法般组合形成了这幅素描,卡珊德拉想知道创造这类美丽事物会是什么感觉。这个肖像莫名地眼熟,刚开始时她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她顿时明白:这女人看起来像儿童书中的人物。像古老童话故事里的插画,当英俊的王子看穿她褴褛衣服下的真实身份时,就变成了公主的女孩。
她将素描放在身边的地上,注意力转移到那捆纸张的其余部分。里面有一些装有信札的信封,一个里面是印好线条的笔记本,上面满是纤长、蜷曲的笔迹。卡珊德拉无法辨认,就她所知,这可能是以外国文字写成的。后面塞着手册和撕下来的杂志内页,还有一张老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绑着长辫的小女孩。卡珊德拉一个都不认识。
她在笔记本下找到一本童话书。封面是绿色硬纸板,印上金色字体:魔幻童话故事集,伊莱莎·梅克皮斯著。卡珊德拉重复着作者的名字,享受她双唇间的神秘摩擦。她打开书,内封上是一幅仙女坐在鸟巢中的图画:长而飘逸的秀发,星星做成的花环绕在她头上,还有透明的大翅膀。卡珊德拉仔细看时,发现仙女和素描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一行潦草的字绕着鸟巢写道:你的故事讲述者,梅克皮斯小姐。卡珊德拉带着甜美的颤抖,翻到第一个童话故事,受惊的蠹虫四散逃开。书页因年代久远而泛黄,边缘磨损。纸张脆弱得像粉末,当她抚摸折角时,它似乎就要分解,化为尘土。
卡珊德拉无法控制自己。她在床中央蜷缩起身子。这里是阅读的完美地点,凉爽、静谧又不为人知。卡珊德拉读书时,总是躲起来,尽管她不太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她心中总是充满了犯罪般的疑惑,好像她在偷懒,好像臣服于如此令人愉悦的事物一定是错误的。
但她还是臣服了。她让自己掉进兔子洞,进入充满魔法与神秘的故事,一个公主和一个瞎眼老婆婆一起住在黑暗森林边缘的小屋里。那是一位勇敢的公主,远比卡珊德拉勇敢。
她只剩两页就要读完时,楼上地板的脚步声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们来了。
她立刻坐直,将双腿挪到床边,脚踏到地上。她太想将故事读完了,她想知道公主会发生什么事。但没时间了。她抚平纸张,将所有东西丢进行李箱,把箱子推到床下,湮灭所有她不听话的证据。
她快速从小房间溜出来,捡起一颗石头,再次朝跳房子方格走去。
妈妈和奈儿出现在拉门那里时,卡珊德拉看起来好像整个下午都在玩跳房子。
“过来这里,小鬼。”莱斯利说。
卡珊德拉拍掉短裤上的灰尘,走到妈妈身边,莱斯利揽住她肩膀时,她很狐疑。
“玩得开心吗?”
“开心。”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说。她被发现了吗?
但妈妈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她几乎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胜利姿态。她看着奈儿。“我早告诉你了,不是吗?请好好照顾她。”
奈儿默不作声,卡珊德拉的妈妈继续说道:“你要在这里和外婆住一阵子,卡珊德拉。祝你冒险愉快!”
这令她惊诧,妈妈在布里斯班一定还有要事。“我要在这儿吃午饭吗?”
“我想,每天都会,直到我回来带你回家。”
卡珊德拉突然感觉到她手中握着的石头边缘有多锐利。那些尖锐的边缘戳进她的指尖。她轮流看着妈妈和外婆。这是游戏吗?妈妈在开玩笑吗?她满心期待地等着莱斯利纵声大笑。
但她没有。她只是睁大蓝色眼眸,瞪着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带睡衣来。”她最后吐出这句话。
她妈妈立即笑逐颜开,松了一大口气。卡珊德拉从中瞥见拒绝的时刻已然溜走。“别担心,小傻瓜。我早就帮你打包了行李,放在车内。你难道以为我会让你不带行李就留下吗?”
奈儿一直保持沉默,死盯着莱斯利,卡珊德拉看得出她表情中的不以为然。她想外婆并不希望她留下来。连恩总是说,小女孩很碍事。
莱斯利轻快地跳到车前,弯腰从敞开的后车窗内拉出一个小旅行包。卡珊德拉不禁想着妈妈为什么不让她自己收拾行李。
“你的行李,小鬼。”莱斯利把包丢给卡珊德拉,“里面有个惊喜,一件新裙子。连恩帮我挑的。”
她站直身子跟奈儿说:“我保证只有一两个星期,只要我和连恩处理好我们的事情。”莱斯利抚弄着卡珊德拉的头发,“外婆很期待你住在这里。这会是个真正放松、刺激万分的暑假。等开学时,你可以跟同学吹牛。”
外婆挤出一个笑容,但那不是一个快乐的微笑。卡珊德拉想,她很清楚这种微笑背后的滋味。当妈妈随口承诺会给她买非常想要的东西,而她知道不会实现时,她就常常露出这种笑容。
莱斯利在她脸颊上轻吻一下,握握她的手,然后扬长而去。卡珊德拉来不及给她一个拥抱,来不及叫她小心开车,也来不及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接她。
稍后,奈儿开始做晚餐——油滋滋的猪肉香肠、土豆泥和从罐头里倒出来的糊状的豌豆。她们在厨房边的窄小房间里吃饭。这座房子没有连恩在伯利海滩的房子的那种纱窗网,因此,奈儿在身边的窗台上放了一个塑料苍蝇拍。当苍蝇和蚊子飞进时,奈儿的手脚总是很快。她的攻击如此迅速精准,连熟睡在她大腿上的猫都没怎么动。
放在冰箱上的电扇在她们吃饭时来回吹送着窒闷潮湿的热风。卡珊德拉尽可能礼貌地回答外婆偶尔的问话,最后,晚餐的折磨终于结束。卡珊德拉帮忙擦干盘子,然后,奈儿带她到浴室,打开水龙头,让微温的水注入浴缸。
“比冬天洗冷水澡更悲惨的事,”奈儿理所当然地说道,“就是在夏天洗热水澡。”她从橱柜里拉出一条棕色毛巾,平稳放在抽水马桶水箱上。“水漫到这条线时,你就把水龙头关掉。”她指指绿色浴缸上的一条裂缝,然后站起身,拉直裙子。“没问题吧?”
卡珊德拉点头微笑。她希望回答正确,大人有时候很麻烦。她知道,大部分时候,他们不喜欢孩子们**自己的感觉,并不是说不舒服的感觉。连恩常常提醒卡珊德拉,好孩子应该时常挂着微笑,学会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们晦暗阴沉的思想。但奈儿不同。卡珊德拉不确定她怎么会知道这点,但她直觉奈儿的规矩有所不同。尽管如此,她最好还是安全行事。
所以,她没有提到她没有带牙刷这件事。她们去度假时,莱斯利总是会忘记这类琐事,但卡珊德拉知道一两个星期不刷牙也不会怎样。她将头发向上梳成发髻,用皮筋固定在头顶上。她在家里都戴妈妈的浴帽,但她不确定奈儿有没有浴帽,也不敢问。她爬入浴缸内,坐在温热的水中,弯起膝盖靠近胸部,闭上眼睛,静静听着水拍打浴缸的轻柔声响,电灯泡的嗡嗡声,蚊子在上方某处盘旋的声音。
她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想到如果她再坐下去,奈儿可能就会来找她时,才不情愿地爬出浴缸。她擦干身体,将毛巾小心地挂在毛巾架上,边缘对齐,然后穿上睡衣。
她在阳光房里找到奈儿,她正在用床单和毛毯铺床。
“这张床很少用来睡觉。”奈儿拍拍枕头,放进恰当的位置,“床垫不太平整,弹簧有点硬,但你只是个小女孩。睡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卡珊德拉严肃地点点头。“我不会待很久的。只有一两个星期,只要让妈妈和连恩把事情处理好就行了。”
奈儿冷冷地笑了笑。她环顾房间,最后目光回到卡珊德拉身上。“还需要什么吗?一杯水?台灯?”
卡珊德拉差点儿想问奈儿有没有多余的牙刷,但终究没办法说出来。于是她摇摇头。
“那上床吧。”奈儿举起毛毯的一角。
卡珊德拉乖乖滑入毛毯中,奈儿拉了拉床单。床铺柔软得令人惊讶,旧得舒服,带着一股洁净却不熟悉的香味。
奈儿迟疑了一下。“嗯……晚安。”
“晚安。”
灯光熄灭,卡珊德拉变成独自一人。
黑暗中,奇怪的声响被放大了。遥远山脊上的车来车往声,邻居家的电视声,奈儿走在其他房间地板上的脚步声。窗户外面,风铃叮当作响,卡珊德拉察觉到空气中飘**着尤加利树和焦油的气味:暴风雨就要来了。
卡珊德拉在毛毯下紧紧蜷曲身体。她不喜欢暴风雨,它们不可预测。她希望暴风雨在到来前就会风势大减。她和自己达成一项协议:如果在下一辆车驶过附近山丘前她就能数到十,那一切就会没事。暴风雨将会很快掠过,妈妈会在一个星期内来接她回家。
一,二,三……她没有作弊,慢慢数……四,五……还没听到车声,数到一半了……六,七……呼吸急促,还是没有车声,快安全了……八……
突然间,她坐直身子。旅行包里面有口袋,妈妈没有忘记,她一定会将牙刷放在那里以防万一。
卡珊德拉溜下床,猛烈的风吹得风铃叮叮撞击在窗玻璃上。她爬过地板,**的双脚被钻进地板空隙的风吹得冰冷。
房子上方的天空不祥地轰隆作响,然后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卡珊德拉觉得危机四伏,想到下午她在童话故事里读到的暴风雨,那场愤怒的暴风雨尾随公主来到干瘪老婆婆的小屋。
卡珊德拉跪在地上,在口袋里一一搜寻,希望指尖会摸到熟悉的牙刷形状。
大滴大滴的雨滴开始噼啪掉落,大声砸在波纹状铁屋顶上。刚开始零零落落,然后愈来愈密集,直到卡珊德拉听不到雨滴间的间隙。
她可以再把包大致检查一次:牙刷太小了,也许被塞在下面,所以她没摸到?她的双手伸入深处,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但还是找不到牙刷。
另一道闪电轰然摇晃房子时,卡珊德拉捂住了耳朵。她抱紧自己,连忙回到床边,爬到毛毯底下时,才模糊地察觉到自己如此瘦削和渺小。
大雨倾倒在屋檐上,像小河般流过窗户,下陷的排水道在毫无预警间满涨。
卡珊德拉在毛毯下安静地躺着,拥抱自己的身子。尽管空气温暖闷热,她的手臂上还是布满了鸡皮疙瘩。她知道她该试着睡觉,如果她不想办法睡一觉,明早就会很疲惫,而没有人想和一个闹情绪的小孩住在一起。
她试了又试,睡眠就是不肯降临。她数了绵羊,默唱着《黄色潜水艇》《橘子和柠檬》,以及《海下花园》之类的歌,还讲童话故事给自己听。但无眠的夜晚无尽地延伸。
一道闪电划过,大雨滂沱,雷声撕开天际,卡珊德拉不禁开始啜泣。早就等待着释放的眼泪最终在暴雨的黑幕下释放。
当她察觉到一个黝黑的身影站在门口时,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一分钟?十分钟?
卡珊德拉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她止住哭泣,但喉咙在燃烧。
奈儿低声细语:“我来看看窗户有没有关好。”
卡珊德拉在暗夜中屏住呼吸,用床单的一角擦拭眼睛。
奈儿走近了。卡珊德拉可以感觉到,当另一个人如此靠近,虽然没有身体接触,还是能产生的奇特电流。
“怎么回事?”
卡珊德拉的喉咙仍旧冻结,拒绝让话语通过。
“是暴风雨吗?你害怕吗?”
卡珊德拉摇摇头。
奈儿僵硬地坐在床的边缘,在腰际系紧睡衣。另一道闪电划过,卡珊德拉看见外婆的脸,认出她妈妈也有那种微微下垂的眼角。她终于啜泣出声。“我的牙刷,”她呜咽着说,“我没带牙刷。”
奈儿盯着她好一会儿,惊愕万分,然后伸手拥抱她。小女孩刚开始时有些退缩,惊讶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意想不到的姿态,但之后,她终于屈服。她向前倒下,头靠在奈儿散发着柔和薰衣草香的身体上,肩膀颤抖不已,温暖的泪珠浸湿了奈儿的睡衣。
“好了。”奈儿低语,一手轻抚卡珊德拉的头发,“别担心。我们会有另一把牙刷。”她转过头,看着大雨哗哗地冲刷过窗户,将双颊抵在卡珊德拉的头顶上。“你能熬过来的,听到没有?你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虽然卡珊德拉无法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但奈儿的话给了她一丝安慰。外婆的声音中有卡珊德拉能够明白的事物。她现在知道,在暴风雨大作的夜晚独自待在陌生的地方有多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