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焦灼的目光在手表和咖啡馆大门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转向外面的街道。吉米约她两点钟见面,但现在马上两点半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可能是工作上有事耽搁了,也可能是他父亲那儿有什么事,但薇薇安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吉米的消息来得很急——他说自己必须见她——而且,他传递消息的方式也非常神秘。薇薇安觉得他不会迟到的。她咬着下唇,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她的目光移向桌上那杯满满的茶水,那还是十五分钟前倒上的,碟子的边缘有细小的缺口,勺子里的茶叶已经干了。她扫了一眼窗外的街道,虽然没有认识的人,但她还是压低了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吉米的消息让她吃了一惊,这种感觉既奇妙,又让她的心害怕得怦怦直跳。给吉米支票的时候,薇薇安真的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不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就算薇薇安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她也重视吉米的安危。对吉米和桃乐茜计划勒索她这件事,她的关注点完全集中在另一个方面。听完鲁弗斯医生的故事,她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他们三个人都可能面临灾难——亨利要是知道自己和吉米之间的友情,自己在托马林医生的医院里的工作,那就大事不妙了。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远远地离开,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完美的结局。桃莉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金钱,但对吉米这样的血性男儿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侮辱。他是个爱惜羽毛的好男人,所以这个办法绝对能让他离开,永远和自己保持距离,如此他才能平平安安。她任由吉米和自己的关系逐渐升温,现在看来的确太鲁莽了,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薇薇安把整件事都归罪于自己。
其实,送支票给吉米也让薇薇安得到了她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即便此刻只是想起,她脸上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她对吉米的爱是无私的,这不是因为她本性善良,而是因为她不得不如此。亨利不会允许他们之间有任何瓜葛,所以她给吉米的爱就是让他拥有最好的生活,即便薇薇安自己并非这生活的一部分。吉米和桃莉现在自由了,他们可以做吉米梦想中的一切——离开伦敦,结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亨利向来看重金钱,她把钱这样漫不经心地花出去是对他的重大打击,也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他肯定会发现这笔不明不白的支出。虽然外婆留下来的遗产只属于薇薇安一个人,但她对金钱和它能买到的东西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论亨利要多少钱,她都会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但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很少很少。亨利是个很固执的人,他想知道薇薇安每一笔支出的数目和去处。这次,她会为送给吉米的支票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上次给托马林医生的医院捐款之后一样。但这一切都值得。是的,想到亨利为之发狂的金钱被用在了别处她就觉得很开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与吉米告别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事实上,这是薇薇安经历过的最痛楚的事。现在,马上就要见到他,想象他走进这扇门,黑色的发丝散落眼前,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薇薇安心里充满了愉悦。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办法忍受与吉米离别的痛楚。
咖啡馆的女招待来到桌边,问她要不要来点儿吃的。薇薇安抬起头,告诉她不用了。她忽然想起来,吉米可能已经来过又走了,他们俩有可能擦肩而过。这几天,亨利一直神经兮兮的,想要从家里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薇薇安询问女招待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他背着相机,很英俊。”薇薇安点点头。“但他好几天都没来了,对不起。”
女招待转身离开,薇薇安转过头,望向窗外,来来回回地用目光在街上寻找,看其中有没有吉米或监视自己行踪的人。刚接到鲁弗斯医生电话的时候,她的确非常震惊,但设身处地地站在吉米的角度想过之后,薇薇安居然能够理解他和桃莉的所作所为——桃莉以为自己遭到朋友的背叛,伤心自然难免。她想复仇,想以新面目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切都无可厚非。薇薇安知道,有些人会觉得这样的阴谋难以接受,但她不会。她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只要最后侥幸逃脱,他们是愿意冒这样的险的。桃莉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漂泊在伦敦,她更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鲁弗斯医生的故事之所以像一把利刃一样刺痛她,是因为吉米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角色。薇薇安不愿意相信,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是虚情假意。她知道不是。不管那天吉米在街头撞见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之间的感觉是真实的。她把这份感情珍藏于心,她的内心从不会欺骗她。在食堂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看见妮拉的照片并为之赞叹的时候,吉米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从那时候起,薇薇安就明白了。她还知道,吉米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并没有躲闪。桃莉想要的就是一张支票,她给吉米的那张上面的数额比她想要的多得多,但吉米并没有转身就走,他不让薇薇安离开。
吉米约她见面的消息是托一个薇薇安并不认识的女人送来的。那女人个头小小的,手里拿个罐头盒子,希望人们给士兵医院基金会捐款。她敲开坎普顿丛林25号的大门时,薇薇安正要掏出钱包。女人摇摇头,小声说道,吉米想见她,周五下午两点钟在火车站的咖啡馆见。说完,女人转身离开。薇薇安心里有微茫的希望在闪烁摇曳,她不知道如何扑灭这希望之火。
但现在已经快三点了,薇薇安看了看手表,吉米还是没有出现。过去半个小时,薇薇安一直望眼欲穿。
亨利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回家,她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做好一切。薇薇安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此刻,她内心的失望比上次和吉米分开时加深了一百倍。但她不能再等了,她一直躲在安全的壁垒后面。薇薇安结了账,最后看了这家咖啡馆一眼,然后压低帽檐,匆匆赶回坎普顿丛林。
*?*?*
“你出去散步了,是吗?”
薇薇安僵直身体站在门厅当中。她回头一看,通向客厅的门开着。亨利坐在扶手椅上,跷着二郎腿,黑色的皮鞋闪闪发光,面前堆着厚厚一沓工作文件。
“我……”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亨利提前回来了。薇薇安应该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门边,给他递上一杯威士忌,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天气很好,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去公园了吗?”
“是的。”她笑了笑,努力安抚内心怦怦直跳的小兔,“郁金香都开了。”
“是吗?”
“嗯。”
他拿起一份文件,遮住自己的脸。薇薇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在门厅站了一会儿,想确定亨利没有起疑。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帽子,慢慢放在搁架上,然后取下围巾,放慢步子离开。
“出门有没有遇到朋友?”薇薇安刚踏上第一级楼梯,亨利就开口问道。
薇薇安动作迟缓地转过身,亨利随意地靠在客厅的门框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胡须。他喝酒了,他随意轻松的举止让薇薇安的心坠入了恐惧的深渊。她知道,别的女人可能会觉得亨利非常有魅力,他阴郁的表情和嘴角的冷笑,还有毫不遮掩的目光都让女人心醉。但薇薇安并不这样认为。从他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喜欢亨利。那天晚上,她以为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湖边只有自己一人,抬头却看见他倚在池塘边的屋墙上,一边抽烟一边紧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充满贪婪和色欲,但还有其他内容。薇薇安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刻,她又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种让她不寒而栗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么问,亨利?没有。”她假装轻松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你知道的,食堂的工作很忙,我哪儿有时间见朋友。”
房子里很安静,楼下没有厨师揉面团准备晚餐要吃的酥油点心,也没有女佣拽着吸尘器满屋走的声音。薇薇安很想念萨拉。那天下午,薇薇安撞见她和亨利在房间里亲热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孩放声大哭,既尴尬又觉得羞辱。薇薇安的突然出现搅了亨利的好事,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因此勃然大怒。他把柔顺的萨拉扫地出门,却把突然出现的薇薇安留在家里,以此作为对这两个女人的惩罚。
所以,这栋大房子里如今只有她和亨利两个人。亨利·詹金斯还有薇薇安·詹金斯,他们是一对夫妇。舅舅在他烟雾缭绕的书房里跟亨利谈过一番之后,对薇薇安说,亨利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之一。他是个杰出的绅士,他对薇薇安感兴趣是薇薇安的福气。
“我想上楼躺一会儿。”短暂又漫长的停顿之后,薇薇安开口说道。
“亲爱的,你累了吗?”
“是的。”薇薇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还不是空袭搞的,我想,整座伦敦城都累了吧!”
“你说得对。”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薇薇安身边,“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吧!”
*?*?*
亨利最开始的一拳砸向了薇薇安的左耳,她耳边立马传来一阵嗡鸣,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脸撞在门厅的墙上,随后整个人都摔在了地板上。亨利骑在她身上,拽着她的衣裙使劲摇晃。他殴打薇薇安的时候,英俊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大声吼骂着,口水喷溅出来,洒在薇薇安的脸上、脖子上。亨利一遍又一遍地说道,薇薇安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绝不会让别的男人染指她,他宁愿让她死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他眼里闪着凶恶的光。
薇薇安闭上眼,她知道,这样会让亨利更加疯狂。果不其然,他更用力地晃着她的身体,掐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使劲叫嚷。
薇薇安在心里寻找那条小溪,寻找溪水里的闪光……
面对亨利的暴行,她即便已经握紧拳头,也从未还手。很久以前就被她收藏起来的那个薇薇安·隆美尔在亨利的殴打中得到解脱。舅舅或许在他的书房里和亨利达成了一笔交易,但薇薇安如此逆来顺受,却有着自己的原因。凯蒂一直劝她改变心意,但她一直冥顽不灵。这是她该受的惩罚,她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拳头跟人打架,她也不会被爸爸惩罚,不会被独自留在家里。家人也不会在参加完野餐之后匆匆往回赶,也就不会出事。
此刻,她心如止水。她顺着秘密隧道往水下越潜越深,而她结实有力的胳膊和腿穿过无尽的水,带她回家……
薇薇安不在乎被惩罚,她只想知道,惩罚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亨利什么时候才不会折磨自己。薇薇安相信,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期盼着,那终将到来的解脱。每次昏死过去,又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坎普顿丛林的豪宅里,薇薇安心里的绝望就更深一分。
溪水变得温暖,她就要到家了。远方是一缕细碎的闪光,薇薇安朝着光亮游过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亨利会杀了自己吗?她知道,亨利有这个本事。他或许会让自己的死看上去像一个意外——不幸坠楼,或者在空袭中遇难。人们会摇头惋惜,说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亨利会被人们当作坚贞的典范,扮演悲痛欲绝的丈夫。他可能会写一本书,编造一个他想象中的薇薇安,就像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一样,把她写成一个驯服得令人厌恶的女人,崇拜自己的作家丈夫,整天就想着漂亮衣服和派对。薇薇安差点没认出来,书中这个肤浅美貌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
那些光变得更加明亮,距离越来越近,薇薇安看得真真切切。她望向光的背后,想追寻光亮后面的东西……
房间颠倒着出现在她眼中,亨利终于结束了自己的暴行。他抱起薇薇安,薇薇安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往下一沉,手脚都被亨利搂着。她应该自己站起来,捡起石头砖块等沉甸甸的东西,放进衣兜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蛇形湖,去找那些闪烁的光芒。
亨利疯狂地吻着她的脸,他呼吸急促,薇薇安闻见了头油、酒精,还有汗水的味道。“没事了,”他念叨着,“我爱你,你知道我很爱你,但你太让我生气了——你不应该让我生气。”
细碎的光亮,如此密集,皮蓬就站在光那边。他转身看着薇薇安——他竟然能看见薇薇安,这还是第一次……
亨利抱着薇薇安走上楼梯,像一个恐怖的新郎抱着自己的新娘。他轻轻把薇薇安放在**,薇薇安觉得自己不用他帮忙。此刻,她心里变得十分明朗——她,薇薇安,是她最后能从亨利身边带走的东西。他替她脱掉鞋子,整理好头发,让发丝均匀地垂在两边肩膀上。“你的脸,”他悲伤地说道,“你的脸真美。”他抬起薇薇安的手背印上一个吻,然后又温柔地放下。“好好休息吧!”他说道,“醒来的时候就好了。”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不用担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经把他处理好了——他死了,静静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着变成一堆烂肉,他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他沉重的脚步声离开房间,房门关上,锁孔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皮蓬举起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召唤她,薇薇安朝他游过去……
*?*?*
一个小时之后,薇薇安在坎普顿丛林25号的卧室里醒过来。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她脸上,薇薇安赶紧把眼睛闭上。太阳穴、眼窝,还有后颈都突突地疼。整个身体就像熟透的李子,从高处掉在了地面上。她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着,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疼痛。
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出现在眼前,亨利的暴行和她想象中得到的救赎混杂在一起涌上心头。后者更让她难过——那笼罩在阴暗当中的幸福,永恒的渴望,比单纯的回忆更加狂热有力。
薇薇安试着活动身体各个关节,看自己伤得如何。她微微蹙起眉头。每次挨打后都是这样,亨利希望自己回家的时候薇薇安“好好的”,他不喜欢薇薇安花太长的时间恢复。腿似乎没有受伤,太好了,跛着腿总让人觉得难堪。胳膊上虽然有瘀青,但好在没有骨折。下巴一直很痛,耳边依旧萦绕着嗡嗡声,一边脸颊跟被火烧了似的刺痛难忍。看来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亨利一般不会打她的脸,他很小心,只狠狠揍衣领以下的部位。她是他的荣光,只有她才能彰显他的特别。他不喜欢看见她身上的伤痕,这会让他想起薇薇安把他惹怒的事情,想起她有多让人失望。他喜欢她把伤痕遮掩在衣服下面,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这样才能提醒她自己有多爱她——如果他不在乎一个人,绝不会动手打她。
薇薇安把亨利从脑海里撵出去,似乎有别的东西想要浮现出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听见它像蚊子一样在夜的死寂里孤独嗡鸣,它愈来愈近,但薇薇安却抓不住它。她躺在**,身子绷得笔直,倾听那嗡嗡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薇薇安差点喘不过气来,身体上的苦痛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不用担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经把他处理好了——他死了,静静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着变成一堆烂肉,他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
薇薇安难过得无法呼吸。吉米今天没有按时赴约,她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出现。吉米不会让她等的,要是能脱身他一定会想办法赶来。
亨利知道他的名字,他还杀了吉米。以前,要是有人胆敢染指亨利喜欢或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会有同样的下场。亨利从来不用亲自动手,薇薇安是唯一知道他残忍面目的人。他手底下养着许多打手,可怜的吉米还是没能逃脱他的魔爪。
屋里缓缓飘起一个声音,那是动物痛楚时发出的哀鸣,薇薇安发现,这是自己的哭声。她侧身躺在**,蜷成一团,双手抱着头,想缓解心中的痛楚。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好起来了。
*?*?*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太阳的温度已经不再炽热,房间里被薄暮时分的忧郁笼罩。薇薇安的眼睛很疼,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一直在哭泣,但此刻却哭不出声了。她心里空****的,孤独而凄凉。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亨利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薇薇安知道,亨利有自己的耳目,但她一直非常小心。五个月以来,她偷偷前往托马林医生的医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早就跟吉米断绝了联系,这件事不应该发生。鲁弗斯医生把桃莉的计划告诉她之后,她就知道——
桃莉。
不会错的,肯定是她。薇薇安强迫自己回想跟鲁弗斯医生的谈话,医生说,桃莉打算给薇薇安寄一张她和吉米的合影,以此敲诈薇薇安一大笔钱,否则就要把这桩婚外情告诉她的丈夫。
薇薇安以为那张支票的数额已经足够,但看来事情并非这样,桃莉还是坚定不移地实行了自己的计划。她肯定在信里提到了吉米的名字,还有那张照片也随信寄来。真是个傻姑娘,太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鲁弗斯医生说,她以为这计划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和她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谁。亨利是个善妒的人,薇薇安在街角处停下脚步对卖报的老头问好也会让他妒火中烧。他不允许薇薇安交朋友,也不许她生孩子,他担心朋友和子女都会耽误薇薇安的时间,让她冷落自己。亨利在信息部工作,能查到所有人的资料,他用薇薇安的钱来“处理”那些和薇薇安打交道的人。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眼前,耳中还有脑海里全是小星星。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起身子。还好,自己还能走路。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庞,忍不住端详了一阵子。一边脸上有干了的血迹,眼睛已经肿了。薇薇安轻轻转过头,查看另一边脸上的伤势。扭头的时候,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脸上的皮肤比较细嫩,现在还没有泛起瘀青红肿,明天就不是这样了。
站得时间久了些,她对疼痛的忍耐程度也提高了。亨利把卧室上了锁,但薇薇安自己偷偷配了一把钥匙。她慢慢挪到外婆的画像前,画像后面的墙上镶着一个小小的保险箱。她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密码。婚礼前几周,舅舅带她去伦敦和律师见面,带她参观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卧室里只剩她和律师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指着肖像后面的保险箱小声告诉她,“淑女需要一个地方保存自己的秘密。”虽然薇薇安并不喜欢她脸上偷偷摸摸的表情,但她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直记得这个建议。
保险箱门弹开,薇薇安取出自己上次偷偷配的钥匙。她还取出吉米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有它在身边,她觉得安心了许多。薇薇安轻手轻脚地关上保险箱,把外婆的肖像挂好。
*?*?*
她在亨利的书桌上发现一个信封——他连藏都懒得藏。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薇薇安,邮戳显示的时间是两天前。信封已经被撕开了,亨利一直喜欢偷拆她的信件,所以桃莉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薇薇安知道信里会说些什么,但她读信的时候心还是怦怦直跳。事情和她想象中差不多,薇薇安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个傻姑娘没有署名,落款是“一个朋友”。
薇薇安看到自己跟吉米的合影时,泪水几乎快要掉下来,但她忍住没有哭。她回想起和吉米在医院阁楼上的珍贵瞬间,想起吉米曾让自己憧憬未来……她把这些念头甩到一边,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薇薇安翻到信封背面,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绝望的泪水——桃莉在信封背面写道:“一个朋友,来自诺丁山雷灵顿公寓24号。”
*?*?*
薇薇安顺着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诺丁山走去。她想跑起来,但脑子被疼痛占据,思绪涣散,每到一盏路灯下面,她都不得不靠着灯柱歇一会儿。她在坎普顿丛林的大宅里冲洗干净自己的脸,藏好自己和吉米的合影,然后匆匆写了一封信,把它投进自己途中遇到的第一个邮箱,然后继续赶路。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必须拯救桃莉。
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像扔掉一件旧外套一样扔掉心里的绝望,朝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走去。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是她害死了吉米,但现在她要去拯救桃莉·史密森。然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要去蛇形湖边,把口袋里装满石头。薇薇安似乎能看到故事美丽的结局。
父亲曾说,她是风一样的姑娘。尽管头疼欲裂,尽管她不得不抓住路边的栏杆才不至于倒下,薇薇安还是加快步子。她不愿意停下脚步。她把自己想象成澳大利亚的沙袋鼠,在灌木丛里奔跑跳跃;把自己想象成在黑暗里潜行的澳洲野犬,想象成暗影中爬行的蜥蜴。
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薇薇安顾不得脚下的磕磕绊绊,常常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她希望飞机飞到自己的头顶,然后扔下一枚炸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有事情要做。
*?*?*
走到雷灵顿公寓的时候,夜幕已经把街道遮得水泄不通。薇薇安忘了带手电筒,她努力辨认门牌号的时候,身后一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一个人影。
“抱歉,打扰一下。”薇薇安说道。
“怎么了?”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你能帮帮我吗?我在找雷灵顿公寓。”
“你运气真好,就在这里,但现在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的。”女人划燃一根火柴,凑近嘴边点烟。薇薇安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她的脸庞。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桃莉?”她冲到穿着白色皮草大衣的漂亮女人身边,“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桃莉的语气里充满了讶异。
“我以为已经跟你擦肩而过了,我以为已经来不及了。”
桃莉露出怀疑的语气:“什么来不及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薇薇安忽然笑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晕眩,因此有些言语不清,“我是说,一切都好。”
桃莉抽了一口烟。“你喝酒了吗?”
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响动,是人的脚步声。薇薇安小声说道:“我们得谈谈——马上。”
“不行,我要——”
“桃莉,求你了。”薇薇安朝身后看了一眼,害怕有亨利的爪牙跟着自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桃莉没有马上回答,薇薇安不请而来的举动让她非常谨慎,但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抓住薇薇安的胳膊:“走吧,进去说。”
公寓大门关上的时候,薇薇安虽然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假装没看见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脸上好奇的表情,跟着桃莉走上楼梯,穿过一条弥漫着过期食品味道的走廊。走廊尽头的房间很小,房间里一片漆黑,闷热不堪。
走进房间,桃莉扭开电灯开关,头顶上亮起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抱歉,屋里很热。”她脱下身上厚重的皮草大衣,把它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房间里没有窗户,虽然灯火管制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但通风不好。也没有椅子,实在不好意思。”她转过身,这时候才清楚看见薇薇安的脸。“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薇薇安差点忘了自己现在这副骇人的模样。“路上发生了点小事故,我撞到灯柱上了。我真蠢,还像平时一样横冲直撞的。”
桃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并没有往下追问。她请薇薇安坐到床边。床铺狭窄低矮,用了许多年的床单已经皱皱巴巴。但薇薇安并不介意,能坐下来歇一会儿实在太好了。她跌坐在薄薄的床垫上,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空袭警报声。
桃莉转身想走,薇薇安飞快地说道:“别管它,我要说的事情比这更重要。”
桃莉心神不宁地抽着烟,然后警惕地把双臂抱在胸前,声音非常紧张。“是那笔钱的事?你想把钱要回去?”
“不,不是,别提钱的事。”薇薇安努力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本来一切都很简单,但现在她脑子里一片昏沉,太阳穴很疼,外面的警报声一直哀怨地响着。
桃莉开口道:“吉米和我——”
“对,”薇薇安忽然回过神来,“对,吉米。”她停下来,想用最婉转的语言告诉她这件可怕的事情。桃莉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好像已经知道薇薇安要说什么。薇薇安鼓足勇气说道:“吉米,桃莉——”这时候,警报声忽然停下来,“——他不在了。”这句话在悄寂的房间里回**。
不在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喊道,“桃儿——你在吗?我们要去防空洞了。”桃莉没有回答,她紧紧盯着薇薇安的眼睛,焦躁地抽着烟。外面的人慌慌张张地敲了一会儿门,没听见回应,就沿着走廊跑下楼了。
桃莉走过来,坐到薇薇安身边,露出一个充满希冀和不确定的笑容。“你搞错了,我昨天才见过他,我们约好了今晚见面。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薇薇安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她心里满是温柔的同情。看着桃莉热切的面庞,薇薇安实在开不了口。心爱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薇薇安知道这噩耗有多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屋顶忽然传来飞机的盘旋声——是轰炸机。薇薇安知道,没有时间悲伤了,她必须让桃莉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得马上离开。“我的丈夫亨利,”她开始说道,“是个暴力成性且十分善妒的人,虽然,你们眼中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那天你来归还我的项链坠子的时候,我只好想办法把你撵走,他不许我交朋友——”附近不远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薇薇安停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体里每块肌肉都绷紧并疼痛着,然后她更快更直接地说道:“他收到了你寄来的信和照片,他觉得非常屈辱,认为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他派人来让一切回到正轨——找人教训你和吉米。”
桃莉的脸变得跟粉笔一样白。薇薇安知道,她非常震惊,但她肯定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因为泪水开始从她的脸上滑落。薇薇安继续往下说:“今天,我和吉米约好了在咖啡馆见面,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桃莉,你了解吉米,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回到家里,看到怒火中烧的亨利。桃莉,他气得快疯了。”薇薇安失神地用手抚摸着肿痛的下巴。“他告诉我,他已经让手下的人杀死了吉米,因为他和我走得太近了。我本来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但后来我找到了你寄过来的信——亨利一直喜欢偷拆我的信件——然后看见了我和吉米的合影,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你知道吗,你的计划惹出了大祸。”
听见薇薇安提到那个计划,桃莉抓住她的胳膊,眼神疯狂,声音近乎呓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照片——我们决定不寄出去,没必要这么做。”她看着薇薇安的眼睛,疯狂地摇着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吉米他——”
薇薇安不想听她解释,桃莉到底有没有寄出那封信已经不重要了,她来这里并不是想指责她。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老天保佑的话,桃莉的余生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责备自己。“听我说,”薇薇安说道,“他们知道你住哪儿,他们会来找你的。”
泪水滑过桃莉的脸庞。“是我的错,”她喃喃说道,“都是我的错。”
薇薇安抓住她瘦弱的双手,桃莉的悲伤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但现在没有任何益处。“桃莉,振作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她抬高声音,免得被轰炸机的轰鸣声盖住。“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们马上就会过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我——”
“你必须离开伦敦,马上就走,一定不要再回来。他们会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传来爆炸声,整栋房子都在瑟瑟发抖。虽然房间没有窗户,但细微的光还是从房子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来。桃莉的眼里满是恐惧,外面的吵闹声没有丝毫减弱。炸弹落下时的呼啸声,落在地上的爆炸声,还有防空炮的反击声一起涌进房间。薇薇安问桃莉有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落脚的时候几乎是喊着说的,但桃莉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用手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薇薇安想起来,吉米曾跟自己讲过桃莉家里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遭遇,她心里竟然有些温暖。
房子颤抖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窄小的水槽里,塞子被震得跳出来。薇薇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想,桃莉。”她祈求道。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你必须好好想想。”
夜空中的战斗机和轰炸机越来越多,防空炮发出猛烈的反击声。轰鸣声中,薇薇安觉得头疼欲裂。她想象着飞机飞过屋顶时的样子,虽然隔着天花板和阁楼,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飞机那大白鲨似的肚子。“桃莉,你想好了吗?”她大声喊道。
桃莉紧闭着双眼。外面的爆炸声、枪炮声还有飞机的轰鸣声不断,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明朗,一时间竟非常平静。她抬起头说道:“几个星期前,我应聘了一份工作——还是吉米帮我找的……”她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薇薇安。
薇薇安扫了一眼信的内容,是一家名叫海之蓝的公寓寄给桃乐茜·史密森小姐的聘用信。“太好了,”她说道,“太好了,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
“桃莉——”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事情不该是这样子,他说了会等我——”
她又号啕大哭起来。薇薇安也想放纵一回,放声大哭,放手让一切都走,让一切都湮没……但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她必须坚强勇敢,而不是和桃莉一起沉浸在悲伤之中。吉米已经死了,桃莉要是不按自己说的去做也会丢了性命。亨利不会浪费太多时间,他手底下的爪牙已经赶过来了。事态紧急,她抽了桃莉一个耳光,虽然没有用力,但那声音却非常清脆。耳光似乎有用,桃莉咽下哭泣声,抬起头,哽咽着。“桃乐茜·史密森,”薇薇安严肃地说道,“你必须尽快离开伦敦。”
桃莉摇摇头:“我做不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幸存者。”
“可是吉米——”
“够了。”她抬起桃莉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爱吉米。”她在心里说道,我也爱他,“他也爱你,我都知道,但你得听我说。”
桃莉抽了一口气,双眼含泪地点点头。
“今晚就去火车站买票,然后——”公寓附近传来一声爆炸,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桃莉睁大眼,但薇薇安却很冷静,拉着她没让她躲开。“你搭火车,到终点站再下车。别回头,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桃莉眼中的神色忽然变了,她目光专注,薇薇安知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而且理解话中的含义。
“你必须走,抓住这第二次机会。桃莉,把它当作一个机会。你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失去了这么多。”
“我会的。”桃莉飞快说道,“我会的。”她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行李箱,往里面装衣服。
薇薇安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她眼里闪着疲倦的泪光。终于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切可以就此结束了,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飞机无处不在,高射炮发出咔嗒咔嗒的反击声,探照灯把夜空切割成一片一片。炸弹落在地上,大地为之颤抖,人们的脚下传来一阵战栗。
“那你怎么办?”桃莉合上行李箱,站起身来。她伸手拿过海之蓝公寓寄来的信。
薇薇安笑了笑,她的脸很疼,骨子里都是倦意。她觉得自己沉入了溪水当中,朝着亮光游去。“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一切似乎都成了镜头里的慢动作。桃莉的脸变得明亮起来,她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薇薇安抬起头。一枚炸弹落在雷灵顿公寓24号的屋顶上,天花板炸裂开,桃莉房间里的灯泡瞬间碎成了千万块细小的碎片。薇薇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上帝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和呼唤,她没必要去蛇形湖了。黑暗中有细碎的闪光,她看见小溪的溪床,看见通往地心的隧道。她在隧道中奋力往前游,越来越深,暗影大地就在眼前,皮蓬在那里朝她挥手,大家都在。他们也能看见她,薇薇安·隆美尔笑了。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她终于到达终点。她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一切,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