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得像是在印度,热浪在田野上盘旋翻滚。整个上午,洛瑞尔都守在母亲的病榻边,梳妆台上的落地扇慢悠悠地转着。洛丝过来接班,洛瑞尔终于可以出去放风了。她本来想去小溪边走走,放松一下紧绷的双腿,但树屋却在这时映入眼帘。她决定顺着梯子爬上去看一看,五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树屋。
谢天谢地,终于顺利爬到了树屋门口,但门比她记忆中矮小了许多,洛瑞尔只能弯腰爬进去。她盘腿坐在地板上,打量这间屋子。黛芙妮的镜子依旧摆在横梁边上,时光流逝,镜子背后的水银面已然斑驳,镜中洛瑞尔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仿佛水中的倒影。回到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在镜子中看见的却是自己老去的容颜,这感觉真奇怪。五十年了,唯一变了的只有自己。
洛瑞尔把镜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从窗户往外看,一切都和那天一样。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巴纳比的叫声,那只只有一只翅膀的母鸡依旧在尘土中转悠,夏天刺目的阳光洒在车道边的石头上。恍惚之间,洛瑞尔觉得自己若是扭过头去看看家里的房子,还能瞧见艾莉丝的呼啦圈随着风儿在架子上轻轻晃**。但洛瑞尔没有回头。岁月是一架手风琴,逝去的时光是身体上的痛,就藏在它的褶皱当中。洛瑞尔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洛瑞尔带来了桃乐茜和薇薇安的照片,洛丝在《彼得·潘》里找到的那张,她从口袋里掏出来。还有那本从牛津大学回来以后一直随身带着的《彼得·潘》。这张照片似乎变成了她的一件法宝,能帮助解开她心中的谜团。天哪,她打心眼里希望,但愿这就是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格里说,照片上的两个女人并不是朋友,可她们一定交过朋友,要不然这张照片该作何解释?
她仔细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女人,想从中找出些线索。她们挽着胳膊,满脸笑容看着摄影师。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应该是某个房间内,这一点很清楚。屋顶应该是斜的——莫非是一间阁楼?照片中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她们后面有个小小的黑影,可能是有人匆忙地从她们后面跑过。洛瑞尔凑近一些,如果不是拍摄角度有问题的话,那个黑影应该是个小人儿。难道是个孩子?有可能。但知道这一点也没什么用,到处都有小孩——战争时期的伦敦,小孩子也是遍地跑吗?伦敦大轰炸的前几年,废墟当中挖出了许多孩子的尸体。
洛瑞尔沮丧地叹了口气。没用的,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像猜谜游戏一样,每个解释都似乎说得通,却怎么也找不出什么真正的线索导向照片拍摄环境。照片在书里夹着,一放就是好几十年——或许书里能有什么线索?书和照片,这两件东西难道是一起的?母亲和薇薇安曾一起演过戏剧吗?又或者,这不过是另一个该死的巧合?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桃乐茜身上。她举起照片,对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想看清上面每一个细节。洛瑞尔发现母亲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很紧张,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当然,也不是反感,她并不讨厌照相机后面的人。不过她脸上的开心有些表演的痕迹,那笑容不是出自纯粹的快乐,而是其他情感的驱使。
“嘿!”
洛瑞尔吓得跳起来,发出猫头鹰一样的惊叫声。格里站在树屋门口的梯子上哈哈大笑。“天哪,洛尔,”他乐不可支地摇摇头,“你真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我知道,肯定很滑稽。”
“真的很有趣。”
洛瑞尔依旧惊魂未定。“小孩子才会觉得这样的把戏有趣。”她看着空****的车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没听见汽车的声音。”
“我们最近在研究瞬间移动技术——嗯,就是把物体分解,然后再进行传送。目前进展不错,不过,我另一半脑子可能落在剑桥大学的实验室了。”
洛瑞尔假装耐心地笑了笑。看见弟弟回来,她心情很好,但这时候根本没心情开玩笑。
“你不相信?好吧!我先是搭公交车到村里,然后走路上来的。”他爬进树屋,坐在洛瑞尔身边,然后伸长脖子打量树屋每个角落。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在小小的屋子里像个巨人一样。“天哪,我有好久没上这儿来了,我喜欢你把它布置成这样。”
“格里。”
“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在伦敦的公寓,不过这个地方少了些浮华,对吗?更加自然。”
“你说完了吗?”洛瑞尔严厉地瞪着他。
他揉了揉下巴,假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把前额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应该说完了。”
“真是受不了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在伦敦查到什么了吗?别怪我粗鲁,但我正试图解开咱们家里一个重要的谜团。”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格里取下身上背着的绿色帆布挎包,修长的手指从里面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参差不齐地露在封皮外,上面和下面都贴着卷了边的便利贴,封皮上还有咖啡杯留下的圆形污渍。洛瑞尔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沮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格里弟弟拥有博士学位和一堆头衔,他既然知道做笔记,那希望他也能顺利找到自己写下的资料吧!
“我插一句,”格里翻看笔记本的时候,洛瑞尔假装欢快地说道,“那天你在电话里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他继续在一堆纸张里翻找。
“你说桃乐茜和薇薇安不是朋友,她们几乎不认识对方。”
“是啊。”
“我——抱歉,但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的意思是——”她举起照片,上面的两个年轻女人胳膊挽着胳膊,冲镜头微笑着,“这个怎么解释?”
格里接过照片。“我的解释是——这两位女士都很年轻漂亮,现在的摄影技术比那时候进步多了,黑白照片看上去比彩色——”
“格里,我是认真的。”洛瑞尔警告他。
他把照片还给洛瑞尔:“我的意思是,从这张照片中能够看出来,以前——七十年前——我们的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挽着胳膊,朝镜头微笑。”
枯燥的科学逻辑。洛瑞尔的脸抽搐着:“那这个呢?”她拿起那本旧旧的《彼得·潘》,翻到扉页:“上面写了东西,”她用手指着,“你看。”
格里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接过书。他念出那句话,“送给桃乐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
洛瑞尔知道,自己在推理方面比不上格里,但她心里还是浮起一股小小的胜利感。“这总解释不通了吧?”
格里从大拇指的指肚抚摸着下巴,盯着书页,皱起眉头。“嗯,这的确有点麻烦。”他把书拿得更近一些,然后凑到窗户前。洛瑞尔看见,弟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追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你当然不会发现,你这种人在细节上向来马虎。”
“说重点,格里。”
他把书还给洛瑞尔:“你仔细看看,我觉得这句赠语和上面的名字是用不同的笔写的。”
洛瑞尔走到窗户边,让阳光直接洒在古老的书页上。她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上面的题词。
她感觉自己快变成侦探了,真不明白之前怎么没发现。那句关于友谊的题词是用一支笔写的,上面的“送给桃乐茜”虽然也是用黑墨水写的,但显然出自另一支笔,字迹更加纤细。可能薇薇安写完“送给桃乐茜”之后,钢笔没墨水了,所以就换了另一支笔。不过,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洛瑞尔有些沮丧,觉得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她继续端详,发现两种字体的风格也有轻微的不同。她的声音低沉而飞快,“你的意思是——是妈妈把自己的名字添在前面的?这样,这本书看上去就像是薇薇安送给她的礼物。”
“我没有任何意思,我只是说,上面的字迹出自两支不同的笔。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大——鲁弗斯医生留下的证据也证明了这一点。”
洛瑞尔合上书:“鲁弗斯医生——格里,告诉我你发现什么了?”她挥了挥手,“妈妈的强迫症,他究竟怎么说的?”
“首先,她并不是强迫症,只是普通的执念而已。”
“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说呢?强迫症是一个临床概念,执念只是人的性格特征而已。鲁弗斯医生觉得,母亲的执念比较重——我一会儿跟你详细解释——但她从未正式成为他的病人。母亲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就认识她了,他的女儿和妈妈一起在考文垂长大,两人是朋友。从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医生很喜欢妈妈,他对她的生活很感兴趣。”
洛瑞尔看了看手中的照片,那时候的妈妈年轻又美貌:“谁会不喜欢她呢?”
“他们定期会在一起吃午餐,而且——”
“——而且他刚好记下了母亲和他的谈话?他是母亲的朋友?”
“是的,这正好方便了我们。”
洛瑞尔不得不认输。
格里合上笔记本,看着上面冒出来的便利贴。“根据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的记载,母亲一直是个外向开朗的姑娘,人很风趣,充满想象——这刚好符合我们对母亲的印象。她出身生平凡,却渴望浮华的生活。鲁弗斯医生是在研究自恋症的时候对母亲产生兴趣的。”
“自恋症?”
“对,尤其是以想象作为自己的防御机制。他发现,青少年时期妈妈的言行刚好符合自恋症的特征。表面上看来,她只是非常自恋而已,她需要别人的仰慕,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希望有朝一日能取得成功,得到万众瞩目——”
“谁小时候不是这样?”
“准确地说,自恋症有一个度。有些特征非常常见,也是正常的——有些人利用自身这一特点,成为社会上广受欢迎的人。”
“比如说……?”
“呃——这不好说,比如演员……”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我是认真的,自恋并不是卡拉瓦乔说的那样,整天对着镜子显摆。”
“如果这样就算自恋的话,黛芙妮早就不可救药了。”
“但有自恋倾向的人容易受到不切实际的念头和幻想的影响。”
“比如想象自己仰慕的人和自己之间有深厚的友情?”
“就是这样。多数时候,这种想象都没有害处,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去,他们幻想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但有时候,如果病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发现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真实的存在——打个比方,就像镜子被打碎了一样——他们会觉得非常受伤。”
“然后就会伺机报复?”
“对,虽然在他们看来,这是正义的审判而绝非复仇。”
洛瑞尔点燃一支烟。
“鲁弗斯医生的笔记没有说清楚细节,但1940年初,妈妈大概十九岁左右的时候,她有两个主要的幻想,第一个关于她的雇主。她坚信,那位年迈的贵妇人把她视为亲生女儿,要把那栋价值不菲的祖屋赠送给她。”
“但老人并没有,对吧?”
格里点点头,耐心听洛瑞尔说完。“肯定没有,你继续说吧……”
“第二次是她想象自己和薇薇安是好朋友。她们只是点头之交,根本没有妈妈幻想中那样亲密无间。”
“后来,母亲的幻想被打破了?”
格里点点头。“我没找到具体的细节,但鲁弗斯医生的笔记中说,妈妈受到薇薇安·詹金斯的羞辱,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据我的推测,应该是薇薇安公开否认自己认识妈妈。她觉得非常伤心,非常尴尬,同时也很愤怒。医生说,一个月之后,他得知桃乐茜想出了一个计划,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是妈妈告诉他的吗?”
“应该不是……”格里翻看着便利贴,“他没说自己究竟怎么知道的,但我从他字里行间中看出来,这消息应该不是妈妈告诉他的。”
洛瑞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陷入思考当中,“回归正轨”这句话让她想起跟基蒂·巴克尔的那次见面。巴克尔回忆说,那天晚上,她和妈妈一起出去跳舞,桃莉疯狂的举止,她一直念叨的“计划”,和她一起的朋友——那个跟她在考文垂一起长大的女孩。洛瑞尔抽着烟,陷入了沉思。那人应该就是鲁弗斯医生的女儿,肯定是她把听见的一切告诉了她的父亲。
洛瑞尔替母亲感到难过——一个朋友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她,另一个朋友也出卖了她。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绵绵不断的白日梦和奇幻想象,成为演员之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这些梦想灌输在艺术表演当中,但桃乐茜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然后发生什么了,格里?”她问道,“妈妈摆脱了那些幻想,继续生活?”“摆脱”这个词让洛瑞尔想起妈妈以前给她讲的鳄鱼的故事,鳄鱼的蜕变其实指的就是她自己的变化,对吗?她从基蒂·巴克尔在伦敦认识的那个年轻姑娘桃莉,变成了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桃乐茜·尼克森。
“是的。”
“真的吗?”
他耸耸肩:“当然是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妈妈就是证人。”
洛瑞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科学家一向迷信所谓的证据。”
“当然了,证据之所以被称为证据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格里,怎么才能……”洛瑞尔想知道的不止这些,“她是怎么摆脱这些……毛病的?”
“参考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的理论来说,虽然有的人会发展成全面的人格障碍,但也有许多人长大成年之后,会慢慢摆脱青少年时期的自恋特征。妈妈就属于这种情况。医生说,造成改变的主要是重大的不幸事件——比如说震惊、失去或者悲痛。自恋型人格的个人生活,会治愈他们。”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重新回到现实当中?目光转向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想象?”
“对,是这个意思。”
这和他们那天晚上在剑桥大学的设想不谋而合——母亲卷入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因此实现了人生的蜕变。
格里说:“我觉得,这个过程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逐渐成长,根据生活的境况而发生改变。”
洛瑞尔点点头,闷不作声地抽完手里的香烟。格里把笔记本收拾好。目前看来,他们已经走入了绝境当中,但洛瑞尔忽然想起一件事。“鲁弗斯医生说,幻想其实是一种防御机制,那妈妈究竟是在防御什么,格里?”
“许多事。但鲁弗斯医生认为,那些在家里格格不入的孩子——那些和父母不亲近,觉得自己非常独特非常不一般的孩子——他们很容易陷入自恋情绪当中,以此自我保护。”
洛瑞尔想起来,母亲从来不愿细说自己在考文垂的过往,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以为,母亲这样是因为不愿提及失去家人的悲伤。现在,她不禁怀疑,母亲的沉默是不是因为别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惹了很多麻烦。”洛瑞尔犯错的时候母亲以前经常对她说这句话。“我总觉得自己和爸妈不一样——他们不清楚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难道年轻时的桃乐茜·史密森在家的时候一直不开心?她觉得自己跟家人不一样,孤独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幻想,她用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填满内心的空虚?如果某天,她的幻想世界轰然坍塌,不得不面对现实,最后终于获得人生的第二次机会,甩掉过往重新开始。这次,她有机会成为自己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拥有一个对她充满崇拜的家庭?
多年以后,亨利·詹金斯沿着车道走到家门前的时候,她肯定非常震惊。她觉得他是扼杀自己美梦的元凶,他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之而来,与现在的生活来一场噩梦般的相遇。或许,正是震惊促使她举起匕首。她既震惊,又害怕会失去现在这个由她一手创立的家庭,她爱这个家。这个说法,虽然没能让洛瑞尔为当年自己目睹的事安心,但的确有助于查清当年的事。
但那个改变了母亲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什么?洛瑞尔敢用性命打赌,这件事肯定和薇薇安还有妈妈的计划有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能找出更多的真相?她还能去哪儿查探?
洛瑞尔想起阁楼上落了锁的储物箱,那本戏剧和照片就是在里面找到的。除了那件破旧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剩下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木刻的庞齐雕像,还有那张致谢卡。皮草大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妈妈离开伦敦的时候肯定是靠1941年的那张车票。但雕像究竟是什么含义就不得而知了……她想起装着致谢卡的信封,上面贴着女王加冕的纪念邮票。不知为何,这张卡片总让洛瑞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这时忽然想再看看那张卡片,不知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
晚上,白天的热气慢慢散去,夜幕低垂。妹妹们都在翻看相册,洛瑞尔悄悄爬上阁楼。她从母亲床边的抽屉里取来钥匙,心里没有任何愧疚不安——这或许是因为她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可能会拔掉她心中由来已久的一根刺吧!此刻,她的道德罗盘早已失灵。她干脆利落地打开箱子,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匆匆走下阁楼,没有丝毫犹豫。
洛瑞尔把钥匙放回原处的时候,桃乐茜还在沉睡当中。被子盖得高高的,她的头靠在枕头上,脸上毫无血色。护士一个小时前刚来过。洛瑞尔帮妈妈擦洗身子,她用毛巾擦拭妈妈的胳膊时,心中不禁想起,就是这两条胳膊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她握着母亲苍老的手,想起小时候手掌蜷在母亲掌心里的安全感。此刻,就连这时节反常的燥热和顺着烟囱涌进来的热气,都让洛瑞尔不可抑制地觉得伤感。她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母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你当然会觉得伤感。洛瑞尔不喜欢这个声音,她甩甩头,把它轰走。
洛丝从门缝中探头进来,轻声说道:“黛芙妮刚才打电话来,她乘坐的飞机明天中午到希斯罗机场。”
洛瑞尔点点头。太好了,护士离开的时候说,是时候把所有的家人都叫回来了。洛瑞尔很喜欢她柔柔的嗓音。“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漫长的旅程快要结束了。”母亲的一生的确漫长——在洛瑞尔出生之前,桃乐茜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洛瑞尔到现在才有机会一瞥其状。
“需要什么东西吗?”洛丝歪着头问道,银色的鬈发洒落在一边肩膀上,“想喝茶吗?”
洛瑞尔说道:“不用了,谢谢。”洛丝转身离开。楼下的厨房里传来一阵响动,有水壶的嗡嗡声,有茶杯摆在凳子上的声音,还有刀叉在抽屉里碰撞发出的叮当声。这是属于家的吵闹声,让人觉得欣慰。洛瑞尔真高兴,母亲能从医院搬回家,再次听见这温馨的喧哗。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用手背轻抚桃乐茜的脸颊。
看着母亲的胸膛轻轻地一起一伏,洛瑞尔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她不知道梦中的母亲能不能听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她是不是在想,我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他们长大成人,幸福快乐,身边有爱人陪伴。洛瑞尔猜不到母亲的想法。近来,母亲睡得安宁了许多。自那天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被噩梦惊扰。尽管她清醒的时间很少,但有时候莫名其妙就醒过来了。她似乎已经摆脱了内心的不安——洛瑞尔觉得,应该是内疚——过去几个星期当中,内疚让母亲寝不安枕,此刻,她已经离开了被悔恨掌握的世界。
洛瑞尔替母亲感到高兴。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向来慈爱善良(也可能是悔恨)的母亲临终之时不能被悔恨的情绪吞没,她不忍心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其实,洛瑞尔还想知道更多事情,她想在妈妈去世前跟她谈一谈。谈谈1961年夏季那天发生的事情,改变她一生的那场悲剧。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直接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是唯一的办法。等你长大了再问我吧!小时候,洛瑞尔追问母亲是怎么从鳄鱼变成人的时候,母亲这样回答。洛瑞尔内心其实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安慰母亲,从心底原谅她——她一直渴望被安慰被原谅,不是吗?
“妈,跟我讲讲你的朋友吧!”洛瑞尔对昏暗寂静的房间说道。
桃乐茜的身子微微颤抖,洛瑞尔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跟我讲讲薇薇安。”
她并没有期待母亲会醒过来回答她的问题,护士离开的时候给她打了吗啡止痛,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洛瑞尔靠在椅背上,从信封里取出那张旧卡片。
上面还是那句“谢谢你”。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洛瑞尔没法推测出寄信人的身份,没法解开心中的谜团。
洛瑞尔翻来覆去地看着卡片,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其他的线索,自己才如此重视这张卡片。她把卡片放回信封里,这时,上面的邮票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心里又涌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之前,她一直没想到邮票上会藏着线索。
洛瑞尔把信封拿近一些,看着女王年轻时的脸庞,身上的长袍……真难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她心事重重地摇晃着信封,或许,她对卡片的重视并不是因为它和母亲身上的谜团有关系,而是因为女王即位那年,洛瑞尔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件盛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还记得那时候,爸爸妈妈从别人那儿借了一台电视机,和孩子们一起观看这场盛事,大家聚在一起——
“洛瑞尔?”母亲苍老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
洛瑞尔把卡片放到一边,手肘靠在床垫上,握住母亲的手。“我在这里,妈。”
桃乐茜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她眼神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你在这里,”她重复道,“我好像听见……听见你说……”
等你长大了再问我吧!洛瑞尔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处深渊。她一直相信人生会面临一些至关重要的抉择关口,这时候显然就是这样。“我想跟你谈谈你的一位朋友,妈,”她说道,“战争时候,你在伦敦的朋友。”
“吉米。”母亲飞快地说出这个名字,脸上出现惊慌和失落的表情,“他……我没有……”
母亲脸上满是痛楚,洛瑞尔赶紧安慰她:“不是吉米,妈,是薇薇安——”
桃乐茜一言不发,洛瑞尔看见她的下巴在颤抖。
“求你了,妈妈。”
桃乐茜或许发现了大女儿声音中的绝望感,她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被岁月尘封的悲痛,她的眼皮颤抖着。“薇薇安……她很脆弱,她是个受害者。”
洛瑞尔觉得自己后颈上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薇薇安是受害者,是桃乐茜计划的受害者——母亲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忏悔。“薇薇安怎么了,妈妈?”
“亨利是个禽兽……”
“你是说亨利·詹金斯吗?”
“他太残忍了……他打她……”桃乐茜苍老的手握住洛瑞尔的手,粗糙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洛瑞尔心中明白过来,脸颊变得滚烫。她想起自己读完凯蒂·埃利斯日记后的疑问,薇薇安并不是体弱,也不是不能生育——她嫁给了一个暴力成瘾的男人,一个文质彬彬的野蛮人,关上门虐待自己的妻子,打开门对外界又是满脸微笑。他把薇薇安打得几天起不了床,自己则守在一旁监视……
“这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母亲这话并不确切,至少,凯蒂·埃利斯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曾婉转地提到薇薇安的身体状况,她非常担心薇薇安与吉米之间的友情,她还写信告诉吉米,他必须离开薇薇安的原因。凯蒂不希望薇薇安有任何引起丈夫怒火的举动,这就是她建议自己的年轻朋友离开托马林医生的医院背后的原因吗?亨利得知自己的妻子爱上了别的男人,肯定嫉妒得发疯吧?
“亨利……我当时很害怕……”
桃乐茜脸色苍白。凯蒂和薇薇安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所以才知道这桩美满婚姻背后的肮脏秘密。但妈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她也是亨利暴力的受害者?所以她和吉米的计划才出了岔子?
洛瑞尔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亨利杀死了吉米。他察觉了吉米和薇薇安之间的友谊,所以杀死他,所以妈妈最后没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这个念头的出现就像推翻了多米诺骨牌——所以母亲知道亨利是个暴力成性的人,所以她才感到害怕。
“所以,”洛瑞尔赶紧问道,“你杀了亨利给吉米报仇。”
母亲的声音低得像飞蛾飞进窗户,奔向灯光时翅膀的震颤一样,但洛瑞尔还是听见了“是的”。
这个字落在洛瑞尔耳中仿若天籁,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解答了困扰她一生的疑团。
“他出现在格林埃克斯的时候你很害怕,你怕他伤害你,因为你的计划出了岔子,薇薇安也死了。”
“是的。”
“你害怕他会伤害格里。”
“他说……”母亲睁开眼,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他说要毁掉所有我爱的东西……”
“天哪,妈妈。”
“就像……就像我对他做的那样。”
母亲筋疲力尽地松开手,洛瑞尔的泪水几乎快要落下来,突如其来的解脱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经过几个星期的探寻,几十年的怀疑纠结,一切终于明朗。她看见的那一幕,那个戴着黑帽子的男人走在车道上时她心里的恐惧,还有之后困扰她的谜团,一切都有了答案。
1961年,亨利·詹金斯来到格林埃克斯农场,他是个殴打自己妻子的暴徒,他杀死桃乐茜的爱人,之后还花了二十年时间寻找桃乐茜的踪迹。找到她之后,他威胁要毁掉她深爱的家。
“洛瑞尔……”
“我在呢,妈妈。”
桃乐茜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探寻心里早已蒙尘的角落,想抓住那些永远也抓不住的东西。
“没事了,妈妈。”洛瑞尔抚摸着母亲的额头,“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切都好了。”
洛瑞尔替母亲盖好被子,然后站起身来,端详母亲安详的脸。一直以来,她都渴望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她整个童年,还有父亲母亲相互凝视时充满爱意的目光都不是假象。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她的胸膛因炽烈的爱意、惊惧,还有姗姗来迟的解脱而感到疼痛。“我爱你,妈妈。”她凑近桃乐茜耳边,轻声说道,她觉得自己的寻找终于结束了,“我原谅你了。”
厨房里传来艾莉丝越发开心的声音,洛瑞尔心里也痒痒起来,想加入弟弟和妹妹们。她轻轻替母亲盖好被子,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那张致谢卡静静躺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洛瑞尔拿起来,想把它放到自己的卧室里。她的心早已飞到楼下,品尝热茶去了。所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到信封上小小的黑色邮戳。
但她的确注意到了。她本来已经要抬腿离开妈妈的房间,却还是停下来。她凑到明亮的灯光下,戴上眼镜,把信封拿得更近些。然后,她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讶异的微笑。
之前,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邮票上面,差点忽略了其中真正的线索。那个邮戳历经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难以辨认,但上面的时期依旧清楚:1953年6月3日。邮寄地址是伦敦肯辛顿。
洛瑞尔看了一眼熟睡的母亲。战争期间,母亲就住在肯辛顿坎普顿丛林的一栋大宅里。但谁会在十年之后给她寄来一张致谢卡呢?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