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伺候公蛎吃过早饭,将他扶到院中梧桐树下的竹榻上。公蛎已经恢复体力,但他乐意表现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看着胖头忙前忙后、毕岸关切担心,心里很是舒服。
公蛎闭目养神,毕岸拿了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几次竟然叫出声来。
这让装虚弱的公蛎很是好奇。待毕岸又一次拍桌惊叹时,公蛎终于忍不住了,凑上去道:“什么书这么有趣儿?”
毕岸笑道:“好多古字,你不认识的。”扭转身去,将书捂得紧紧的。
他越不给公蛎看,公蛎越是想看,脖子抻得大长,隐约看到什么“窈窕女子除去襦裙,露出肚脐”,什么“**围坐”,料想定是什么不入流的乡野小说,更加心痒难耐,扑过去跟毕岸抢:“借我看看,一天便还你。”
毕岸死活不肯,道:“这里面颇多古字,你又不识得。”公蛎怒了,指着毕岸道:“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毕岸的眼睛亮了下。
一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愣了下。毕岸把书藏在身后,轻蔑地道:“你从来不看书,这书你看不懂。”
毕岸还是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表达对公蛎的蔑视。公蛎十分气愤,高声道:“谁说我不看书?当初我跟着老龟学习,他都夸我悟性高,学得快呢!小篆汉隶我样样精通!什么不认识的字?不会猜还会蒙呢。”
毕岸冷笑一声,道:“那打赌好了!一本书,看完之后,你讲述一遍,只要你能抓住要点讲个大概,我便算你过关,输给你十两银子;若你输了,你以后便只能用隆公犁的模样示人!”
公蛎一是不服,二是被十两银子吸引,挺胸道:“赌便赌!”
两人在胖头的见证下,击掌为誓。
虽然有很多字不认识,但公蛎连猜带蒙加上想象,大致能够看得懂梗概。故事确实相当有趣,但并非公蛎以为的春宫小说,而是各地发生的奇案。书里共收录十个故事,有新奇巧妙的月下姻缘案,有血腥残忍的孩童剥皮案,也有诡异恐怖的女子集体自焚案,但每个案子都同巫术有关。并且案子讲完之后,后边会对该案中运用到的法术做一个概述性的讲解,从修炼原理、使用到破除的法门所在等,简明扼要,一目了然。
公蛎废寝忘食,一目十行,到了晚上,已经将一本厚厚的书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并偷偷将自认为关键的词语记了下来。待到毕岸验证之时,让胖头站在毕岸身后,给予提示。
毕岸这个笨蛋,完全没想到公蛎作弊。听完了讲述,一脸的不可思议。然后竟然出尔反尔,非说这本书太过简单,要换一本更难的来。公蛎哪里肯依,逼他拿出了一个银锭子来,高兴得又跳又叫。
毕岸十分不开心,悻悻地看着公蛎同胖头挤眉弄眼眉开眼笑,尖刻地道:“我还有更难的!敢不敢再赌?”
公蛎将银锭子抛了一个高,得意扬扬道:“二十两!”
毕岸看来是跟公蛎杠上了,怒道:“二十两就二十两!”又拿出一本更厚更生僻的书来,名字叫做《魍魉》。
志怪故事,一向是公蛎的大爱。他彻夜未眠,一晚读完,并将不认识的字标记下来,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毕岸未起床偷偷去请教汪三财。
汪三财一看公蛎如此好学,大感欣慰,焉有不教之理,恨不得跟在公蛎屁股后面随时指点。到了中午,公蛎在胖头的再次帮助下,轻轻松松,又赚了二十两。
不知不觉十几天过去。毕岸也犯了孩子气,一改往日的冷峻,每日窝在家里,同公蛎打赌、置气、比赛、玩闹。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书来,跟公蛎比赛谁看得快、背诵的多,但他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公蛎却偷奸耍滑,尽其所能作弊,又喜欢狡辩抵赖,毕岸的银两很快被公蛎赢光了,只好写个字据,欠公蛎一百一十两,半年内还清。
银两来得容易,用起来自然不会手软。每日新鲜水果供着,大鱼大肉吃着,若不是担心影响忘尘阁的声誉,公蛎恨不得去暗香馆请两位姑娘上门唱小曲儿。
难得看到公蛎如此上进,汪三财每日欢喜得什么似的,不但不再念叨他,每看到公蛎抓耳挠腮,有不懂的词句,自己还亲自查了偷偷塞给公蛎;胖头乐乐呵呵,一边帮汪三财招呼当铺的生意,一边用尽办法帮公蛎作弊,肚皮上、手臂上、小褂上都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所谓要点。连偶尔回来的阿隼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一字一句地读书,言语之间甚至偏帮起了公蛎。
有毕岸守着,胖头捧着,汪三财哄着,公蛎觉得,还是家里好,比当初在如林轩更为舒适惬意。
书看得多了,公蛎渐渐发现了一些相通之处。特别是关于巫术,原来分类详细,各有规律。这日中午吃饭之时,公蛎故作高深地将自己的见解说给毕岸听:“巫术自成一体,看着各不相同,原理却是差不多的。”
毕岸“啪”地又甩出一本小册子来,得意道:“瞧瞧这个。”
公蛎一看,原来是本《巫志奇语》,毕岸不知从哪里誊抄的,里面对巫术进行了详细分类,涉及幻术、媚术、毒术、器物术、动物术、符咒术、空间术、傀儡术、行动术、杂术等十大类型,精致小楷,整洁干净,用语虽然晦涩,但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突击,公蛎已经可以大概明白一些古体字代表的含义,看起来毫不费力。
公蛎随便翻了一页,瞥见里面写着:“欲破空间术,需反常行之,破其轨,毁其眼……”正在琢磨其中的含义,毕岸劈手夺了去:“你不喜欢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公蛎是个顺毛捋的货,越不给看越扑过去抢:“谁说我不喜欢?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下次再遇到什么诡异的法术,我上去就戳穿他……戳穿他!”公蛎龇牙咧嘴地做出恐吓表情,并用指头对着空气乱戳一气。
毕岸忍不住笑了,但仍不肯给公蛎看:“内容杂乱,言语晦涩,容易用脑过度,小心牵动了后脑的伤。”
公蛎本来只当玩闹,见毕岸执意不肯,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怀疑。
尽管毕岸救助公蛎多次,但双面俑一事有诸多疑点。而且,所有关于巫教劫杀公蛎一事,除了攰氏,其他的皆是听他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没人能证实——若他只是想拿自己为诱饵,除去巫教呢?
公蛎在毕岸跟前像个骄纵的熊孩子,撒泼偷懒乱花钱,说是半个掌柜,从未担起一丝掌柜的责任,他不是不知道,但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便任由公蛎胡闹——他同公蛎无亲无故,为何对公蛎做到如此容忍?哪怕公蛎自恋到认为自己可以迷倒众生,也不由不怀疑毕岸的动机。
他死活不让自己看,定是有私心。公蛎贱贱地想。
毕岸似乎没留意公蛎的情绪变化,悠然自得地酌着小酒。
过了两天,毕岸有事外出,公蛎终于找到机会,去将这本册子偷了出来。
这本册子的内容,几乎是前面所看书目的注解,原来所有的巫术都可归类于此。而最为关键的是,里面逐类讲了关于巫术的破解之法。
第一类,幻术,在于迷惑人的眼睛,让人看到同现实不一样的东西。其破解之法,在于“辨”。
第二类媚术,在于迷惑人的神智,让人深陷情色,不能自拔。其破解之法,在于“正”。
第三类毒术,自然是下毒、炼毒。破解之法在于“克”。
第四类器物术,以器物为法器或工具,如扃骸皿。破解之法在于“碎”。
第五类动物术,是通过控制动物,而达到对被施法者恐吓、猎杀的目的。公蛎想,玲珑的所谓“虫噬”,赵婆婆的银魇,应该都是动物术的一种。其破解之法在于“制”。
第六类符咒术,最常见的便是各种黄裱符,也可画在衣服、灯笼等任何平面上,但同寻常道家正宗门派的镇宅、安家符咒明显不同,全然是些招魂、散魄等害人的符咒。破解之法在于“焚”。
第七类空间术,公蛎首先想到的便是高氏的**离之术,以及那晚碰到的八卦瓠,可以使局部空间扭曲、缩小或者扩张。破解之法在于“反”。
第八类傀儡术,分为大傀儡术和弱傀儡术。大傀儡术用活人或生魂修炼,手段阴毒,可用以续命、摄魂等,弱傀儡术相对好些,以精血灌注稻草人、小纸人,使这等无生命的人形之物,幻化为人或鬼魅害人。压胜、冥魁、精魅等,皆属此列。破解之法在于“穿”。
第九类行动术,驱动不能动的石人、石马、山石、树木等,小可迷惑众人,大可排兵布阵,威力巨大。公蛎想起玲珑去世那晚袭击自己的石人,驱附之术。破解之法在于“卸”。
第十类杂术,包括的内容多而琐碎,将无法列入以上九类的都归为其中。
但各种破解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相互贯通的,需因地制宜,灵活运用。
公蛎看了一遍,将书送了回去。晚上躺下想想,觉得仍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又溜回去重新偷出来。但有些内容,却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前后矛盾,言辞隐晦,看得公蛎头大。
昨日下了些小雨,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这天傍晚,公蛎一边啃着香瓜,一边琢磨小册子里关于行动术破解之法的几句话正:目,可见于表,可见于里,隐者若幻,幻者若隐……完全不知所云。
毕岸忽然回来了,阿隼提着个食盒满面笑容跟在后面。
公蛎慌忙把小册子塞入石桌下。
阿隼将食盒打开,取出七八碟点心来:豌豆黄,桂花糕,牡丹饼,杏仁酥等,笑道:“来来来,龙掌柜,尝尝薛记的点心好不好吃。”
公蛎拈了一块豌豆黄丢在嘴巴里,讨好道:“阿隼大人,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阿隼嘿嘿笑道:“刚帮薛皇商找到他心爱的小妾,他送来的。”
公蛎看到阿隼怀里鼓鼓囊囊,露出一角红色绸缎来,心想定是赏银,刚想问问赏银多少,阿隼已经拿出来捧给了毕岸。
毕岸看也不看,丢在了石桌上,皱眉道:“这种事情实在无聊,以后不要接了。”
公蛎正想嘲笑毕岸的假清高,却见阿隼笑得很是鬼祟:“那个小妾真是个人物,怪不得薛皇商喜欢,举止放得开,谁都想勾引……”
毕岸板起了脸。公蛎顿时明白,故意凑近毕岸嗅了嗅,不怀好意道:“好香,好香!”
毕岸忙往后躲,皱眉道:“恶趣味。”脸上一红。他越是尴尬,公蛎越是开心,缠着仔细追问小妾有何出格的举动,毕岸脸颊绯红,双唇紧闭,偏不肯说。最后懊恼地呵斥阿隼道:“以后找小妾这种案子,你自己去便好。”
阿隼忍住笑,道:“我原本也没打算接,不过他给的赏银多。”
公蛎忙将赏银打开,里面足足四个大银锭,二百两。公蛎眉开眼笑,忙拿了毕岸的欠条出来:“一百一十两,今日暂且兑换一百两。”
剩下一百两银子还给了毕岸,心却不甘,眼珠一转,道:“毕掌柜,这两日你不在,我一个人背书背得没意思。要不,你再找些新书来,咱们继续打赌?”
毕岸冷哼道:“你不就惦记我这点银两么?直说好了。”
公蛎嬉皮笑脸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老规矩,一本书背下来,十两起价,我若是背不上来,以后只能以两撮毛示人。”
毕岸嗤道:“两撮毛不两撮毛,同我有什么关系?背书就不比了。”他转头四处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道:“不如我们玩些别的,你敢不敢赌?”
公蛎看着烁烁闪光的银子,恨不得全部装进自己口袋,当下一拍胸膛,道:“赌!你说赌什么?”
毕岸朝阿隼一摆手:“把我准备的东西拿出来。”阿隼笑嘻嘻的,拿出来一小袋子紫茉莉种子来。
紫茉莉适应能力强,在洛阳甚为常见,街头巷尾,团团簇簇,开得极为旺盛。因其傍晚开花,开花时正巧是农妇生火煮饭时分,故俗称“煮饭花”。它的种子只有小指尖大小,呈卵圆形,表面有黑色斑纹褶皱,常有孩子们摘了相互投掷着玩耍,不过磨碎淘净,可是上好的香粉原料。
公蛎扒拉着紫茉莉种子,道:“比什么?”
毕岸拈起一颗,眯眼瞄准头顶的梧桐树叶弹了出去:“就比这个。看谁弹得准,每弹中一片叶子,对方便支付一两银子。”
种子比较轻,尚未碰到梧桐叶,便掉落了下来。公蛎也取了一颗种子来试,故意选了一片低矮的叶子,竟然打中了。毕岸捂着荷包叫道:“这次不算!”
公蛎按住他,强行抠出一块碎银子来:“怎么不算?愿赌服输!”
两人便立了规矩:每天正式比赛一次,每次十颗茉莉种子,指定一片叶子,按照打中次数,对冲后结算。胖头看的有趣,强烈要求加入,不过他的赌本比较小,一次只有一钱银子。
这真是又好玩又不费劲。公蛎大喜,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拿着茉莉种子练习弹射;种子被他弹出去,胖头便在一旁捡回来。几天下来,准确度虽然没增加多少,但视力和反应能力大大提高。毕岸因为没有时间练习,刚开始比每次能赢公蛎一二两银子,之后便反过来输一二两。
转眼二十天过去,小暑已过,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天气。公蛎弹射技术已经十分娴熟,梧桐树底端叶子落去大半,剩下的叶片被公蛎弹出的紫茉莉种子打得豁牙烂嘴,没有个完整的,连梧桐树树冠的叶片都有被击穿的。
其实不是公蛎勤勉,而是他在反复练习中发现,原来这同他捉小鱼小虾的原理是一样的,用超常的听力和气息的回**来弥补视力的不足,准确弹射并非什么难事。当初他居于洛水,夜间捕食,完全靠声波和水波纹的回转力度来判断猎物的所在,一抓一个准儿,捕获的猎物多得吃不完,常常接济隔壁的老龟,只是化为人形后,反而将这些本能忘了,只当自己是常人。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告诉毕岸,尽管毕岸知道他的原形。
毕岸先还加紧练习,后来看同公蛎差距渐远,惊讶之余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从开始的赢一二两到输一二两,直至每天输给公蛎四两以上,没多久便将一百两银子输光了。
这日一算账,毕岸已经欠了公蛎十三两,欠胖头七两。
毕岸将欠账清了,懒洋洋道:“这个不好玩,换一个吧。”
公蛎其实也玩腻了,如今还不到立秋,梧桐树已经像个秃了毛的鸡,公蛎很担心梧桐树明年不发芽。哈腰道:“毕公子您定,您说下一步比什么?”
毕岸想了想,道:“还是比背书好。不过这次要换些难一点的。”说着指挥胖头,从他床下拖出个破旧的大箱子来。
公蛎探头一看。跟之前的一比,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书,破破烂烂,好多书有修补的痕迹;纸张泛黄褪色,公蛎用手摸了摸,也不知是羊皮还是人皮做成的。里面的字迹也是新旧乱入,字里行间套着各种解释、补充,各个朝代的特征皆有。
公蛎翻了翻,除了那本以前见过的《巫要》,很多连书名也不认得。
毕岸轻轻松松道:“读完一本书,二十两纹银。全部读完,整个忘尘阁归你。赌不赌?”
公蛎眼前瞬间有一大堆的十两纹银在盘旋,快速应道:“好啊好啊,你可不许反悔。”伸手同毕岸击掌约定——反正毕岸说的是“读完一本”,又没说一定要读懂。
从两人打赌至今,公蛎足足赢了有两三百两银子,这差不多是忘尘阁好几年的进益。公蛎心里存不住话,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既然有钱,干吗要费心费力经营这么个小当铺?”
公蛎知道他每月认真审定账面,打听行市,如今当铺生意大有起色,自然少不了他的功劳。
毕岸眼睛微闭,晃着摇椅:“喜欢,觉得有趣儿。”
这种用钱的气度,同江源几乎一模一样。公蛎实在不理解有钱公子哥儿的思维,极是羡慕嫉妒,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忿忿的表情来。
毕岸悠然道:“花钱有花钱的方式,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本分。”
公蛎酸溜溜道:“那也要有钱,才能说出如此这种底气十足的话来。”
公蛎第一次觉得,哪怕自己再有钱,也没有毕岸、江源的这份从容淡定。他心情有些低落,不想搭理毕岸。
毕岸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约了暗香馆的离痕姑娘,七夕那日共进晚餐,你要不要一起去?”
毕岸一笑,原本过于硬朗的脸部曲线一下变得柔和。公蛎一听“暗香馆”三个字,顿时忘了其他,脱口答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