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喻将我的一叠书稿扔在桌上,皮里阳秋地说:“女人的使命是激发他人灵感,而不是自己写作。”

我看看桌上散乱开的花格纸,微笑着告诉他:“滚你妈的蛋。”

其实我还有更过瘾的话想告诉他,比如说“写作的女人好歹算是才女,可以让男人拴在裤腰带上显摆;写作的男人如果写不出经典名著,名利场上又不见成绩,当裤腰带上的装饰都不配”;再比如说“是男人的你就写部《红楼梦》,别像母鸡似的在家里编篇千字文还洋洋自得四处鸣叫你孵下了一枚带血丝的蛋”……

这些话还来不及出口,他已抓起桌上的花格纸摔在我脸上。

花格纸铺就了我们的战场,声嘶力竭之后我们滚在了**。

没有办法,我们互相伤害,但是我们真的互相深爱。

没有办法,我们互相深爱,但是我们总忍不住互相伤害。

爱情,这种无孔不入的病毒,在两年前便侵占了我们的身体,所以不管我们闹得多凶,最终总会抱头痛哭,万般无奈地抚摸对方的脸,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摆脱你?”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摆脱已侵占我们心灵的人?

是时间还是地点,或是换个人来侵占?就像雪花侵占了大地成就了冬天,阳光侵占了世界成就了白天。

我不是写字的女人。我经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的名字非常简单:八点半。

八点半,一天忙碌的开始,一天疲惫的结束。

八点半,你可以用一个精彩的故事代替钞票来买单。

八点半,随便给它一个喻意它便华光闪闪,但是没有人知道,它是柏喻第一次向我表达他的情感时,我低头看表,告诉自己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间。

柏喻是个写字的男人。他需要故事,需要灵感,所以我经商为他开了这家八点半。

我的客人们会在留言本上写下一段又一段他们的故事,或者会在拐角树洞形的故事洞里拉上布帘对着录音机或喜或悲地讲述他们的情感。我收集他们的隐私,再献给柏喻,每当他完成一篇他满意的文字时,他会给我一个吻,夸赞我是百里选一的好女人。

好女人,说白了便是付出与成全。

好女人,智能还不够,还要学会取悦别人。

柏喻第一次与我见面是在某一个乏味无聊的聚会上。商人,政客,某流演员。大家齿光闪闪的微笑,酒杯中见缝插针交换名片。柏喻一个人坐在鸟笼状的藤椅上,整个人深陷进椅里,像只孤独的鸟。我一个人站在他的附近,想起刚刚看过的法国情色电影《艾曼妞》里,两个女人坐在这种鸟笼椅里相对**的情节而色情地笑。柏喻在此刻走向我,他深深地注视,声音低沉:“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无措地看着他,摊开双手,指上的珠宝在灯光下闪着复杂的光,但是我的故事真是简单得乏善可陈。像所有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毕业,走入社会,撞了一头包,看不到明天的方向。我的发迹,不是靠男人,不是靠父母,而是祖宅的那块地——谁也不会料到城市扩建会扩到那儿去,二百平的旧地成百倍地价值上翻。

我向他摇头,躲回那些俗气的人群中,听身边的男人向我介绍:“那是作家柏喻。”

作家。让人耳目一新的职业。在我因为作家这层光鲜的外衣对他产生神秘的好感之前,我并不了解在这个时代,只要文承字顺,谁都可以当作家。

当柏喻再一次靠近我向我要故事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有故事的女人。他笑得胸有成竹:“Esprit!”

我明白这个词的含义是才气,但是我不明白它与我的关系,而柏喻后来的一句话让我得到了有生以来最隆重的赞美。

他说:“你的才气是悟性与才智的完美结合。你应该有很高的欣赏能力,这个从你的衣着打扮上看得出来,同时你也一定会有多方面的才艺,因为你的举手投足都优雅从容,这是艺术打造出来的气质。拥有这两者的女人现在并不少见,我独独会注意到你,是因为你有别的女人所缺少的美德——善于低调处理自己的个性,让别人充分展示。”

我想,无生计忧愁的女人听到这样阳春白雪的赞美,没有人会不脸红心跳,感觉知己出现。至少,我找不出理由拒绝与他单独约会。

此刻,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腕表,八点半。

我不想像怀抱婴儿还笑得干净圣洁的玛丽亚一样,将女人的幸福界定在物质与下一代的繁衍上。幸福的谐音便是“性福”,一个男人再优秀再口生莲花,不能给女人带来性福,便注定了要被遗忘。我无法忘记柏喻,因为与他文质彬彬的相貌极不相符的还有他在性上的爆破力。初次**前,他静静地看着我,说:“我有两个要求!”

我吃惊地看着他,被随之而来的要求弄得脸红气短。

他说:“第一,与我**,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要大声说出你的要求;第二,与我**,你不许假装快感。”

**困兽低吼的声音呐喊出了他写作的灵感,也呐喊出了女人的快感。在他侵入我的身体时,我忽然感觉,他对我每寸肌肤的吮吸,贪婪如向生活索取灵感。

我,愿,意,成,为,他,灵,感,的,源,泉。

**时,我愿意为他死;**后,我愿意为他生。

我将我知道的所有故事与隐私告诉他,抱着形成铅字的出卖与他一起迎接生活的快感。他将他所有的**送给我,用横流的**无声地滋润我的生活与心田。

金矿也有采尽的那天,无休止地开采,几乎将配额用完。他的身体不如以前,我能带给他的冲击与新鲜也快要干涸。

写不出字,柏喻砸电脑键盘,我坐在一边垂泪。当他将显示器扔在地上爆出一声巨响时,我扑上前抱紧他:“柏喻,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眼神的不确定使我心惊肉跳。

一起将地上的显示器残骸清理干净,倒垃圾时,他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

“还用问吗?我不能再给你灵感,失去了吸引你的Eprit。你会离开我,最多会有一些怅然,像离开一座城市,搬一次家那样淡淡的怅然,然后飞快地投入新的生活,将我甩得远远的。”

说这话时,我从他背后环抱着他的腰,仿佛这样紧紧地抓着,便可以将他的人抓牢。

风从楼洞中急促地吸上来,发出奇怪的响声,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感动,他回转身将我抱拢在怀里,轻声说:“不会,乖乖。我还需要你为我买新电脑呢。”

妈的,现在想来这话实在刺耳,但是那时,我却为了这句话安心地笑,白痴一般。

我用所有的钱,为他开了这家八点半。客人们来到八点半,不管他是否有身份,不管他是否有钱,只要他有故事,便是我的贵宾。

柏喻感激地问我:“你送我这样的礼物,希望我送你什么?”

很多书或电影里都说女人渴望自己爱的男人送的最好的礼物是一场婚姻,但是这些放在我身上却货不对板,我的回答是:“写一本书送给我。”

写一本畅销或有价值的小说,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他和我,都希望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而不是抱着一堆千字百元的小文心虚地给自己加冕。

八点半!那时,我们都以为它是美好生活的开端。

柏喻和我有过一阵欢乐的日子,虽然在我帮他拉拢与文学界的关系,请些城市里所谓的文学评论家们来聊他的文章时,有几个人告诉我:“他的文字还不错,但是他缺乏架构长篇的能力与灵气,他对生活的感悟太肤浅。”

我对这些话嗤之以鼻,像拂一片蛛丝般将它们从脑中挥散。我相信柏喻,对那些人的狗屁言论,我只能抱以遗憾:不能欣赏柏喻的人何其可悲,连双智慧的眼睛都没有长全。

八点半里人来人往,优秀的男人无法挤进我的生活,但是新鲜的女人却能在柏喻与我的生活里自由来去。我试图向他发火,他委屈地告诉我,她们不过是偶尔一闪的灵感,然后用加倍的热情向我证明,与她们相比,我才是他创作永不间断的源泉。

他与“偶尔一闪的灵感们”约会的时候,我一人守在八点半。

八点半的留言本是美丽的花格纸,我相信美丽的纸张能带来美丽的故事,而美丽的故事便能铺摆我们美丽的人生。

无聊时,我便翻看那些故事,整理它们,以八点半为线,将这些散乱的珍珠慢慢串成一串。

我并不想写作,我只想帮柏喻做一些整理或搜集,其中加上我的语言或我的思想,不过是希望这样他看起来方便简单。

好了,讲到这儿,总算接上了故事的开端——柏喻将这些花格纸摔在我脸上。

与他做完爱后,他沉沉地睡去,我在思考我们这些争吵的原因。

我的愤怒非常简单——一边容忍他在外芳草连天,一边为他费心整理故事们,这样费尽心机的讨好,没有得到他的一句夸赞或者一句爱怜,还被他如此无耻地误会。

那么,他的愤怒呢?

是愤怒我的越职?误以为我不甘心总躲在背后帮他找灵感,自不量力地剥夺他的权利进行写作。

是误会我在嘲讽他?八点半开了一年多,他一件像样的东西没有写成,我却整理了这么近二十万字的小说,让他看来太刺眼?

或是……

纷乱的思绪里,只有一件事情非常明显——不管是谁的错,第二天,我都会向他道歉,将这个事情解释清楚,让他知道我爱他,我所做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白天将世界弄得空白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忙碌,将空白慢慢填充,而柏喻却做了该死的逃兵,从我的家里不辞而别,将我的世界弄得一片惨白。

这次,不同于他去某个“灵感”家小住,他带走了他所有的行李,甚至他喜欢的CD光盘。

泪水滂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他也带走了那些花格纸,它们仿佛一线亮光,我在这亮光中给自己安慰:他会看完那些东西,会明白我的苦心,而且他的离开也许是因为他要静心创作了。

他会回来。

他不会离开我,离开八点半。

“我用这种倒叙的方式讲故事,你喜不喜欢?”我在向一个男人微笑。不用看我的眼睛,它是干的,诚实的,空洞的。

他仿佛听得入迷,半天才回过神,急急地看着我,问我:“他回来了吗?”

我慢慢地摇头,微笑不变。

“对不起,这个故事一定让你很伤感!”他是个有礼貌的男人。

“原来有过伤感,现的感觉是像吃了只苍蝇,不吐不快。”我耸肩。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将他从心里驱赶了出去。”

“为什么?”

“四个月后,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作者属名柏喻的小说。”我仿佛言不达意。

“啊,你们完成了你们的心愿!”

“呵,我倒宁愿这本书不要出来。”

男人做出一副意外的表情惊异地看着我。

“书里的内容与花格纸上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他的思想,没有他的思路。他惟一做的,只是将咖啡馆的名字换成了‘九点半’。”

他侵占了我的八点半,便不能再有力量侵占我的心田。

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用沉重的声音说:“这样的事情真让人遗憾!这,是真实的故事吗?”

我转过脸不经意地擦去腮边一道温湿,回过脸笑靥如花:“让我用柏喻小说扉页的话来回答你——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别管我故事是否真实,别问我为何年近四十不嫁不恋,别去书店查找一名叫柏喻的作者。只需要记住,有这么一家奇怪的咖啡馆名叫八点半。

门框的铜铃无风自响,我站起身迎向门前:“欢迎你来到八点半,也许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如果你愿意,可以用你的故事来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