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得很,天气也热得很,头发一绺绺的贴在脸上,头皮上。这样的天气里,我却在发抖。

他们用枪指着百山,百山对我笑,他说:“英儿,我得先走了!”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嫁给百山的那夜,他关了灯,我羞红了脸坐在床边。他坐在我身边,他说:“英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月光从窗棂外散进来。他的脸迎着光,眼里跳跃着说不出的光。

“我是共产党员!”

手里的喜帕落在了地上,百山会是共产党?

他那么白净那么文气,父亲说他是个有学问的男人,是个会疼女人的男人,我跟了他,是我的福气。

可是他是共产党!我转过脸看着外面白惨惨的月光,眼睛中就有泪在滚。

我不明白共产党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但是我见过村西头一个又一个的新坟,据说那些都是共匪。

我没见过共匪,我想,他们会被一个个的枪毙,应该都是些坏人,至少他们应该凶猛匪气十足,不似百山这样一个和蔼的书生。

他看出了我的紧张,他从后面抱住我,在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英儿,我开始没有告诉你,你以后会是一个共产党人的妻。”

“你会死吗?”我问他。

我不知道我爱不爱百山,但是父亲让我从窗外偷偷看他一眼,然后问我意思如何时,我心里像一百只小手在挠,又羞又喜地点了点头。他应该是我想像中要嫁的那个人,他的牙齿洁白,声音爽朗,而且,他的笑很善良,像个好人。

“也许会,也许不会。英儿,我会好好待你的。”他说得很诚恳。

我相信他。

百山看着我说:“英儿,别怕,我会托梦给你!”

边儿那些拿枪的人怪笑起来:“托什么梦?让小寡妇做春梦!”

寡妇!

一阵巨响,然后是扑鼻来的硝烟味儿,百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我听见他喊:“英儿——”

父亲拉着我的手,脸上老泪纵横。哑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唤我回家。

百山的身体在风中摇来摇去,他的头耸拉着,血还没凝住,一滴滴顺着悬起的脚向下落。

我推开父亲的手,恍恍地走到百山面前,抱住他僵硬的脚,昏倒在那滩血泥里。

“把小寡妇带出来!”门外声音嚷的很大。

我从**茫然地向外看,直到站在门口的父亲倒在地上,屋里站了一堆神情委琐的人,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人是我。

父亲在地上哀求:“英儿才十七岁,你们不能这样残忍……”

父亲教了一辈子私塾,他却不知道,秀才对兵哪里有理能说得清?他们哪里能听懂什么叫残忍?

我被他们扯下床,拖到外面。

阳光很刺眼。

他们用绳子捆住我,在我脖子后面插了根硬棍,我知道那个是个牌子——百山被他们抓起来时,脖子上也插过。

轮到我了。

我扭头对老父看,他浑身哆嗦着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想对他笑一笑,但是却洒了一脸的泪。

我说:“爸,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来到村东头的水塘旁,他们坐在地上对着我开着些下流的玩笑,好像没有要枪毙我的意思。

天青得像鸭蛋壳,偶尔一两只水鸟飞过,惊得他们四处张罗。

一会儿,又有两个女人被带了过来。

我看见了她们身上的牌子,不是“共产党”,是个“卖”字!

一阵很疾的马蹄声传来过来,近了,才看见那马上的人。

我认识他,他给父亲看过病。他是艾医生。

他的鞍旁总挂着一个樟木箱子,里面全是药品和银针。他用那针治好了我父亲的眼疾。那时我才十二三岁。

艾医生跳下马,那群人站了起来,并不动。

“就是这几个?”他问。

为首的一个汉子说:“共产党婆子能有多少?能给你这几个可以挑就很好了,还想要什么?要不是看你艾医生出的价钱高,又知道你是个识货的人,这个叫英儿的我们就拉进城里卖高价了!”

艾医生走近我,端详着我的脸,眼里满是悲悯,他叹口气:“你父亲还好吧!还能看见吗?”

我点点头。

他冲那些人说:“就她了!”然后从长衫里口袋里拿出一卷纸钞,向他们扔了过去。

“我记得你眉毛里那颗痣,那时候我还夸你会是个有福气的人儿。”艾医生拨掉我脖子上的牌子扔在地上,又解开我的绳子。

我看见地上的确是个“卖”字。

我被卖给了艾医生!

坐在艾医生的马背上,在颠簸中,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艾医生的后背比百山宽,他比百山壮实,却没有百山那么好看。

翻过山,来到一片村落,他的马停在一个大宅子门口,几个人迎了出来,唤他“寨主”。我才想起来,父亲说过山那边有个夹在山中的村落就叫艾寨。

他将我抱下马背,我留意到他的两只胳膊不一样粗。

“进来吧,我带你看看孩子。”

他的女儿叫小杞。就是那种红红小小的山药的名字。她长得不怎么好看,很像他,连胳膊都像他那样粗细不同。

小杞对我笑,说:“我要嫁人了,你来陪我着我爸,我也放了心。”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这些天来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小杞对他说:“爸,她很漂亮哩!”

我很漂亮,我知道。从小村里人们都说英儿长大了一定会有好日子过,因为她不但长得漂亮,还眉里藏珠,在眉心里长了颗痣。

艾医生看看我,笑了起来,他长得的确不好看,但笑的时候和百山一样的单纯善良,让人放心。

小杞嫁人的时候派场很大,送礼的队伍走了十里,方圆百里的村落全惊动了。

走了女儿,艾家也是一团喜气。

艾医生娶了我。他前年死了妻子,所以,我成了艾寨名正言顺的寨主夫人。

日子忽然好了起来,我常常看着好看的太阳想着以前那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百山的样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记得那片血,记得那枪声,常常会在梦里惊醒。每次惊醒。第二天枕边便会有碗热腾腾的参汤还有浩川的一张留字:英儿,如果不热了就让人拿下去温一温,多喝点可以安心定神。

新婚那天他告诉我不要再叫他艾医生,他有名字,叫浩川。

他说:“英儿,我知道你现在还很难受,也知道你嫁我并不情愿,但是外面兵荒马乱,这儿多少安全一点。安心留下来吧,我需要你在身边。”

我看了他半晌,问他:“你是共产党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握住我的手说:“我只是个医生!”

每天早上他骑着他的黑马到寨里转一转,帮别人看看病,偶尔也会出寨。每次他都到晚上才回来,闻着他身上浓浓的药味儿我才能睡得安心。

浩川像宠孩子一样宠着我,如果我看着李子树说一声“今年的李子长得真好”晚上就会有人送来一筐李子;如果我说天天在寨里很闷,第二天就会在门口出现一个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唱着一些英雄美人……

父亲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眉毛里那颗痣就是老祖上给我的护身符,所以我才会没像那几个女人卖到窑子里或军营里受辱。他说艾医生是个好人,将我托给他,他放心。

说完这些话他就闭上了眼睛。浩川翻翻他的眼皮,说:“他死了。”

我忽然想吐,疾跑到屋外吐了一地苦水。脸上是泪还是水都分不清了。

一只手在后面拍我的背,我倒在他怀里哭着,我说:“浩川,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脸上露出笑容,他说:“不,你又多了一个亲人。”

我有了第一个孩子,艾有芳!

看着她我有些遗憾,我想给他生个儿子。

浩川明白我在想什么,温和地拍着我的肩说:“英儿,她长得比小杞要漂亮多了,能有这么好看的孩子我真开心!”

以后我又生了有荣和有香。

看着三个女儿,浩川的脸上也有了些暗淡,他说:“看样子我的医术没人继承了。”

有芳不服气地说:“我可以!”

他笑着抱起有芳:“没有女孩子行医的!”

说过这话后一年,我生了个男孩,我唤他“有安”。

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丰满,但是生活却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山外面不断有消息说有日本进城了,过几天就会到我们附近。浩川的眉头天天锁着。他好久没出去行医了,我将他的药箱藏了起来,外面这么乱,天天看着他骑马出去我的心都要揪上一天。而且,浩川已经五十岁了。

浩川在家里呆着也没叫闷,因为要教有芳和有香医术——有安还太小,浩川怕自己不能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就会死去,决定让两个姐姐先学会,然后再教给弟弟。

有荣对医没有兴趣,她长得最像我,也总喜欢和我一样对着天发呆。我端详她的脸,她的额头不长,头发很厚,这样的人按命相说是会劳累一生的。

仗一直在山外打,等有消息说他们要进山时天降奇兵,共产党的大部队到了。

我为共产党做了寡妇,他们现在保了我一家人的平安,也许这就是命!

一大早被拍门声吵醒,有安哭了起来,我捂住他的嘴,不知道是不是有兵还是有匪。

浩川让下人去开了门,说:“英儿,别怕,还有我呢!”自己拿了把猎枪站在我们娘几个身边。我看着他的白发,和紧张的神情,心酸得很。

下人们疾叫起来:“艾医生,是大小姐!”

小杞回来了,当年热热闹闹坐在轿里十里送亲送到外县如今却冷冷清清裹在一张草席里躺在家里的青石地上。

浩川的枪在地上摔得咣当作响,他掀开草席,小杞光着身子,很多的烧伤和淤青,最可怕的是她的一**子,**都烧焦了,轻轻碰了一下居然滚落在地上。

我见过那么多死人,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惨。

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很漂亮哩”仿佛还在昨天,但是人却已经成了一具骇人的尸体。

浩川抓起送她来的人,不断地摇着:“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断断续续讲了半天才说清——小杞嫁的那个人家遭了匪灾,因为年代不好,这家早就破落了,土匪没拿到什么好处便一气之下杀了所有的人,而小杞因为有人认出她是当年十里送亲的那个艾医生的女儿而没被杀死。他们要她交出当年的彩礼,说她一定藏的有,可怜的小杞那些陪嫁早在这些年用了个尽光,哪里交得出来,土匪们便将她吊起来暴打。她快没气时,他们说她在装死,便拿了火棍去烧她**……

“够了,别说了。”浩川一下苍老了好多岁,我扶他坐了下来,他不停地在抖,手脚全冰凉。

浩川在第二天猝然去世。

就这么突然,我又成了寡妇。

有香有芳有荣有安四个孩子在他的灵位和小杞的灵位前跪成一排。这次我居然没有了眼泪,只是不停地将手里的黄裱纸向火坑里放,火苗冲上来燎着了我的发梢,我知道,却没有反应。

有荣扑上来掐灭那火,我听见有芳说:“妈妈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对孩子们笑笑,说:“没事,妈妈只是有些不舒服。”

一个月后的一天,有安忽然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跑到山头上去过,我想,他可能也死掉了。

三个月后,有安果然一直没有回来,我们的人一再上山找,最终只找到他的小袄。

灵堂上多了一个小灵牌,三个孩子哭得唏哩哩的,我在一边却唱起了儿歌:“天光光,夜长长,我家有个好哭郎……”

三个姑娘一天天大了,有芳好学,有荣漂亮,有香一脸聪明相。

看着她们平安长大,总算觉得活着还有些意思。

过些年,给三个姑娘找个好婆家,我就可以安静地去了,地下已经去了那么多亲人,一定很热闹。

满村挂起了红布,村子最高的榕树上挂起了新喇叭,里面放着一些热火朝天的歌,人们的笑容好像也比以前多。

她们三个全进了学校,个个健康开朗,回到家里轮着个儿唱歌或跳秧歌舞给我看。

这,应该算好日子吧。

我每天坐在门口听喇叭里的歌或广播,里面是一些我不明白的东西,村里的人和我一样不用劳作,我们每天都排着队到公社去吃饭,统一的大米饭糠糠菜。虽然不怎么好吃却还能让人不饿肚子。她们三个吃着这样的东西也能一个个长得水灵漂亮。

一天刚将碗放下,便听见广播里一个声音很严肃地说:“**开始了!”

革命?又要打仗了吗?

每次革命总会有些人的命被革掉,没想到这次,这次真的轮到我了。

我又被插上了牌子,上面三个字:“地主婆”!

我被拉到场子上,一群和有芳她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趾高气昂地叫我讲讲当年怎么剥削人民的。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们没剥削过人啊!”

“你是不是恶霸艾浩川的女人?”

“我是,但是他不是恶霸,他是医生!”

烂西红柿和鞋子向我飞了过来,一个小孩子跳到我面前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扯着我脖子上的绳子拉着我走,我蹒跚地走在他们后边,听着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打倒地主婆!”

回到家里,有芳有香在小声地哭,倒是有荣走了过来拿了碗水给我:“妈,睡吧。哪儿被他们打痛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头。

批斗一天比一天可怕,我没法睡觉,常常被拉着站上一天一夜,常常会忽然晕倒。倒下后马上有凉水浇来,逼着我交待罪行,并让我拿出藏着的金银珠宝。

我说我没有了,艾医生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哪里还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完了这些话,我被吊了起来。在慢慢升上天空的那一刻,我脑中浮现了好多景象——吊在半空中血淋淋的百山;坐在地上悲凄凄的父亲;裹在席子里烧得不成样的小杞;拿着猎枪的浩川,还有在我身前缠来缠去的有安有荣有芳有香四个孩子……

“我会好好待你的!”百山张开紧闭的眼心疼地看着我。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父亲白发在风里飘动老泪满面。

“安心留下来吧,我需要你在身边!”浩川坐在他的大马上冲我笑着说。

“你真漂亮哩!”小杞从草席里站了起来,光着的身子上挂着两个没有**的奶子。

……

我的头痛得要命,恍惚中,我听见有人说:“这个婆子是不是疯了?”

作者的补充:

这个故事应该到这儿可以结束了。英儿疯掉了,以后的英儿没有了思想,也就没有了故事。

但是我忘了说一件事:我的姥姥姓艾,叫艾有荣!

还有些后话得补充:艾有芳和艾有香都做了医生,而艾有荣虽然没有从医却有了一个做医生的女婿——我的父亲。

去年,我见到了太姥姥。她一个人和一个保姆住在乡下。

姥姥一再告诉我:“不要进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行了,她有时会动武。”我却固执地走了进去。

看着那个瘦小的老人,姥姥叫了一声“妈”,我唤了一声“太姥姥!”

她顺手操过杯子向我们扔来,语无伦次地叫:“艾医生还没回来,你们先回去!”

姥姥小声说:“妈,这是小娜,你的重外孙女!”

她睁着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有了光采,伸手招我过去。

我笑着靠近她,她干瘦的手像树枝一样盘住了我的手,她笑着看着我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英儿,你长得漂亮,而且眉心还有一颗痣!这痣可是老祖宗给你的护身符啊,你会过上好日子的!”

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把我当成了英儿,那么她自己是谁?

她的手抚摸着我眉毛里的那颗痣,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五官果然很精致,眉毛快落光了,和我眉毛同样位置有一颗痣孤零零地立着!

她的手滑过我的脸,眼睛亮闪闪地对我说:“有荣,你长得最像我,小时候怕你头发太厚是个劳苦命,长大了头发却变少了。”

姥姥在一旁落下泪来,唤了一声“妈!”

她听见有人的声音,像孩子一样无措地看着我:“家里来人了呀,要不中午去公社多打点饭来?顺便把有芳有香叫回来!”

我点着头,抽出手,在她脸上亲了一亲,扶着泣不成声的姥姥走了出去……

今年春未,太姥姥惨淡的一生终于敲下了最后的一个音符,在晚霞中安然离去。享年九十三岁。

……

一日陪朋友上山许愿求签,那老尼看了我一眼,又闭了眼睛。朋友抽了签后我伸手欲也取一只,老尼闷声道:“你不用再求签!”

我愕然,一定要问清楚,收了五十元钱后,老尼点着我眉心的那颗痣说:“你将来不富即贵,因为你面如满月,眉里藏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