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一只刚刚从乡下被抱到城市里的一只貌不惊人的小狸猫,因为有着四只雪白的脚,新主人便为我起了名字——雪蹄。
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第一次将脚放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第一次用浴液洗澡……这儿的生活是这么的新奇和陌生,让我暂时忘记了家乡那芬芳的泥土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好奇地四处看,他从一扇黄色的门里走出来,模样英武,步履从容,气度不凡。
我驻步,默默地看他,他走到我身边,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冲我扬起他的胡子,温和地开口:“你叫什么?”
“雪蹄!”我低头回答,他在我眼里,像威武的君王。
他也是一只猫,他有着黝黑发亮的皮毛,碧绿的眼睛,灵活矫健的身躯,他的面部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疤,从眼睛斜拉下来,徒增威武。
我紧张地匍匐在地板上,我四脚发软,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多的可能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悸动——我爱上了他,虽然刚刚认识,但是他的确在走向我的同时走入了我的心房。
黑虎带着我熟悉着房间里每个角落。
我说:“我闻不到老鼠的味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有我,当然不会有老鼠。”
“可是,没有老鼠,主人为什么要将我从乡下带到这儿来?”我不明白地看着他。
他神气地笑:“因为春天到了。”
一瞬间,我晕眩地几乎站不稳,原来,我和他本来就有着今生的缘,我就是为他而来。
一双秀气的脚走向我们,长发垂了下来,手指触摸在我的毛皮上:“雪蹄,吃饭吧!”
我被抱进柔软的怀里,黑虎已敏捷地窜向饭厅。
很香的食品,从大铁盒里掏出,像人类吃的饼干。
“饼干的味道真好!”我狼吞虎咽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绅士地吃了一口,扭头在另一个盆子里喝了些雪白的牛奶,他说:“这不是饼干,这是猫粮。”
刚开始的几天,他天天和我在房间里玩,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满屋子的奔跑,他总能从我背后扑上来,将我轻轻按倒在地板上,用他的胡子轻触我,让我脸红心跳。
后来,常常一觉醒来,房间里没有黑虎的身影。
第一次发现他不在房内时,我吓了一跳,然后紧张地跳到阳台上向下张望——妈妈在我走之前告诉过我,不要轻易到阳台上去,据说城里的阳台离地面有几十米高,如果失足掉下去,纵使有九条命,也会只剩半条。
阳台下人小得像蚂蚁,来来往往,我凄厉地叫喊出声:“黑虎,喵呜——”
两只黑色的爪子出现在阳台的边缘,他的头露了出来,他笑嘻嘻地跳到地板上,问:“怎么了,傻姑娘?”
“你——”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用小爪指了指阳台。
他耸耸肩,告诉我阳台左边有条长长的下水管,他每天就顺着下水管上上下下。
他经常不在家,我也渐渐适应了。
有时候他会带一身的伤回来,主人这时会奇怪地看着我,然后不放心地拍着黑虎的脑袋:“你和她打架了吗?你不喜欢她吗?”
黑虎走到我身边,舔我的身体,他用行动告诉主人,他和我关系亲密非常,但是他没有办法向主人解释他这一身的伤。
主人走后,我生气地不理他。
他用胡子触触我,我扭头。他将自己黑色的小爪放在我雪白的小爪上,我缩回爪。他将脸向我凑了过来,我想用爪去推开他,可是看着他血迹刚干的耳朵,我的爪落在他头上时成了最温柔的抚摸。
他说:“对不起,害你蒙冤了。”
我叹气:“为什么你出去打架?我只对这个生气。”
他低头笑,并不解释。
终于有一天夜里,他前脚跳出阳台,我后脚跟了过去。
学他的样子跳在阳台上,仆下身子努力向左边那条粗粗的铁管跃去。跳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身下,这么高!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没有将水管抓牢。
管壁很滑,我吃力地露出久久没有用的爪尖,勾着管壁上细小的沟纹向下滑去。全身的重量都悬在两只前爪上,我怀疑自己会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飘坠下。
后脚触到地面时,我松了口气,久久伏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昏黄的灯光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
没有黑虎的身影,我恐慌地四处顾盼,两只蓝色的眼睛睁得快要爆裂开来。
终于听到刺耳的猫叫,我飞快地向有叫声的地方跑去。
我看到了黑虎,他正和一只波斯猫撕打着,笨拙的波斯猫像只皮球,被黑虎不费力地玩弄于四爪之间。
波斯猫终于连滚带窜地跑掉了,四周出现了很多亮亮圆圆的眼睛,像黑夜里亮起无数支烛光。
十几只猫聚在他周围,从来没有见他笑得如此开心如此豁朗,他在众猫之间,傲然如君王。
我悄悄地扭身走掉,慢慢地向十九楼爬去,上比下容易,很快我便回到了房间,坐在沙发上,将身子舔干净,然后将下巴放在沙发沿,竖着耳朵,努力分辨着阳台上的声响。
听到他跳下来的声音,我闭上眼睛,装做入眠。
主人打开DVD,放起一部老片子。
我和黑虎在她身边坐着,无聊地盯着电视屏幕。
这是很老的片子——《再见,阿郎》。
当黑虎看到阿郎在西门町打出一片江山称霸时,他的眼里露出喜悦的光,腰也微微地弓了起来。我看看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阿郎身上看到了他自己,阿郎是人的王,他是猫的王。
他渐渐打起呵欠,头放在爪上慢慢沉入梦乡,嘴角还带着骄傲的微笑。
我陪主人默默地看着电影,看着阿郎的胜时,看着阿郎被更强的人取缔,每一个波折,我都会心惊肉跳,我害怕这就是预言,黑虎会像阿郎一样,最后失魂落魄形影只单,被新的强者打得奄奄一息。电影到了尾声,那个一直喜欢阿郎,却被阿郎一再忽略的女人,在他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默默拉开他藏身的房门,看着榻榻米上死灰一样的阿郎,垂下头,慢慢说出四个字:“走吧,阿郎!”
主人站起来换碟片,我转过脸抹掉一脸猫泪。
天气渐渐入秋,黑虎越来越多的夜晚不在家,每天早上回来时都会带着新的伤口,有时疲倦得连身子都不洗便在地板上蜷成一团。我慢慢地舔净他的泥土和伤口的血迹——不能让主人看到他这个样子。
晚上醒来,他匆匆地吃饭,连谢谢都顾不上对我说,便又一次越出阳台。
当我扑上阳台时,他小小的身影已在地面上逝远。
我赌气不理他,他苦笑:“雪蹄,我不能被打败。”
“胜负就这么重要吗?”我气结。
他挺起腰,认真地说:“是的,因为我是雄性,雄性除了被打倒,永远不可以躺下。”
“可是你要为我想想。”我指着自己初露端倪的肚子让他看。
他脸上露出温情,他温柔地嗅着我的身子,他说:“我要为我的儿子而战,我不能让儿子将来被别人笑话,说他的爸爸是个落马英雄。”
这一天,秋风阴阴,我总有些不祥的感觉,他又要跳出阳台时,我叫住他,求他不要走。
他看了我一眼说:“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时,我给你带些新鲜的东西尝尝。”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见他的身影,二个小时过去了,我越来越心焦。
挺着肚子站在阳台的窗口,我向楼下大声叫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又一次跳向左边的下水管,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困难——我的肚子让我不能灵活地运动,四肢被顶得几乎不能抱住水管。
快到地面时我掉了下来,摔得半天动弹不得。
我又向那次我去过的地方走去,走近时,我听到呜呜的叫声,这声音熟悉又陌生——是黑虎的声音,但是从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会这么痛苦这么愤怒这么绝望。
十几只猫静静地躲在一边观看,黑虎和一只强壮的狸猫正在打斗。
我看着狸猫将爪子抓向黑虎,我失声。
身边一只猫细声说:“那只猫没有名字,是只野猫,它让我们天天给它送吃的,要不然它看见我们就咬。黑虎天天和他打,还没有将他打跑。”
“你们怎么不上去帮忙?”我问。
她不满地白了我一眼:“黑虎是我们的王,当然得保护我们!”
黑虎又发出一声惨叫,那野猫咬住了他的耳朵,月光下,我看见黑虎血流满面。
野猫狞笑:“他这个样子还配做这一片的王吗?”
十几只猫都在谄媚地笑,试图聚向他的身旁:“他不是王,你是。”
野猫显然受了鼓舞,再一次向黑虎逼近,爪子恶狠狠地扬起。
我尖叫着扑向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被我在脸上抓了一下,可能是爪子划过他的眼睛,他抱眼在地上打滚。
我扑到黑虎身边,他果真奄奄一息,他吃力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我冷静地看着他:“走吧,黑虎!”
他苦笑:“雪蹄,走向哪儿?”
是啊,走向哪儿?下水管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可是这儿更不能久留,野猫一旦忍住痛向我们扑来,我和黑虎还有我肚里的孩子都会灭在他的爪下……
黑虎看我,我看他,我咬咬牙,将他脖子上的皮咬住,拖着他向楼下跑。
我希望我能找到我们家所在的单元楼,我希望我能有力气将黑虎拖上十九楼,我希望,我希望,我能支持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