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为什么不愿令陛下去幽州?”时宜反问,“难道是怕陛下出事?”
孟鸣柳要打压周景懿,防止她有一日可以彻底摆脱自己的束缚,再利用君权的天然合法性,把自己拉下位。
但他毕竟掌握着周景懿最大的秘密。
如果他以知道周景懿是女儿身作为威胁,周景懿现在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凭他的安排。
这是一种极有效的牵制,意味着周景懿不敢对他下狠手。
万一周景懿下台,换了个人上来,不知根知底的人,斗争起来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所以,孟鸣柳不会真的希望周景懿倒台。
他最期望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可惜,本来一向听话的傀儡,最近正在往他不愿见的不归路走,显然是一副要和他分庭抗礼的样子。
“平白无故,远离京城,本官可不能决断,这究竟……”孟鸣柳冷冷打断了时宜的话,“是考察民情,还是,放虎归山?”
他眯着眼看人时,令人无端遍体生寒,像是已被他洞悉了从生到死的一切。
时宜倒不是害怕他,只是担心他因此不肯放人。
“怎么,难道在大人眼里,幽州这样的偏远之地,竟然会比京城还要暗藏风云?”时宜故意笑的挑衅,试图用激将法。
“还是说……在幽州,有什么事关大人,而您又不愿让陛下知晓?”
那知,这人垂下眼转了转捻珠,接着轻轻发出一声笑,笑里的嘲弄之意显而易见,“本官问心无愧,你这套激将……算是用错了人。”
这人确实有出乎她意料的敏锐度。
可问心无愧这样正义凛然的词,从孟首辅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本来就低。
何况时宜打心底里觉得这事应当与他有关联。
但没等她质问,孟鸣柳就抬了眼看她,目光之锐利,在瞬间就刺破一切隐晦的阴暗猜测。
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时宜怔了怔。
“时宜,若本官当真觉得有所威胁,想要隐瞒,那就算陛下,或者别的人再想一探究竟,也绝不可能踏入幽州半步。”
时宜不认为这是他的傲慢。
恰恰相反,这话很有力度。
如果幽州的暴动,真的是孟鸣柳操控,他有心提防别人揭露真相,自不会再让人去查幽州。
以他的能力,当然可以令不少朝臣谏言,直接断了周景懿去幽州的可能。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为保朝堂稳定。没人能反驳什么。
而且越早谏言越好,越早谏言周景懿就越不可能成行。
但孟鸣柳并没有这么做。
说明他不怕幽州被查。
对着他阴沉里带点挑衅的神情,时宜原本笃定的猜测更显得缥缈。
远离权力的中心,的确能更好地观察权力运转环节中的不对劲,也便于她之后的布局。
可机遇和风险一向是并存的。
离开京城,很多朝政的决策自然都会落到孟鸣柳手上,可供他一人独断。
虽然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本来也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但周景懿最近刚刚开始分他的权,现在贸贸然离开,很有可能会让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他重新扭转,继而,付之东流。
去,还是不去?
也是巧合,时宜都打算放弃很有可能弊大于利的幽州一行了,本来沉思而半垂的眼眸却瞥到孟鸣柳正在认真审视她。
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么关心?
那……
“既然大人这么笃定,便当您确实问心无愧罢。”时宜挑起眉,故作轻松,“那倒也省心,不必再细查幽州与您的关系了。”
显然,时宜的反应是在孟鸣柳的估计之外的,他眸光一动,本来还压人的气场就稍有所松动。
她看上去承认了他大概率和幽州案无关,可言语里还是对去幽州这件事放不下。
“陛下不是为了打击本官,才想去幽州的?”孟鸣柳拨动着菩提珠,神情似笑非笑,有些玩味的探究。
时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却慢慢踱步到他视线之外的地方。
然后才悄悄松下一口气。
她赌对了。
孟鸣柳或许真不觉得他自己和幽州案有所关联,但他可能在猜测,周景懿突发奇想要亲去幽州,是为了搜罗打击他的罪证。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绝不可能允许周景懿去。
他孟首辅势力遍布四海,虽然现在觉得没有,谁知道是不是某个犄角旮旯里出了纰漏,自己没有察觉,却被周景懿嗅到了能顺藤摸瓜打压他的契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干脆掐断这种危险。
把周景懿困在京城,他自己接手处理幽州案,万一真有什么事,也轻轻松松就能瞒天过海。
时宜刚才若是顺着他听上去有力的辩白,表露出放弃前去幽州的想法向他示弱,那就正正好好坐实了孟鸣柳的猜想。
他不仅不会再放周景懿去幽州,还一定会把幽州案的处理,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
三言两语,就能骗出周景懿对幽州案的了解程度,还能确认在她的视角里,此事是否与他有关,他是真狡猾啊……
时宜的态度令孟鸣柳戒心消解下去一些。
既然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又确确实实能带来在陛下离京时彻底把控朝堂的机会,孟鸣柳的姿态松弛下来,态度也好商量起来。
“为什么想去幽州?”他眼帘半垂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压迫感便又卷了上来。
“你若是能给本官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幽州偏远,但据闻山明水秀,去一回,也无妨。”
他可不像这么心善,会放人去好地方游玩的人。
无非是看中朝堂即将唾手可得的利益罢了。
时宜冷哼一声,但知他放下了警惕。
正想着,怎么找一个能说服孟鸣柳的理由,就看到了靠窗一角的小几上,放着之前教过周景懿,但还没教完的刺绣。
这不正正是送上门的理由么?
时宜去抽了那帕子扔给孟鸣柳,还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陛下的心思,谁人能知?”
这话含糊,但孟鸣柳聪明,她不怕他会错意。
果然,那人勉强接了帕子过来,摆弄两下,就挑起眉笑,“怎么?她被你教的,终于受不住皇帝躯壳的束缚,要去探寻本心了?”
是很嘲讽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