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生母为了讨好主君,把你送到嫡母手下抚养,府中的侍妾宠姬无数,嫡母膝下无子,但……”

孟鸣柳的嗓音很轻柔,像陷在回忆里,半垂着的眸子里却透着冷意。

“虐待庶子成性。”孟鸣柳说完这四个字,抬起眼来看时宜,“打是最寻常的事,在冬日里将人捆了放入井中,夏日关到封闭的阁楼烧炭……”

他诉说着自己的过去,用一种很稀疏平常的语气。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孟鸣柳指间缠上了一串白玉菩提珠,转动珠子的声音回**在在狭小的屋子里,颗颗响动都像叩在心弦上。

菩提珠是慈悲物。

可无论是他,还是他现在正在诉说的一切,都和“慈悲”二字,毫无关系。

“那她在平日,怎样对……我呢?”时宜把那个差点顺嘴而出的“您”字咽下去,手指不自觉紧紧抓上了扶手。

“她会说,吾儿啊,母亲只有你这一个指望,除了你,母亲对旁人都没这么用心,别叫母亲失望。”

孟鸣柳陷在回忆里时,眼神是足以溺毙人的温柔。表面浮动的温柔之下,森森冷冷的邪谲潜在最深处游移。

他是温柔和残忍的矛盾体。

“她在清醒时还会说,对不起啊,母亲是因为太在乎你,才会这样做,母亲这么爱你……你该受些委屈。”

孟鸣柳笑了,“她说着这些话时,当真温柔得像个慈母。”

“时宜,若是你,你会如何做?”他一只手以稳定的速度转着菩提珠,另一只空着的手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服。

然后站起来,走到时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如果是你,你在这样的嫡母膝下长大后,会怎么做?”

他为了更好地观察她神情,而挑起她的下巴,动作很是斯文矜持,“告诉本官。”

时宜被迫仰着头看他。

窗户开了半扇,灰尘在稀薄的阳光中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她手被绑着,不能抚去浮尘,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把眼前的浮尘吹开一个角度。

做完这一切之后,时宜对上他的眼睛,慢慢笑起来,“我会……”

她的声音刻意地拖得很长,拖出一种令人期待又担忧的凝重,可她柔和的笑意将这种凝重四两拨千斤地拂去,流淌的只有淡淡的宁和。

这是孟鸣柳的童年故事。

而原著从头到尾,并没有出现过首辅大人的嫡母这个角色。

再结合,孟鸣柳睚眦必报的性格。

那么,她的结局是显然的。

被自己虐待过的庶子复仇了。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复仇。

可他在复仇之后,依旧深陷过去。

说明他对这个结局并不满意,或者说……心存质疑,急需一个肯定,来解除他的噩梦。

孟鸣柳真是个好心人,用来决定她生死的游戏,谜底竟这么简单。

时宜想,她现在如果眼角挂上泪珠,一脸温柔又心痛地告诉他,她心疼他的过去,支持他的决定。

得到满意回答的孟首辅,估计下一秒就会放她走出这间屋子。

可时宜从来不用常规手段通关。

她轻轻笑了下,看着他,启唇吐出最后的字节。

“放过他。”

声音很轻,一落到空气中就化开了。

孟鸣柳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本来落在时宜下巴上的手指,下滑到她脖颈。

他用很轻的力道在她颈上游移了两下,好像是在考虑在哪个位置下手。

这样轻的力道,令时宜无端端想起了那天的猫。

她和他对峙时,抚摸小猫软毛的力道,大约也是如此。

而没等她来得及想更多,孟鸣柳似乎已经挑中了位置。

他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着笑的气音,眼里病态的暗芒疯长,吞噬了他漂亮狭长的眸子里一切光点。

她看着他半垂着的眼,听着他用一种很黯淡遗憾的口吻说,“时姑娘,你的游戏,失败了。”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结束,他就攫过了她脖颈。

发力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在一瞬就夺走了她的呼吸。

而时宜的目光始终平静。

意识因为窒息,而慢慢变得费力……

在她撑不住要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殿门被外面的人疯了一样地拍打。

“大人,大人!”

殿外人焦急的呼喊,对时宜来说,无异于是一种天籁。

孟鸣柳微微皱了下眉,松开手,去开门。

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时宜止不住地咳嗽,感受到喉间漫上来的淡淡血腥味。

殿外的人在跟孟鸣柳说什么,陛下接到了消息,已经往回赶了,让他欲杀从速。

还说,不少大臣现在还等在孟府,要让首辅大人给他们一个交代。

话里话外,都是在催他杀了她。

时宜听着直想笑。

若是他不来提醒孟鸣柳,这会儿说不定她已经咽了气了。

这一想笑,灌入的空气流窜,不知呛在了哪里,她咳嗽得更厉害了,甚至想干呕。

偏偏手脚都被绑着,她只能忍着双手缠着的丝绸受力的勒疼,艰难地弯下一点腰,头靠在桌角大口呼吸。

狼狈得眼泪横流。

孟鸣柳不知什么时候掩了门走回来的,见她眼泪鼻涕毫无形象地淌在脸上往下挂,居然低低笑了声。

一块雪白的手帕递到时宜面前。

时宜在百般费力里,强撑着看了首辅大人一眼。

首辅大人像是刚刚想起她双手都被绑了,于是低笑声更加愉悦。

“抬头。”声音依旧低沉得像在古潭里浸泡过。

孟首辅亲手捏着手帕,在时宜脸上胡乱薅了几下,然后很嫌弃地,把帕子塞进时宜手心。

时宜:……您这种贴心大可有些不必……

“孟大人,”死里逃生,时宜心情颇佳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他感叹,“您为了不杀我,真是煞费苦心。”

孟鸣柳像听到了某种笑话,笑得不能自抑,细细长长的眼尾都眯了起来,笔挺宽大的官服下,双肩不住地耸动。

时宜却并没有被他的这种反应打击到,反而在陪他笑了一会之后,忽然止了笑,很认真地望向他眼底。

分明是在看他,却又不似在看他,像是要通过这双眼,把那个遍体鳞伤的小男孩从他内心最幽暗的一角,揪出来。

“我说,放了他,不是在说母亲,是说孩子。”

“母亲作了恶,什么下场,都是作恶时埋下的因结出的果,一切顺其自然发生,我是旁观者,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想……我是无权置喙的。”

“但请您,放过那个孩子吧。他是无辜的,在无力反抗的时候被拖入黑暗……总不能叫他一生都困在黑暗里。”

孟鸣柳离她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下青黑,眼底血丝,再弯弯腰,就该能和她头抵着头了。

他官服布料蹭在她指尖上,见他不回应,时宜微微叹一口气,努力用指尖勾上他袖口,曳着摇了摇,然后更放柔了语气,像在哄小孩。

“放过他吧,好么,首辅大人。”

终究是很悲哀的。

孟鸣柳扭曲的,被嫡母pua和虐待的童年,给他一生打上摆不脱的疼痛烙印。

当年的孩子,无力反抗嫡母的束缚,被她拖下来,一起扭曲在阴暗里,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可现在的孟鸣柳不一样了。

虽然他依旧受过去影响,依旧觉得自己被心底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孩束缚在当年。

时宜刻意用“首辅大人”来称呼他,就是想告诉他,为了摆脱过去,他很努力地往上爬。

而如今,他已经站到了一个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人伤害的位置上了。

无人能再拦他,阻拦他从过去走出来的,实际上只有他自己。

时宜看着他,深深地看下去,然后看到当年,在夏天被困在烧着炭的闷热封闭阁楼里,抱着膝坐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男孩。

告诉他,你看,门已经打开了,没有人会阻拦你。

你只要走出去就好了。

你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