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疏雨洗芙蓉过后,京城渐步入秋。
循着惯例,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都要前往木兰围场秋弥。
晃晃****的马车上,时宜掀起一角帷裳,只见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
“娘娘瞧什么这般入神,连栗子糕都顾不上用了。”柳合容坐在另一边榻上,探过头来顺着时宜的视线看去,捂嘴笑着打趣。
“瞧你的太子殿下,有没有因为你没听他别来我这儿的话气得头发上指。”时宜眼疾手快,趁她喝茶的时候拿走最后一块栗子糕,塞到自己嘴里。
这些日子,柳合容常来四宜殿走动,就连她尚是雏形的治水法子也是时宜替她呈给归启元。
四宜殿怒斥太子一事之后,归含章自觉这是时宜用来和他划清界限的方式,不仅被伤了向来不可一世的自尊,而且饱受因此事而起的朝臣议论,整日把自己关在东宫,对外还称是要勤学政务。
他自己不肯外出,更不肯让柳合容来找时宜。
“太子殿下怎么说是殿下的事,我做什么是我的事。”柳合容轻巧翻个白眼,“他为了我柳家兵权娶我,我得了贵重他得了权势,早就钱货两讫了。现在却还想着指使我,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柳合容本是利索人,如今又和时宜亲近,说话自然没有遮拦起来。
倒是时宜和常思急得一个捂她嘴,一个塞糕点。
“素日在四宜殿同我说些诛九族的话也就罢了,如今在外头还这么放肆。”时宜拍拍手上的千层酥碎渣,和扑上来反击的柳合容闹做一团。
玩闹归玩闹,柳合容真不愧是带着隐藏大女主剧本的人,如今又做了太子妃,消息灵通,常来和时宜谈论政事,令时宜也颇受启发。
如此一来,就更加不能眼见她被归含章骗去了心,再伤心欲绝回焱屏。
时宜早就吩咐下去,令自己的眼线寻找焱屏的探子,并给他们隐约透露一些柳合容身份的信息。
只是,尚还没有什么消息反馈回来。
但看柳合容如今一副看透了归含章,收心敛情模样,稍安下心来。
“你只说是我的宣召,不可不来便是。不必同他在这事上生分。”
她的确希望柳合容不要像原来的小说里一样爱上归含章,为了他做贤良,扮柔顺,忍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争奇斗艳,还要劝他雨露均沾我是皇后理应受委屈。
世人都只会称她贤德,又有谁知道每一句合体统的贤良淑德背后,是她一个个辗转反侧独自垂泪的夜晚呢?
她本是烈焰如火,洒脱自由的性情,一个归含章不值得她剔去一身傲骨,磨去烙着柳合容痕迹的棱角,把自己塞进皇后的躯壳里。
她原应高坐明堂,抬手万万人俯首称臣,山呼女帝陛下千岁,落手一双慈悲目怜苍生,抚绥万方。
去施展自己的一身抱负。
而不是困守后宫方寸之间,终日郁郁。
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宜会用龌龊手段挑拨柳合容同归含章的关系,引发两人龃龉。
她不屑于此道。
她只是要让柳合容自己看清归含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让柳合容明白,归含章不值得她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马车晃晃****行至京郊时分,时宜已经和柳合容手谈了好几局棋,其间还就数个时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官员调度问题爆发无数争吵。
“到了?”柳合容意犹未尽地把手心里一捧棋子放回白玉棋盒,“和娘娘谈天真叫我觉得时间稍纵即逝。等明儿我再来给娘娘请安。”
说着愉快地下了马车,准备晚上宫宴的一干事宜。
时宜松了口气,立刻扔了棋子裹上薄毯,窝在窗边,疲惫地阖着眼揉太阳穴,嘴里还哼哼,“常思,你去和陛下说,本宫今日舟车劳顿,这宫宴大抵是去不成了。”
话音未落,却听温和的笑斥声随着被掀起的车帘传进来。
“今日王公大臣俱在,岂能由你胡闹。”
归启元眉眼里带着淡淡的倦怠,想来是为了显示皇家对秋猎的重视,和会马术的大臣一起全程骑马的缘故。
但看向时宜的眼里有一贯不变的温和,温情柔和,又不乏宽容怜爱,是雾霭里的远山,薄烟里的镜湖,巍峨的自然山水只为她沾上星点人间风月。
见时宜懒懒地躺着连眼皮都懒得撩起,归启元也不恼,手从时宜曲起的膝盖下方穿过,另一只手扣着她柔软腰肢,将人打横抱起。动作行云流水,环着她的手臂在窄袖龙袍里勾勒出流畅又有力的线条。
周遭的宫人侍卫见归启元抱了贵妃出来,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半分头。
“今天的宫宴不能推了,王公大臣都在,你这个六宫之主因为身体不适缺席,要叫人说是恃宠生娇,不能担当大任。”
归启元稳步往营帐中走,时宜在他结实宽广的胸膛里抬头,只能看到他下巴的线条,利落又干净。
“便只露一面,等他们朝贺过了,朕就让李培德带着你,借醒酒的名义回帐歇息,可好?”
贵为九五之尊,归启元这有商有量的询问口吻如果让平素见惯他冷着脸下命令的朝臣见了,只怕个个都要疑心是自己得了失心疯。
时宜本来就是为了躲懒,此刻见归启元肯好脾气地劝哄又让步,自然无有不应。
“陛下放臣妾下来罢,这若是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归启元还只当她是对此仍有不满才闹别扭,更软了眉眼下来。
只是还没开口哄,就被一道全是不可置信的女声打断。
“陛下——”
冯嫔脸上刻意故作的妩媚笑靥和打得细密的腮红都在看到归启元抱着时宜的一瞬失了颜色,那句震惊之下喊出来的「陛下」被归启元扫过去的凌厉眼神吓得直接吞了回去。
“臣妾……臣妾失仪……陛下恕罪……”冯嫔苍白着一张脸行礼谢罪。
归启元也不欲理会,抱着时宜就打算走。
“陛下……臣妾想着今日陛下辛苦,特意煲了滋补汤水,却不想……”冯嫔眼见归启元要走,连忙挪了步大胆地挡在他身前阻止,淬了毒的眼神怨愤地瞪了时宜一眼,再抬头看向归启元时,眼里却已全是似水的柔情。
“原是臣妾等都不如贵妃姐姐讨人喜欢,只会平白惹人讨厌……姐姐有福气,乘了一日贵妃鸾仗,如今还有陛下陪着……若是臣妾,可万万舍不得陛下如此辛劳……”
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有茶艺可以修炼了吗?
本来想装聋作哑的时宜装不下去了,“妹妹容则秀雅,端的是美人如花,岂会惹人讨厌?”
时宜看着冯嫔因她的夸赞来不及反应的讶异神情,仗着在归启元怀里有高度优势,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红唇慢慢勾起,刻意柔声,“只是,妹妹虽不惹人讨厌,却也……全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