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日看上去很疲惫,是出了什么事?”
橘子汽水厂老板远远地见到了时宜,即刻迎上来。
他刚刚在指挥工人们搬运整箱整箱的水,一边肩膀上挂了块崭新洁白的毛巾,迎上来后仔细打量了一下时宜,开口时语气礼貌中不失关切。
时宜指了指手上盛满购买成果的提篮,形若无可奈何一般地叹气。
她根据原身的笔记,如法炮制地在集市上采购完毕了罗伯茨家“照例”应需要的日常食材与用品。
实在难以相信,原身是如何一个人在长久的日常里,日复一日地完成这些的。时宜仅仅是这样照做了一天而已,已经自觉快跑断腿了。
老板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嘴里念着请原谅的字样,很热络地邀时宜进店坐坐,说着伸手接过时宜手上的提篮。
很聪明的前店后厂设置,招待来客的露台装修风格复古,贩卖以橘子制品为主的各色饮料,间隔不算太远的地方则是他名下的工厂。
看上去普通的一家汽水厂,实则却近乎垄断式地承揽了整个匹斯小镇人的饮水。
疑似是污染水源之类的原因,匹斯小镇的饮用水不知从哪天起,就被迫集体转变为桶装纯净水。
按理说,这样的生意,不可能仅有橘子汽水厂老板一家发财。是人都要喝水,如此肉眼可见的庞大利益,理应有不少人眼红,前赴后继地要加入市场。
但或许是老板和镇上所有人都保持的良好关系发挥了作用,从始至终,匹斯小镇的居民都保持着从橘子汽水厂订购饮用水的习惯。
早年间专门经营橘子口味汽水的工厂,经过多番扩建,虽然名义上仍是橘子汽水厂,其实日常饮用的纯净水生意早早占了大头。
自然,同样是订购,纯净水之外捎带上一些橘子汽水作为口味调剂也算寻常,毕竟匹斯小镇的居民们多年下来早已将这一风味刻进基因里。
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密切且良好的关系,也就意味着他手中掌握着匹斯小镇最多的秘密,时宜很好奇,这是她大采购结束后特地从集市后方绕行,装作凑巧地经过橘子水厂的原因。
善于经营的橘子汽水厂老板,也果然不负她的期待。
一杯气泡水盛在高脚玻璃杯中,被送到她面前,透明澄澈的淡橘色,围绕着鲜绿的薄荷嫩叶**漾开触手可及的清爽。
时宜道了声谢,虽是来客,做出的却是聆听姿态,听他用理解的语调叹说,“是了,是了,今天是罗伯茨老夫人的忌日,佩柯的心情一定不好。”
时宜压根不知道今天是罗伯茨夫人的忌日,但短短两天时间,已足够她习惯当匹斯镇人抛出一些她根本无从所知的信息时,要扮演出怎样心领神会的神情。
坦然又无奈的微笑,微微耸肩,眼睛毫不躲闪地直视对方,身体前倾等待他下一句承接自然的信息。
“嗐……您不知道,我那年进入罗伯茨家中时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心脏病……老天,实在可怜……”
“我还从来没听佩柯说过这些事呢。”
听到了和佩柯·罗伯茨告知她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时宜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绝对的镇定,继续不失时机地迎合上两句。
“唉……”橘子老板叹着气,蓬松柔软的络腮胡随之耸动,他叹气的时候像是要比一般人更加费力,又或许是因为更加伤心沉重的原因,“匹斯镇少了不少人哟,以前罗伯茨老夫人可是匹斯第一热心的夫人,经常来接济下城区的穷人,这样好的人,竟然也……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时宜点着头,听他提到流逝的时间和离去的人,本只想随他信口附和两句。
某个令她心跳加速的念头却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为了印证猜想,她试探着开口,“说起来,今天还是面包店老板女儿的一岁生日呢,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人来了又走,实在是……”
她本意在诉说生命在来去轮回间的神奇,同样的日子,有人在哀悼死亡,而有人正庆贺新生,可说到一半的话被橘子老板脸上的神色生生逼了回去。
时宜眼前,老板的络腮胡正因为主人心绪的起伏而不住抖动。
他看起来还想要维护表面的平和,可皱紧的眉,沟壑纵横的皱纹线条,隐忍的神色,都无一不在暗示他正处于一种极度的痛苦之间,甚至凭时宜天然的敏感直觉,还能依稀分辨出一些隐藏的愤怒。
“我吓着您了,抱歉,抱歉,”善读人心的橘子老板后知后觉地扯开一抹笑,随即用指尖压着眼角,眼睛失神地盯着桌面,“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儿子。他也死了很多年咯……”
这下轮到时宜愣神了,对尚且沉湎在痛失亲人悲伤中的人说出刚才那番话,确实显得太冷漠无情,她的抱歉是脱口而出的,但当她想要了解更多信息时,橘子老板已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摆了摆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威士忌晃**在杯中,朝时宜示意,“敬——匹斯的重生。”
时宜于是只能被迫拿起自从端来后,就被放在一边的气泡水。
酒杯相撞间,声音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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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原本的沉寂被小提琴声打破,时宜从宁静的睡梦中转醒,身边早已没了熟悉的人影。
她听佩柯·罗伯茨讲述了一整晚被打压一切兴趣爱好,每日要被压在琴房练习十六个小时提琴的童年过往。
讲述持续好几个小时,之后她沉沉睡去,没料到今晚尚未落幕,还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出。
这提琴声已经悠扬到,任何一个听过提琴世家小公子佩柯·罗伯茨的演出的观众都会大为震惊的地步。
如果演出时佩柯·罗伯茨也是这样的水平,他早就应该以卓越的天才小提琴家身份在匹斯小镇声名大噪,也不会被认为是亵渎了罗伯茨家族提琴世家的过往。
时宜大概能揣测出,他从前被诟病为毫无天赋,而令罗伯茨夫人和老罗伯茨都大感痛心的原因。
在最初是一种少年伪装的叛逆,等父母相继去世,且母亲之死和自己的叛逆脱不了关系后,演变为一种应激的创伤综合征。
佩柯·罗伯茨强行欺骗自己的身体是的的确确没有天赋,只能拉出低劣的音符,而不是会把母亲逼死的罪恶伪装。
时宜循着声音找到客厅,周遭全是不透风的幽暗,伸手不见五指,她靠在楼梯边听完一曲,然后极有方向感和目的性地走向他。
从背后拥抱时,贴着他的脖颈,佩柯·罗伯茨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世出的伟大小提琴家呼吸潮湿,汗水温热。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黑暗中,时宜的劝慰像是神明令下的一种救赎,佩柯·罗伯茨自觉自己毫无抗拒的理由,只能遵循他之神明的旨意。
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说话,温热的**就喷溅在他脖颈间,迅速浸湿他的衣服,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
慌乱地转身扭开落地灯的开关,他惊恐地看到怀抱中的时宜形容痛苦,正在大口大口吐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