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教,你来迟了。”
等主教来到逼问了一圈才问出来的地方,推开图尔斯教廷的地下大门,衣袍被血流成河的地面染红时都没皱一下的眉,在见到殿内的人时深深皱起。
她身上还是上午见面时那件为了参加祝祷日准备的洁白圣袍,同色的花纹繁复爬满了袖口领口,初见时只觉在神圣庄重里,有繁花似锦的美丽。现在却令主教不受控制地想起,在殿外横七竖八的尸体身下,那蜿蜒的血痕。
时宜坐在殿内唯一一把椅子上,指尖转着还在滴血的匕首,却朝小主教笑得和平日在教廷时别无二致,只是语气中或多或少带着一点惋惜。
很淡的惋惜,也和平时同他说教廷供膳里少了哪道她爱用的点心没有太大区别。
盯着她的平静笑颜,小主教觉得心脏跳得很快,耳朵周围都像一下被抽成了真空似的,嗡嗡作响,细听却又没有声音。
他还在礼赞殿接见前来参加祝祷的贵族,做出那副世人最爱的庄重悲悯样子,冷眼旁观他们看起来真诚地在向他倾诉对神明的忠诚的话语,忽略他们身上用浓厚熏香掩盖下,未尽的盛宴的痕迹。
祷告日并不仅仅有按例前往教廷,向神明祝祷的仪式。前后三日都应进行斋戒,有条件者还应沐浴焚香,洗脱污秽。
而礼赞殿外戍守的圣骑士们,却会在打赌时,用猜测哪位贵族昨晚到底享用了什么饕餮宴席作为噱头。只因匆匆而来的某些人身上连酒味都没掩盖好。
整个图尔斯从上到下都在腐烂……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说了什么之后,远离众人,独身一人站在殿外的小主教在原地怔忪。
直到圣骑士长奥利弗给他送来一张字条,邀他去神明的“污秽处”。
他的第一反应是受到冒犯的恼怒,可对上奥利弗欲言又止的眼睛,心头狂跳,“谁交给你的?”
他听到自己在问。
可答案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单纯的奥利弗没有体味他复杂心绪的能力,事实证明,他的欲言又止也仅仅是出于两难的权衡。
“有人说看到圣女被王廷戍卫带走了,但是我去圣女殿询问,圣女殿称,圣女身体不适,正在殿内休养。我不敢打扰圣女,只有这张纸条从圣女殿递出来,点名让我交给您。”
“没有别的话?”他捏着那张字条,在阴影处的冷风吹拂中手心竟然冒起了汗,在纸条上留下一道潮湿的痕路。
“圣女说,只要您去见她,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有风吹来,奥利弗忙着按下鬓角被吹起的小卷发,没来得及注意主教挂在脸上一整天的悲悯柔和,像碎开了一块一样,再也拼不完整。
是怎么从年长神官那里一个个逼问出教廷的秘密的,他已不愿再回忆。
看着那些神官一个个分明在隐晦早了然于心,又刻意的装傻充愣,一口气堵在胸口。
走出神官处时,转身走回礼赞殿,往日一踏入这块充满信仰的地方就会涌现的平静,现在只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走进了自己最敬爱的神明的供奉地,而是被一个巨大的蒙脸套子一下吸了进去,气体缓慢推入他的身体,他每一根血管都肿胀了起来,随时会爆裂。
直到推开暗门之前,他尚且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或许这就是神明的污秽。
入眼是鲜血的世界。很难想象这群个个可以以一敌百的精英戍卫,是怎么横死在逼仄室内,几乎每个人全身上下都已经血肉模糊,各种各样的伤痕都有。
踩着那条还在流动的血河走进来,他找的人就宁静地坐在大殿正中,笑容明媚得与殿内殿外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至少一个,他想,他情愿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场虚妄的梦,只有眼前的才是真实。
“为什么不说话?”时宜挑着眉,往旁边侧了下头,笑容里有几分他看不明确的恶劣,朝他摇了摇手里的匕首。
“害怕吗?怕我杀了你?怕你会想外面那群人一样,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每日每夜,都要听着从上面飘下来的咏叹调吟唱?”
金属落地,在地面划拉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她神态轻松地,扔下那柄沾满血珠的匕首,没有起身,只是又偏了偏头。
他这时才看到她脖子上,一道细细的血痕。
今日见的血实在太多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要干呕。
勉强压抑下这个冲动,小主教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不想现在就被处以火刑的话,就跟着我走。”
时宜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好,然后当真乖乖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地淌过血河时,时宜盯着一个人被卸下一半的胳膊看了一会儿,“你看,他是被人压着击打时,被别人从身后生生拽开的。”
她一早就知道,给这群训练有素的皇家戍卫下软筋散之类的药物是最愚蠢的,用量掌握不好是一回事,给他们的反应余地太大了是另一回事。
而且,她从来想的就不是从这件注定会发生的劫掠凌辱事件里平静干净地全身而退。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发生,那作为先知者占了巨大的优势,就应该让事件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所以她刻意从一开始隐瞒自己曾受到贵族凌辱,因反抗而成为堕落者。也从来没想过从他那里获取任何帮助。
她有能力自己破局。
有能力让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说起来,她下的药物,也并不是什么刺激精神的亢奋剂,只是可以无限放大人心底潜藏的最大的情绪而已。
所以谢列文是无力。
而这群人……
时宜低下了眸子,不愿再看。
现在在小主教眼里,自己是什么人呢?她不觉得她现在提供给他的信息,会让他猜到事实真相。就算隐隐有揣测,他也不会信的。
这并非是在说他愚蠢地固守己见。面对自己曾经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当成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信仰崩塌,人的抗拒,是生理上强制被给予的。
很多东西,不是打碎就能再长出来的。
但她倒是宁愿他接受的周期可以延长一些,让过渡更缓慢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