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眼,温热的血,圣洁柔软的纯白被玷污,神明将在血雾中,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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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神明和生命,要怎么选择呢?”

晴日午后,阳光从大穹顶洒落,经过精妙高超的建筑设计,自上而下的淡金色正温柔地垂爱整间礼赞殿。

恢宏的,庄严的圣光啊,最仁慈的救世主……不远处前来祝祷的信徒跪得笔直,小心虔诚地仰望金光穹顶,口中痴迷地喃喃着。

而另一边,明显是前来挑事的异乡人,正朝着今日不幸轮值接待信众的神官,笑得不怀好意。

两只交叠的手上抱着一只羔羊,纯白柔软又温驯,不染半点尘垢。

与之相反的,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淡红的血丝正一点一点从微闭的唇间弥漫出来。

母亲的布衣上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半跪在昏迷的孩子身边,一边哭还在一边祷告,令人不忍卒听。

一生用心经营生活,到头来却被突如其来的恶意,狠狠戏弄。

主事的神官自觉最近一定是哪里犯了戒,以致惹怒神明,今天才会招来如此不幸,眼看就要断送自己在教廷安稳的职业生涯。

开始有做好祝祷的信众,被此处的喧哗异样吸引,慢慢围上来。

神官捻着胡须,须发齐白的面容被庄重教帽遮掩住半张,暂时能延缓被人发现他故作镇定的厉声呵斥下,为难煎熬的速度。

只是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奇和犹疑的目光不断落在被围在正中的孩子,母亲,异乡人,与他身上,神官的表情愈发难看。

长久地得不到回应,今天铁了心要砸场子的异乡人又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话。

“尊贵的贵国神官,神明和生命,您预备要怎么选择呢?”

将神明和生命放在对立面,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待神官说话,已经有感到被冒犯的信徒向他瞪眼。

只是气愤归气愤,可以瞪眼示威,却没有人义愤填膺地要审判这个已然在言辞中犯了亵渎之罪的外乡人。

原因无他,图尔斯王廷,近日正在和这个外乡人的母国商议和平。

格雷森特大陆上,涌动着战争的硝烟已经很久。

分散的城邦与公国想要谋图发展,在自身多年构建,资源已经利用得将近饱和之后,逐渐将视线向外探去。

图尔斯大陆王廷的军队疲软,偏偏占地甚广,境内拥有不少稀缺资源,这令它在群狼环伺中,成了众矢之的。

所以图尔斯的王廷与人民,从未有比这一刻更强烈地渴望神明在人间的代理人可以莅临,这理由不是出于想要更真切地感知神明对他们的庇护。

神明的莅临,对这片即将被撕碎的王国而言,本身已经是一种最大的庇护。

虽然各个城邦公国所信仰的神明并不相同,也未必相通,但若神明当真莅临,至少各国都会心有忌惮。

更别提图尔斯如今受到的最大威胁,正是来自底斯外域虎视眈眈的魔兽——而根据传言,数百年前,正是仁慈的神明现身,带领教廷战胜了魔兽。

更宏观的大局观暂且按下不表,前来祝祷殿进行祷告的,同样是图尔斯的民众。城中如今最大的事件,就是王廷中正在进行的和平谈判,图尔斯的存亡悬系于此,他们又如何敢在这样敏感的时间节点,冒犯这个看起来就来势汹汹的外乡人?

哪怕是他先行冒犯,而且,显然是刻意的冒犯,蓄意的试探。

神官亦有此顾虑,向来不容情的严肃古板,也不得不屈从压人的现实,捻着胡须故作沉思,实则是在思考怎么在保全教廷颜面的基础上脱身。

时宜在祝祷殿受训,自从上月小主教说罪过在他后,原本三日一次的“净化”就变成了一日一次,她虽然缩在人群当中听小主教阐释教义,并不显眼,也可以躲懒,但圣殿沉闷的气氛始终令她不适。

于是每每听完一课,就要偷偷溜出圣殿,等估摸着阐释差不多结束了,再溜回去。

这日也是如此,只是出来的时候,就见本来该祥和宁静的礼赞殿前乌泱泱围着里三层外三层。

苍老又苍凉的哭喊声,哪怕站在百步之外,也听得人揪心。

“出什么事了?”眼看着挤不进去,时宜只能站在最外围高呼一声。

“是圣女!”

“圣女……”

时宜从拥挤人群见了她后,努力又勉强让出的间隙里,走到包围圈最中心。

“圣女。”神官向她微微欠身,阴沉紧皱着的一张脸上,总算露出点正面的情绪。

“这个孩子被下了诅咒,要么,这只羊代他去死,要么,他就会全身上下溃烂流血而亡。”外乡人挑衅地朝时宜扬了扬眉,“我本来说诅咒易解,只要杀了这只羊就好了,可听说,羊乃是贵国教廷的圣物啊……”

确切的来说,是图尔斯教廷神明化身的象征之一。莫要说杀,寻常人即使是伤了一只,都要受到仅次于火刑的严惩。

“圣女阁下,敢问,神明和生命,要怎么选择呢?”

得意的异乡人,第三次问出这句话。

时宜冷笑了一下,心知今天的事没那么容易能过去。

“阁下说下了诅咒就下了诅咒?证据何在?”

“是下了,是下了诅咒……”旁边哭得几近晕厥的夫人小声开了口,“我找大司祭看过了,是诅咒……”

她边哭边说,后来终是受不住信仰与亲情之爱的矛盾折磨,颤抖的手捂上脸,就要开始狠抓,血淋淋的抓痕一下子现出来。

“是诅咒啊!是诅咒……是我不好,我不该纵容他去禁闭之地,是诅咒!啊——”

作为被教廷和王廷明令禁止民众进入的禁闭之地,确实有很多邪性的东西存在,如果真在里面被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诅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

时宜劈手落在她后脖颈,把已经接近癫狂的人一下击昏。

围观的人惊呼一声,彻底安静下来。

时宜却没什么异样,收了手看向刚赶来把此处包围起来的圣骑士们,对骑士长点了下头,“把她送去司祭那儿看看。”

图尔斯的司祭承担了绝大部分救治的职责,这也可以算作教廷对信众不止于精神层面的掌控力之一。

用出人意料的举动掌握住局面的时宜没有贻误时机,紧接着再次出击。

“城中正在进行和平谈判,阁下却在我教廷败坏贵国同图尔斯的情谊,为万众期待的和平设障,这究竟,是阁下一时神志不清,还是……贵国国王真实的意图?”

今天这一出,看起来是思想更加先进的文明代表来叩问教廷立身的根基,解救信众于愚昧迷信的深渊。

实则根本是在挑拨图尔斯的根基,是一种试探,更是迂回委婉的备战。

有人看得清明但要装傻充楞,有人被蒙在鼓里还想当正义的冲锋号,时宜本来还只是为遇上这一出贼喊捉贼有几分兴味,细细一品,却陡然蒙见破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