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沉默地覆上忍冬的手,强行将木案从她手心抽出。

本来正对着时宜的忍冬,微微侧过了身,补上对时宜放才问话的回答。

“不过是掌事刘泉忙着太和殿千秋宴一事,要紧着养心殿的吩咐,哪里还顾得上奴婢,叫奴婢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可怜刘泉掌事已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承乾宫来给茹嫔娘娘要金线吉服的事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主子贵人们的吩咐,耽误不得,奴婢又算什么人呢?自然得多候些时辰。耽误了宁寿宫的差事,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恕罪。”

时宜按着茶盏,看向刚听忍冬说了半句话,就已经直挺挺跪在地上的燕平楚。

“说完了?”时宜抬眼,得到忍冬肯定的点头之后,也点了点头,语调是平的。

“罚赏分明是咱们宁寿宫的规矩,哪怕是你也错不得,既知误了差事,今日料理狸奴的事便罚你去做,下去吧。”

“多谢娘娘,奴婢领罚,定当静思己过。”忍冬福了福身,拿起木案走出正殿。

时宜放下茶盏,从燕平楚身上移开眼。

入冬后日子渐冷渐短,宁寿宫早早烧上了地龙,室内倒是如春日一般和暖。

燕平楚刚才进来议事时,就将大氅脱在了殿外,此刻身上只薄薄一件官服贴身,跪伏在地上时,脊骨勒着官袍,尖锐得分明。

燕平楚跪着,却没说话,殿内的沉寂僵硬,叫人难安。

时宜支着头,按了按额角,抬眼透过半开的窗棂看了眼窗外,忽而轻笑出声,仿佛是真不明白,“厂臣怎么跪着了?”

“司礼监……”

时宜听了这三个字,便淡淡地开口打断了他,“内廷宫人触法,一向由你来断,不必报于本宫。”

刚才忍冬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叙述她的遭遇,可非要放在这时候,在沈般茹封妃的旨意下来之后,才因为按耐不住,在燕平楚面前提起,根本不是为了要燕平楚来给她出气。

她是在质问。

紧着养心殿的差事,无视宁寿宫的人,岂止是刘泉。

这小半个月,自从时老将军离京之后,齐煊在朝堂之上对她的人打压更甚,而有意无意地,时宜也在尽量让避这个风口,这就显得宁寿宫一下子宛如失势。

朝堂上失势,内廷也不安分。养心殿几次下特旨直达东厂,燕平楚开始在明面上大张旗鼓地为齐煊做事。

很多在观望的人,都由此得出,这是燕督主眼见太后势颓,想要重新攀附陛下,以保全自身。

虽然这又给他招来了很多骂名,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何况眼看着东厂不仅没在太后失势后被陛下打压,养心殿反而在接纳和承认东厂,这更稳固了燕平楚的地位,骂声也就只能在暗地里进行,面上他依旧是威名赫赫的燕督主。

倒是昔日和燕平楚走的很近的宁寿宫,在这时显得奇怪。

时宜并没有对燕督主叛向齐煊的传言做出任何反应,更没有当面向燕平楚表达明里暗里的试探。

议事、宣召的频率一如往常,燕平楚也维持着和从前大致相仿的规律,来宁寿宫向她奏报。

两人都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相处和谈话也如往日和谐。

但终究是不同的。

谁都能感知出来的不同。

譬如昔日宁寿宫的奉茶宫女会早早为燕平楚留出他最爱的六安瓜片,只等人来时奉上。这是宫里对亲信和客人间心照不宣的区别对待。

而最近,燕督主在宁寿宫只能喝到陈年龙井。

哪怕时宜和燕平楚演戏演的再投入再装出一切如昔,也不能不承认,最近谈论的政事都只能浮于表面,再也不会同从前一样深挖。

凡事深究下去都会触及立场,站在什么位置就会说出什么话。可立场的问题,现在恰恰是纵横在两人之间,最大的禁忌。

这种小心翼翼的平衡伪装薄如蝉翼,随着客观现实的不断变化,齐煊为首的所谓正统崛起,对立势力间的矛盾益发尖锐,终究会被戳破的。

事实上戳破它甚至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太过紧绷的话,只要轻轻一阵风惊起的涟漪,就会有利刃的效果。

比如忍冬明面上在说宫里狗眼看人低,见风使舵冷待宁寿宫,实则是指桑骂槐,问燕平楚究竟是不是和刘泉一样,只顾得上养心殿的齐煊,为了前途为了要不择手段往上爬,轻易背刺昔日旧主。

面对真正慢待她的刘泉,忍冬或许会反击会愤怒,却不会质问,反而是恭恭敬敬站在殿内的燕平楚承受这一切。

被质问的前提是拥有过信任。

因为信任,所以才会生成蒙受背叛的痛,痛得厉害就会失了理智。

所以时宜才会罚她。并不是因为什么耽误了差事,而是罚她交付了信任,却不能在自己的信任反噬之后,保有理智。

忠诚与背叛,本来就是深宫里的常事。

只是宁寿宫和司礼监曾经共处得太好,温情就像温水煮青蛙,都是会害死人的,而且往往死得比一刀断头还要痛苦。

那么……被自己交付的信任反噬后,依旧能保持理智的人,该受到惩罚吗?毕竟至少也算犯了识人不清的错误吧?这个问题,连时宜也茫然。

燕平楚被她打断之后,沉默了很久。

久到时宜也不耐烦。

“厂臣无话可说?”

“奴才……无话可说。”

“那还跪着做什么?”时宜摆了摆手,“跪着是赎罪,厂臣又没有过错,下去吧。”

燕平楚终于抬眼去看时宜,看不出她神情里到底藏了什么,只有仗着坐着的居高临下的优势时,垂眸睥睨的衿贵,她就在眼前,可这样一个动作,竟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下去吧。”时宜又重复了一遍,柳眉轻皱似是不耐。

等燕平楚起身走出两步,却又被她叫住。

转过身来时,只见她支着头,半眯着眼在笑,指尖敲在茶盏上,语气悠悠。

“厂臣前些日子送来的狸奴病了,大抵是宫里太过束缚,宫外的小东西野性难驯,总是适应不了的,时日久了,难免心中积郁。终归是一条性命,本宫手上的罪孽已经太多了,能少一条是一条,厂臣把它领回去吧,放它自由。”

言毕,时宜倦态地阖上了眼假寐。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倦怠生了错觉,竟觉得手起刀落都不眨眼的燕督主,身形轻微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