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九,大朝会。

太和门朝东,御座高升。

左侧落太后銮座,十二扇画屏金漆木雕,在晴明光景下一片灿金,肃穆巍峨。

时宜坐在屏风之后,容色平静地听了奏禀边关事起,要请时大将军出山平乱的奏折。

“这是塞外韩黔的奏报,那众卿家之意呢?”

说话时,声线端得平稳,叫人难以单从语气里,摸清身处事中的时太后的真实想法。

但这件事,想也能知道是不必猜测的。

能带兵的将军又不止时老将军一人,时宜难道是发了疯吗,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爹,最大的靠山离她而去?

“回禀太后,您知道的,臣是算科出身,掌户部事,这事涉兵部,臣原是不该多言的。”

御台之下,户部尚书卢鹤勤环顾一圈,周遭诸臣俱是一片踌躇之态,于是捋了一把胡须,出列上前,笑音浑厚,情状泰然。

在列的官员,有人尊崇这位张口就能将各项数据信手捏来,户部大大小小各色账簿,只消过上一遍,就能挑出前后错漏的尚书大人。

就有人为他受先帝重托,承户部尚书之位,却在先帝薨逝后,立刻倒向宁寿宫,带头向时太后献媚,如今还为了太后,在朝堂上为难正统皇帝齐煊,而大大不齿。

时人称卢鹤勤为殷勤八哥,便是责他不循鹤之卓然不群,反而频频讨好逢迎于女君裙下,丢了他们读书人的脸面。

坊间暗嘲为时宜办事的燕平楚,是东宫太后膝下走狗。而以唇舌为剑,在朝上舌战群儒的卢鹤勤,是兀自扰人清静,喋喋不休的八哥鸟。

恰他也在卢家行八,不凑巧听过一耳朵同朝私下的讥讽,竟也未解其中深意,只怕还当是美誉笑谈呢。

“卢卿但言无妨,”时宜微微坐直身体,笑言。

“人都嘲你户部铜酸墨臭,可本宫却以为,这家国大事,无一样不需你户部在底下垫着,试问众卿,倘若连吃穿都不能足,百姓可会从心底里视你做父母官?你们哪里有颜面,坐高堂,戴乌纱?”

卢鹤勤在满朝寂静中,摸着胡子笑,以为这是时宜对他的一种鼓励和认同,难免更加迫不及待地交代自己的想法。

“臣听闻时老将军近日抱病在身,且将军从前守西域时落下了病根,如今年事又高,这一遭如何能去得?陛下,娘娘,以臣之见……”

“谁说老夫去不得?”

雄浑的声音从后传来,引得目不斜视低头做恭顺幢的朝臣们,情不自禁地用余光往身后探去。

来人一身在乌压压的一片官服里格格不入的戎装,腰间佩剑雪亮。

但年纪和伤病终究不会因为他的良心就放过他,步履早已蹒跚,脸上也确有一点枯黄的病容,似是刚大病一场,初愈而归。

要送这具身体的父亲去塞外应敌,时宜能感到心口处,正微微发散着细小尖锐的疼痛,那是一种来自原身的情感。

但哪怕就是在原著中,原身也依旧顶着比这强烈百倍的痛,允了时老将军应敌之请。

堂下,两鬓都斑白的半百老人跪得直挺,正在对着齐煊陈情请战,可在站立的群臣之间,他才是站得最直的人。

“陛下看呢?”时宜侧过身,去看齐煊,“父亲之请,本宫原是该回避的,便交由陛下决断罢。”

“可朕仍想一闻您的心意,”齐煊也略偏了点头,冕旒之下,年轻的帝王望向她的眼光如炬,“您不愿令时老将军往关外吗?”

时宜看着他板正朝服,明黄色的龙袍之上,团卧在祥云之中的五爪龙正伸着利爪,蓄势待发,金线在阳光下的反光直刺人眼。

“本宫不会违拗一个于国于民都有利的请求。 ”

“朕亦如是。”齐煊收回视线,点了头。

然后是调兵遣将的旨意。

出人意料的,还有一道封赏的圣旨,此前并未拿给宁寿宫过眼。

时老将军本来就是一品大将军,又因为时宜曾是先帝有名无实的皇后,终究也得了承恩公的封号,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尊贵。

但齐煊要给他再加尊荣,时宜自是不会反对的。

这只能说明,她这步棋走对了。

在原著里,齐煊当时已经得了势,面对原身应允时老将军之请,还以为她是被自己日益见长的势力所挟,得意之外,并无别的情愫。

时宜早知道,今天这一出是避不过去的。

可虽然结果一致,过程和不同过程能激发的旁观者情愫,却可以被改变。

所以她前段日子,一直要燕平楚不惜一切地压制齐煊在朝的动作。就是要把齐煊逼得难受,用这种方式直白无误地告诉他,若非是她要心软放手,单凭他的实力势力,绝无从她手上讨到便宜的可能。

然后再安排一出上殿亲觐。叫齐煊看清楚,这绝不是什么被逼无奈下的妥协,让风烛残年还一心献忠的时老将军,好好洞穿挽救一下齐煊那快要被汹涌扑面的朝堂政斗同化的良心。

还是那句话,齐煊毕竟受了好几年有风骨仁心的太傅师长教导,原身那时是宁可将齐煊教得理想纯粹,也不愿令他过早沾染上真实的朝堂里,权力倾轧的污秽,生怕折损了贤君清明。

这很好,至少现在,在齐煊快要被刚刚踏足权力中心,就接触到的叫人移不开眼的浓墨重彩迷惑时,她只要找到合适的契机,就能轻易将这个熟悉水性的孩子从泥潭里拉出来。

至于过于理想的另一面,过刚易折的脆弱,和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可以亲自来为他补全这些课。

时宜不知道堂下这群人,有几个还沉浸在昔日争锋相对,眼看就要正面开打的太后与皇帝竟然联手的震惊与阴谋论里。

有几个能体悟到齐煊现在感受到的一切。

她又想起刚才在宁寿宫,齐煊强撑硬气,但已流露出微弱的祈求情绪的眼,“您若是不愿,朕可以压下这道奏折。”

“那陛下不想要权了吗?”

“想要,但不是以这种法子。”

“哪种法子?”

“以权势相压,阴谋相伴的法子。”

“哪怕说来不好听,但这也是解决事情的一种方法,而且在朝堂之上,有时候用起来要比陛下你所谓的正道,便利百倍。若是目的是正确的,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没什么不妥当。”

时宜微笑,“而且,对很多人来说,它只是一条能救人救国的大义正途,在这一点上,他们绝不输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