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离开袓国时刚二十岁,在许多方面还是个未成熟的孩子,胸中充满了幻想、困惑和实行了一半的计划,这些计划他不知如何去完成,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去完成。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有人保护、照料和关怀着他,除了这些爱护,他不知世上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他在牢房里被囚禁过三天,他实际上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愁滋味。在国外,他一待就是六年。

那年夏天准备归国时,他快满二十六岁了。虽然还没有忧愁袭来,在他身上最终形成了成熟的男子气概,但在许多方面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知道,男子气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什么人问他,他会坚定地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了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志向。我的梦想现在已付诸计划。我已完成了学业,准备为我的祖国贡献一生。”确实,对源来说,国外这六年是他过往人生中的另一半。他生命中最初的那十九个年头只是不太重要的较小的部分,而这六年是更有价值的较大的部分,因为这六年使他在许多方面牢固地定了型,虽然他自己未察觉到,在许多方面他已不知不觉地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有人问他:“现在,你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他会老实地回答:“我已在一个外国的学院取得学位,我的成绩优于我的许多同胞。”他非常自豪地说这些话,但却绝不会告诉别人另外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在他的外国同学中有些人会窃窃地反驳他所说的话,说:“如果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从分数中得到荣誉,做埋头读书的书呆子,他当然可以取得这样的成绩。但我们在学校里还有别的乐趣。这个家伙——他苦心读书,这就是他的一切——他没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在足球比赛和划船比赛中,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谁还顾得上学习?”

是的,源了解这些精力充沛、成群结队、轻松活泼的外国青年。他们当他的面说这些话,从不苦苦地将这些话闷在心中,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们说出来。然而,源总有点志得意满。老师的称赞和授奖时的褒扬使他充满了自信,他的成绩常常名列榜首,授奖人总会说:“虽然他是用外文进行学习,但仍然超过了其他人。”因此,虽然源知道由于这个原因他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但他依然一直自豪地继续努力学习。他很高兴自己显示出了本民族的能力,并对自己不像儿童一样将游戏看得很重而感到欣慰。

如果再有人问他:“那么,你准备怎样度过你男子汉的一生呢?”他会回答:“我已读过几百本书,已钻研过在这异国的民族中我能获得的一切。”

这些都是真的,在这六年中,源的生活孤独得就像一只笼中的画眉鸟。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读书,当他住的地方的铃声响起时,他便下楼吃早饭。他总是一人静静地吃,不想自找麻烦,去与住所的任何一人攀谈,也不与女房东搭讪。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与他们交谈呢?

中午,他在食堂里与许多学生一起吃中饭。下午如果他没有在田间劳动或与他的老师在一起,他便做自己最喜爱的事。他到图书馆大厅去,埋头于书丛中。他读书,记下所需保存的资料,并思考许多问题。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西方人不是野蛮的种族,不是孟那么辛辣地嘲讽的那种野蛮人。除了一些普通人有些粗鲁,西方人在科学方面知识广博。源多次在这异国听到他的同胞说,在运用关于物质的知识方面,西方人胜过别人,但在体现人类精神活动的一些艺术方面,西方人则有所欠缺。可现在,看着汗牛充栋的关于哲学、诗歌和艺术的书,源怀疑自己的民族在这些方面是否真的更伟大。当然,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如果要他大声说出这种怀疑,他宁愿死去。他甚至发现祖国的历代圣人所说的一些箴言警句都已被译成了外文,还发现一些谈东方艺术的书,他在这知识的海洋面前惊愕万分。他对拥有这些知识的民族半是忌妒,半是怨恨。他想忘掉这个事实:在他的祖国,一个普通人常常不能读书看报,而这人的妻子往往还不如他。

自从来到这异国,源一直有两种不同的心境。在那九死一生的三天之后,他的身体在船上逐渐恢复了。他感到又有了力气,庆幸自己能够死里逃生。在旅途中,异国宏伟壮丽的奇异景色不断呈现在他们眼前,盛的快乐也感染着源。就这样,源跨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就像个孩子去看电影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渴望,随时准备从每一件新奇事物上获得乐趣。

他发现一切都新鲜有趣,赏心悦目。当他第一次步入这个新国家西海岸的港口大城市时,他感到他所见到的东西比他曾经听说的更生动。摩天大楼高耸入云,街道平平整整,就像屋里的地板一样整洁干净,人坐或躺在上面都不会沾上灰尘。所有的行人看上去都清清爽爽,丰衣足食。他们皮肤洁白,服装整洁,令人赏心悦目。源感到很愉快,因为这儿没有穷人夹杂在富人中间。富人在街上十分自由地行走,没有乞丐拉住他们的袖子,高声乞求怜悯,乞讨一两个小钱。人们可以在这个国家里尽情游乐,因为一切人都生活得很丰足;人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大吃大喝,因为所有的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起初几天,源和盛对所见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赞叹不已。这些异国人住在宫殿里——对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说来,这些房子仿佛就是宫殿。在这座城市里,出了商业区,便有宽阔的大道伸展出去,道旁绿树成荫。各家各户无须在房屋周围筑起围墙,每一家的草坪都与邻家的草坪连成一片。这对源和盛说来简直不可思议,因为每人似乎都十分信任自己的邻居,不必时时提防或怕有人盗窃。

这城里的一切仿佛完美无瑕。方方正正的高楼大厦背后衬着带有金属色泽的天空,轮廓鲜明,宛如宏伟的神庙,只是其中没有神。在摩天大楼之间,奔驰着成千上万的车辆,车上坐满了富裕的男人和他们的太太,甚至步行的人也似乎是出于愉悦自己而不是由于不得已。开始源对盛说:“这个城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会出事,因为这么多的人以这样快的速度赶路。”他们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些人轻松活泼,常常开怀大笑。他们爽朗地、喋喋不休地讲话,谈话中的快乐远远多于忧伤。他们无忧无虑,之所以急速地行走是因为他们喜欢敏捷。这就是他们的速度。

在这样的空气和阳光中,存在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源的祖国,空气常常使人慵懒怠惰,夏天人们需要很长的睡眠,冬天人们则希望蜷缩在一个封闭的地方睡觉或取暖。在这个新国家,风和阳光中充满了一种野性的、进取的勃勃生机,因此源和盛也加速了步伐。在灿烂的阳光中人们活动着,就像在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在熠熠闪光。

在最初这两天中,虽然他们感到一切都新鲜奇妙,赏心悦目,但有一件事使源的这种快乐笼上了阴影。即使已经过去六年,源也不能说自己已完全忘却了那一刻,尽管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盛到一家普通的饭店去吃饭。那儿顾客盈门,其中有些人可能并不怎么富裕,但仍有足够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点自己想吃的饭菜。当源和盛从街上走进饭店的门时,源感到这些白种男女不知怎的老盯着他们看,源感到那些人有点稍稍回避他和盛,事实上源很高兴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身上有股奇特的异国的气味,有些像他们爱吃的乳酪的味道,但不如乳酪那么难闻。他们走进这饭店时,一个女服务员站在一个柜台旁边接过他们的帽子,然后将它们挂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间,这儿的习惯就是这样。当他们出来取帽子时,那个服务员同时拿出了许多帽子。源前面有一个人挡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手一把抓住源的帽子,那顶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样。那人将帽子戴在头上就出了店门。源当时就看出出了差错,他立刻从后面赶上去,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帽子在这儿。我的帽子没您的那么好,被您错拿了。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后源鞠了一躬,将帽子递了过去。

那人已不再年轻,一副瘦脸上带着焦虑、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烦地听源说话,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后带着极大的厌恶从自己的秃头上摘下了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只说了两个词就走了,而这两个词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吐出来的。

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拿着自己的帽子,他想永远不再戴这顶帽子,因为他厌恶那人闪闪发亮的白色秃顶,而且他极不喜欢那人嗓音中的嘶嘶声。盛走上前来问源:“你站在这儿干吗,好像遭到了什么打击?”

“那个人,”源说,“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这两个词伤了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两个脏词。”

盛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声中也有几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盛说。

“我知道,那是两个脏词。”源恼怒地说,情绪开始低落。

“我们现在是外国人。”盛说。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又说:“天下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堂弟。”

源默不作声。但他不再那么兴高采烈,对所见的一切也不再那么欢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固执而又带着一种抵触情绪。他,源,是王虎的儿子,王龙的孙子,他将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会在成千上万的白种异乡人中丧失自我。

那天,他一直对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于怀。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说:“不要忘记,如果在我们的国家,孟会大声奚落这个瘦小的人,骂他是洋鬼子,所以这种伤害也可能有另一种意义。”过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叫源观看各种奇异景象,终于转移了源的注意力。

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这个国家中有那么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赞叹的东西,源本该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实际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源现在偶然想到这件事,它在他脑海里依然像六年前一样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愠怒的面容,仍能感到当时所受的侮辱,而这种侮辱对他说来是不公正的。

即使他没有忘记,这种记忆在大多数时候也是被掩盖着的,因为在这异国,在他们最初度过的日子里,源和盛共同看到了许多美景。他们乘坐一辆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崇山峻岭。虽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顶仍然白雪皑皑,山背后则衬着又高又蓝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峡谷,谷中有深深的、翻腾着泡沫的湍急的河流。源凝望着这片荒野的美景,觉得它美得动人心魄,几乎有点超越现实,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画家的作品挂在火车外面,充满异国情调,奇谲怪诞,色彩浓烈。这美景完全不是由构成他祖国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构成的。

火车驶出了群山,进入了河谷。那河谷极为宽阔,一块块的农田一望无际,一块就足有几个县大。机器像巨兽一般轧轧轰鸣,耕耘着沃土,以期丰收。源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这对他说来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着那些大机器,想起了那个老农教他怎样握住锄头、怎样挥动它,并使它落在适当的地方。那个老农依旧在耕种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依然一成不变地做着同样的事。源想起了那个老农的一小块一小块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个老农怎样聚积人粪尿,将它施在田里,那种类屈指可数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又肥又壮。每一种植物都尽其可能地长得茁壮,每一种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尽其用。但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绝不会去考虑一两棵植物或一两英尺土地。在这儿,土地以英里来丈量,庄稼多得不可胜数。

在最初的日子里,除了那个人对源说的话,源感到这国家里一切都好,都胜于他国内的那些同样的事物。每个村庄都是既清洁又繁荣,他辨认不出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即使乡下也没有衣衫褴褛的人,没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没有家禽家畜到处乱跑。这一切都值得羡慕,源心里不得不佩服。

但从最初的那些日子开始,源就感到这儿的泥土奇异而充满野性,与他袓国的泥土截然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进一步了解了这种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着乡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国大学里也种了一小块试验田,就像在他的祖国一样,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国家的区别。虽然哺育这些白人的泥土与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样是泥土,可是当源在这种泥土上工作时,知道这种泥土不是那种埋着他祖先骸骨的泥土。这种泥土新鲜洁净,没有人类的残骸,也不那么驯服,因为在这个新的民族中,还没有足够的死者用他们的肉体来渗透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国,人的肉体已渗透了那片土地。这个国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壮。由于这儿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面生息的人也变得野蛮起来。虽然他们丰衣足食、知识广博,他们的精神和容貌中却常带着原始的野蛮。

这片土地是不驯的。绵延数千里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树下的朽木烂叶、野兽自由奔驰的草原、四通八达的漫不经心的野径,这一切都显示出这片土地不驯的气概。人们使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通过艰巨的劳动获得丰硕的、供过于求的收成。他们将树砍倒,只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让其他一部分空闲着,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过了人们的需要,而且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气度恢宏。

在源的祖国,土地是人的奴隶,人是土地的主人。许多山上的树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现在,人们甚至割尽山上的野草用来烧火。人们在那些小块田里苦心经营,力求获得最好的收成。他们迫使土地竭尽全力地生产,一次次地向地中倾注自己的劳动、汗水、垃圾和尸体,直至泥土完全丧失了纯洁。人们自己造就了这种泥土,没有他们,土地早就肥力耗尽,成为空虚的不育的子宫。

每当沉思默想这个新国家和它的奥秘所在,源就会想到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想获得丰收,他必须首先要考虑往田里撒进什么肥料。然而,这块异国的土地由于未经耕耘,依然非常肥沃。只要播下一些种子,这土地便奉献出大量的产品,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们几乎承受不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源将憎恨混合进这种羡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结束的时候,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在火车上的旅程结束时,源和盛早早地分手了,因为盛爱上了一座大城市,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说他喜爱学习诗歌、音乐和哲学,而那座城市里可以学习这些学科的学校要比别处好,他不像源,他对土地之类的事毫无兴趣。而源下定了决心,要在国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学习怎样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他很快就相信这个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他们从土地上获得的丰收使得他们富足起来,这样,他学农的决心更坚定了。于是,源让盛留在那座城市,而自己继续向前,去另一座城市,进了一所他能在那里学到他想学的东西的学校。

首先,源必须在这异乡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睡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他到学校去时,受到一个灰发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礼,给了他一些单子,单子上写着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源选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门口按响了门铃,第一道门开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儿,她青春已逝,粗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正用围裙擦着她**的粗壮的红胳膊。

迄今为止,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种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他几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视,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问:“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吗?”

那个女人将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门答道:“这是我的房子,它不属于任何男人。”听到这话,源转身就走,他宁愿换一个地方试试。他想,在这个国家里,竟也有许多像这个女人一样满怀恶意的女人,他宁愿住到一座属于一个男人的房子里去。这个女人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腰身和胸脯硕大无朋,她的短发的色泽很奇怪,源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不会相信那头发是从人类的皮肤上长出来的,它本来鲜艳刺目,黄得发红,但由于厨房的油腻和烟尘,它变得暗淡了。奇怪的头发下面就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满面红光,但红得有些发紫,这副脸上安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蓝,发出一种新瓷器有时会发出的那种光。再看她一眼源简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两只铺开来的肥得没有线条的脚,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礼貌地与那个女人告了别,到别处去找房子了。

可是,在走访另外一两个标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时,他却都被谢绝了。起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个女人说:“我的房间客满了。”源知道她在撒谎,因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记号。这样的事反复发生。源最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个男人粗鲁地说:“我们这儿不收有色人种居住。”起初源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不认为他淡黄色的皮肤与通常的人类皮肤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他的黑色眼睛和头发与常人相异。但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可见的黑人,并注意到白人极不尊重他们。

刹那间他的血往上涌。那个男人见他脸色阴沉、怒气冲冲,便带点歉意说:“我妻子在这个困难时期要帮我找出一条生路来。我们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们接纳外国人,他们就不肯住在我们这儿了。有些别的地方接纳外国人。”那个男人说出了一个门牌号码,那正是源看到那个满怀恶意的女人的地方。

这就是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他带着十足的傲气,彬彬有礼地向那个男子道了谢,又回头来到第一家。他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敢正视那个女人可怕的形体。他告诉那个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间。他非常喜欢那间屋子,那是靠近屋顶的一间小屋,非常清洁,被楼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个女人,那间屋子似乎就相当不错了。他可以想象他在其中孤独安静地工作,他喜欢看屋顶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面斜伸下来。就这样,他决定住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在这六年中,这间屋子成了他的家。

事实上,那个女人的心肠并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可怕,他年复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里,每天去上学。那个女人渐渐地对他好起来,他也渐渐地了解到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恶煞般的外表和粗鲁的举动之下,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在那个房间里,源生活得像个教士,清贫整洁,他屈指可数的几件物品总是放置得井井有条。那个女人开始非常喜欢源了,她叹了一口粗气,说:“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这样规规矩矩就好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几天之后,源发现那个粗壮的女人虽然做事咋咋呼呼,但心地非常善良。虽然源听到她大声嚷嚷的声音会畏缩,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壮的红胳膊会颤抖,但他仍然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因为他发现有人在他的房间里放了几个苹果。他们吃饭时,她高声地在桌子对面向源大声嚷嚷,但源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她说:“王先生,我为你做了些米饭!我想,没有你习惯吃的东西,你会觉得吃不下饭的……”她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高声说着,“米饭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东西了——蜗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惯了的东西我却无法供应。”

源说实际上他在家中并不吃这些东西,可她好像并不理会源的争辩。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个笑话,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强迫他多吃一点,饭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间经常保持着温暖和清洁。当她知道源喜欢吃某一种菜时,就不辞劳苦地做了给他吃。终于,源学会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脸,而只想到她的善良。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越来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认识了几个与他处境相同的同胞,发现他们的房东都不如那个女人心肠好,许多女房东的嘴尖酸刻薄,将外国学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视那些与她们种族不同的人。

有一件事使源十分惊讶,那就是这个粗壮的大嗓门女人竟然曾经结过婚。在他的祖国,这种事就不会令人奇怪,因为在新时代到来之前,姑娘或小伙子都不得不与选定的某个人结婚。男人必须接受别人为他选择的那个新娘,即使那个人是个很丑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这异国,很久以来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选择妻子,竟然有男人出于自愿选择了这个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临死之前,她有了一个女儿。现在这个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姑娘居然很漂亮。源从来也不认为一个白种女人会真正地美艳绝伦,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确实很美。她十分妩媚,说她漂亮一点也不过分。她继承了母亲的那种像火焰在燃烧一般的金属丝状的头发,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铜色鬈发。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弯弯曲曲地沿着她漂亮的头和洁白的脖子的线条,优美地披散下来。她有与母亲一样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温柔。她用化妆术将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亲的那种苍白色。她的嘴唇丰满柔软,色泽鲜红。她的身体袅袅婷婷,宛如一棵小树。她的手纤细柔长,十分匀称,指甲长长的,染得通红。她穿着轻薄质料的衣服,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以及她身上所有运动着的线条都清楚地显示了出来。源就像一个年轻男人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轻男人以及源在看什么。源也知道她明白这一点,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厌恶她,因此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躬来回答她的问候。

他庆幸她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无论她说什么,嗓门总是太大,通过鼻腔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尖锐刺耳。她外表的温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尔他们俩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时,他暗自庆幸自己不喜欢她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她不愿帮助她母亲整理家务。吃饭时,如果她母亲请她去取一样忘了带上桌的东西,她总是噘着嘴站起来,还常常说:“你准备开饭总要忘记什么东西。”她也不愿将手放在肮脏油腻的水里,因为她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爱护自己的手。

在这六年中,源庆幸他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断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满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宁的纤手在他旁边,便想起它们是懒散的,除了侍候自己,绝不会去为别人服务。源认为姑娘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感到她近在身边,有一次甚至激动起来,可他忘不了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听到的那两个骂人的脏词。对这个姑娘来说,他也是个外国人。他忘不了他和这个姑娘属于不同的种族,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异乡人。他下定决心继续保持疏远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不,他自言自语,他心中曾有过许多姑娘,但她们最后都背叛了他。如果在这异国有人背叛了他,没有人会前来帮助他。不,他最好对姑娘们还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愿看那个姑娘,学会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寻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时大胆地邀请他到某个舞场去,他会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

可是源有时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回忆起那个死去的姑娘。他伤感而激动,惊奇地想知道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烈火燃得这般炽热。他的这种探求是毫无结果的,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而她最终却暴露出了她的邪恶。特别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即使他睡着了,也会不时醒来。他躺在**,守着夜的寂静,看婆娑的树影映在室中的白墙上,月光皎洁,室内通明。他心中终于开始**不宁。他挡住双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这使我渴望某种东西——就像渴望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家。”

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闭自己,躲进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面上他彬彬有礼,与一切跟他说话的人交谈,但他从来不首先与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将自己与这个国家中他厌恶的东西隔绝开来。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这种自豪感使他觉得祖国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远流长。他学会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视;他懂得了在市里可以进什么样的店去买生活必需品、刮脸或理发。有一些店主不愿为他服务,一部分人会不客气地拒绝他,另一部分人会讨双倍的价钱,还有一部分人装得很客气,说:“我们在这儿求条生路,人们不欢迎我们与外国人做生意。”无论对方粗鲁还是有礼,源都学会了一言不发。

他可以一连数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交谈,结果他像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可能会迷失在快节奏的异国生活中。没有人向他询问关于他祖国的事。那些白种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听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也只是宽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于无知而做错事的人一样。源发现他的同学、替他理发的理发师以及他的女房东都有些偏见,例如认为源和他的同胞会吃老鼠、蛇,会抽鸦片,在他的祖国所有的女人都裹脚,所有的人都把头发编成辫子,等等。

一开始源非常急切地企图破除这些无知的偏见。他发誓他从来也没有尝过老鼠或蛇,他告诉那些外国人,爱兰和她的朋友能轻盈地翩翩起舞,不比其他任何国家的姑娘逊色。但他的辩解只是白费唇舌,他们很快就忘了他的话,只记得他们原来知道的那些事。源对这种无知的偏见时常感到异常恼火,他深深地恨这些人的无知,终于,他不再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中会有公道和真理,而开始相信他的整个祖国都像那个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国的姑娘都像爱兰。

在上土壤课的时候,源认识了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心肠极好的憨厚的小伙子。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上课时,他在源身旁坐下,源没有跟他说话,他先开口与源交谈起来。后来他有时跟源一起走出校门,有时他们一起在阳光中溜达。他与源攀谈。有一次他请源与他一起散步,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个年轻人的邀请。散步时源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因为他一直生活得那样孤独。

很快源开始向他的新朋友讲自己的故事。路旁有棵树,树的枝杈伸向路边。他们坐在树下休息,继续他们的谈话。不久,那个小伙子急躁地喊起来:“哦,叫我吉姆!你叫什么名字?哦,王,源王。我的名字叫巴涅斯,吉姆?巴涅斯。”

他听到那个小伙子把自己的名字念颠倒了,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向那个小伙子解释,在他的祖国,姓应放在名的前面。这又将那个小伙子逗乐了,他试着颠倒着念他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类闲谈中,笑声不断,他们的友谊慢慢发展起来。他们开始进一步交谈。吉姆告诉源,他这一生都住在一个农场里,他说:“我父亲的农场有二百公顷土地。”源说:“他一定很富有。”吉姆惊讶地看着他,说:“在这个国家,这只是个小农场。在你的祖国,这算得上大吗?”

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觉得要说出他祖国的农庄是多么地小简直使人不堪忍受。他怕说出来会受到吉姆的嘲笑,只是说:“我祖父有很多土地,人们称他为有钱人。但我们的田非常肥沃,一个人只需为数不多的土地就能生存。”

谈着谈着,源渐渐讲到了那座在镇上的大房子以及他的父亲王虎,王虎现在被称作司令而不是军阀。源也对吉姆谈到了那座沿海城市,谈到了那位太太、他的妹妹爱兰以及爱兰的种种时髦的乐趣。一天又一天,吉姆倾听着,提出他的问题,而源侃侃而谈,几乎不觉得自己竟说了那么多。

源发现讲话很快活。在这异国他乡,他一直都非常孤独,实际上比他主观感觉到的更孤独。对于那些小小的怠慢,如果有人问到他,他会自傲地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值一提的事,但实际上他耿耿于怀。他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受到伤害,他几乎都不习惯再保持自傲了。可现在,源坐下来,对那个白人小伙子讲他种族的光荣,讲他的家庭以及他的民族,这使他自己感到慰藉。吉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源听到他非常自卑地说:“你一定觉得我们看上去很穷——你是个司令的儿子——有那么多仆人——我想请你夏天到我家去玩,但又有些不敢,因为你过去是那么富裕。”吉姆的表情和话语像某种药膏,医治着源所有的创伤。

源彬彬有礼地向吉姆表示谢意,很客气地说:“我相信你父亲的房子对我说来一定很大,很舒适!”源带着快意啜饮着吉姆的羡慕。

但在这场谈话中,源并不察觉自己心中有颗秘密的种子。他在心中把祖国看成他所描绘的那副样子。他忘了自己曾经憎恨王虎的一切战斗和他那些充满贪欲的士兵,而把他想象成一个伟大崇高、运筹帷幄的将军。他忘了那个鄙陋的小村,王龙曾在那儿生活、挨饿,用劳动和计谋挣扎奋斗。他只记得童年时镇上那座大房子里的许多院子,那是他祖父造的。他甚至忘了狭小破旧的土坯屋和成千上万像土坯屋一样的房子。它们都是用土坯垒成,顶上盖着稻草,庇护着穷苦的人们,有时也庇护着牲畜。他只清楚地记得那座海边的大城市,它拥有巨大的财富和许多游乐场。因此当吉姆问“你们有我们这样的汽车吗?”或“你们有我们这样的建筑吗?”时,源会很简单地答道:“是的,这一切我们都有。”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撒谎。在某一点上看,他说的是局部真实。如果全面地看,他相信他说出了总体真实,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遥远的祖国在他眼中日臻完美。他忘记了一切丑陋的东西,忘记了到处可见的苦难。在他看来,在祖国,所有的农民都诚实知足,所有的仆人都忠心耿耿,所有的主人都仁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孝顺父母,所有的姑娘都贞洁温柔、谦恭有礼。

源渐渐相信他遥远的祖国真是那么美好。终于有一天,他对祖国的信心驱使他在公众面前为他的祖国进行辩护。事情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某座教堂里。那天教堂里来了一个人,他曾经在源的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告诉人们他要放一些电影给他们看,这些电影与那个远方的国度有关,他还告诉人们,他将谈谈那个国家以及那儿的风俗习惯。源既然不信宗教,当然从来没进过教堂,但那天晚上他去了,想听听那个人的演讲,看看他会放什么样的电影。

源坐在人群中,看了看那位旅行家,第一眼就觉得他讨厌,因为他发现那个人是个教士。源只听说过教士但从来没见过,他早年在军校上学时,老师曾教育他们反对教士。那个教士到国外去,用宗教进行贸易,**贫穷的人参加他的教派,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对这种目的许多人只能猜测而不能完全了解,人们只知道,一个人如果不为任何目的或不想获得某种私有财产,是不会离开他的祖国的。现在那个教士高高地站在讲坛上,嘴角上的线条冷酷无情。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长着两只深深地凹陷的眼睛。他开始讲起来。他向人们描绘源的祖国的穷人和饥荒,他告诉人们,在那儿,部分地区的女婴一出生就被杀死,人们住在茅棚里等。总之,他讲的事都肮脏丑陋、可憎可恶。源听着这一切。然后那个人开始放电影,影片上的据说是他亲眼所见的事物。源这时看到乞丐从屏幕上向他拥过来,还有脸部溃烂的麻风病人、饥饿的孩子,他们虽然腹中空空,但肚子膨胀着。电影里还有狭窄拥挤的街道、负着牲畜也不堪承受的重荷的人。源在他幽居的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丑恶。最后,那个人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在这块可悲的大陆上,我们的福音书是多么不可缺少。我们需要你们的祈祷,需要你们的捐助。”然后他坐了下去。

源忍无可忍了。在这段时间里,看到他祖国的缺点在这些好奇、无知的外国群众面前暴露无遗,他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其中还夹杂着耻辱和忧伤。这不是他祖国的缺点,源心里这样想,因为他从未亲眼看过那人所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喜欢窥探的教士搜集了他所能发现的一切丑恶,并苦心地把这些丑恶展现在西方世界冷漠的眼睛面前。那人在结束时竟厚颜无耻为那些被他无情地损害了的人乞求金钱,这对源说来更是一种奇耻大辱。

源怒火中烧,心都要爆炸了,他跳起来,两手紧紧抓住前面的座位,眼中燃着黑色的火焰。他双颊通红,浑身颤抖。他高声喊:“这人说的话和他放的电影都是谎言!在我的祖国绝没有这样的事!我自己就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我没有见过这些麻风病人,没有见过这样饥饿的孩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屋!我家里有二十几间房间,我国有许多像我家一样的房子。这个人造谣骗你们的钱。我,我代表我的祖国在这儿说话!我们不需要这个人,也不需要你们的钱!我们不需要从你们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源就这样高喊着,然后他抿紧嘴唇,防止自己哭出来,又坐了下来。人们坐着,鸦雀无声,对刚刚发生的事惊讶万分。

至于那个教士,他听着,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他站了起来,温和地说:“我看出这个年轻人是个当代青年学生。好了,年轻人,我能说的一切就是我在穷人中间生活过,他们就是那些我在电影里展示出来的人,我在他们之中生活过大半生。当你回到你自己的祖国,到内地我居住的那个小城市里,我会将这些东西展示给你看……我们现在一起祈祷,结束今天的一切,好吗?”

但源不愿留下来参加这种虚情假意的祈祷。他站起来走出去,踉踉跄跄地走过街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久,他身后传来了人们往回走的脚步声。这时,源又遭到了那晚的最后一次打击。当时两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并不清楚他是谁,他听到一个人说:“怪事,那个中国家伙竟然那样站了起来,真怪——不知他们两人到底谁对。”

另一个说:“我想,两人都有正确的地方。最好不要全信你从某个人那儿听到的话。但外国人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呢?这与我们毫不相干!”那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漫不经心地说:“有道理——看来明天要下雨,是吗?”他们又继续走他们的路了。

听了他们的话,源不知为什么觉得,如果这些人关心这些事,他还不会这么伤心。他觉得,如果那个教士说的是对的,他们就应该关心这些事;既然那个教士撒了谎,他们也应该关心,应该搞清事实真相。他闷闷不乐地上了床,在**辗转反侧,气得哭了,然后他发誓要干一番事业,让这些人知道他祖国的伟大。

这件事发生之后,源的新朋友平息了他的怒气。从那个纯朴的农村小伙子那儿,源得到了真诚的安慰。源向他倾吐自己对祖国的信心,跟他讲那些圣贤,那些圣贤塑造了他祖先的高尚心灵,制定了人们沿用至今的制度。因此,在那个遥远可爱的国度,绝没有在这个国家中到处可见的奢侈享乐和固执任性。在那儿,男男女女作风正派,循规蹈矩,他们的德行产生了美。他们不需要法律,而在别的国家,到处都是法律,儿童妇女也必须有法律保护。源热切地说,他相信他的祖国不需要法律,在那儿没有人会伤害孩子。这时他忘了太太告诉他的那些弃婴。他说妇女们总是很安全并在家中受到尊重。那个白人小伙子问道:“那么女人裹脚不是真的?”源骄傲地回答:“那是陈年的风俗习惯,就像你们也有过女人束腰的习俗一样。现在这早已成了过时的事,随便什么地方都看不到这种现象了。”

源昂首挺胸地捍卫着他的祖国,现在这成了他的使命。这使他有时想起孟,现在他能实事求是地来评价孟了。他想:“孟是对的,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被别人瞧不起,我们现在应该同心协力使她强大起来。我要告诉孟,无论如何,他看问题比我客观,比我深刻。”他希望能知道孟的地址,这样他就可以写信给他。

他想给父亲写信,也这样做了。源发现自己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写得更加温柔,更加充满真情。刚刚萌发的对祖国的爱使他更爱自己的家庭了。他写道:“我常常渴望回家,对我说来没有一个国家胜过祖国。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我们的食物是最好的。一旦我回国,我将十分乐意回家。我在这儿停留只是由于我要学些有用的东西,用它为祖国服务。”

在这些话下面,他加上儿子向父亲问候的客套话,封上信,贴上邮票,走上街将信扔进邮箱里。这是个周末的傍晚,街上的店铺里灯火辉煌,年轻人正欢闹嬉戏,大声吼着他们会唱的歌,姑娘们与他们一起哗笑喧闹。看到这番野蛮的景象,源撇了撇嘴,冷漠地笑了笑。他让他的思绪追随着那封信,步入了威严和寂静,在那儿,他父亲正孤独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至少他父亲左右有几百名部下,至少他,一个军阀,正按照他的准则荣耀地活着。源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就像他过去常见的那样,父亲高贵庄严地坐在雕花的太师椅上,老虎皮披在父亲身后,燃着木炭的铜火盆在他前面,卫兵们守候在他周围,他是一个真正的大王。听着那吵吵嚷嚷的下流话,听着粗俗刺耳的音乐从舞场上传来,源这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骄傲。他悄悄地离开了,单独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分坚定地专心读起书来。他感到自己比周围的人都更高贵,因为自己来自一个古老的君主制国家。

这是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三步。

第四步接踵而至,它来自与过去不同的原因,但离源更近,它是源的新朋友干的一件事。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之间的友谊渐渐不如以前深厚了,源的谈话也变得冷淡而疏远,他总是谈工作或老师说的某些事情。一切都是由于源现在知道吉姆常到他的住所来,不是为了看他,而是为了看房东太太的女儿。

这件事是很自然地发生的。一天晚上,源将他的新朋友带回房间。由于天气潮湿,他们不能按他们已经养成的习惯一起去散步。当他们走进源的住所时,一阵音乐从前面的一个房间里飘出来,房门半开着。这是房东太太的女儿在弹琴,她肯定知道房门是开着的。走过那个房间门口时,吉姆往里瞧,看见了那个姑娘,姑娘也看见了他,并向他送了道秋波,他捕捉住了它,悄悄地对源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这儿有这么个桃子c?”

源看到吉姆色眯眯的表情简直受不了,他严肃地回答:“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不懂这个词,但懂其他的一切,他觉得心中极不舒服。后来他稍稍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思索着这件事。他自言自语,说要忘了这事,不让关于一个姑娘的区区小事妨碍他们俩的友谊,因为在这个国家,人们对这种事看得很随便。

但这种事又发生了第二次,源这次感到深受伤害,几乎要哭出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已在别处吃了晚饭,以便晚上继续用功。当他走进他的住所时,听到吉姆的声音从大家合用的客厅里传出来。这时源很疲倦,长时间地读外国书使他眼睛发痛,读那些从左至右横排的外国书对习惯读从上到下竖排的中国书的人说来,是相当吃力的。听到朋友的声音时,源非常高兴,他渴望有人陪伴他一小时。因此他推开开着的门,高兴地喊了起来,神态中有一种一反常态的随便,他喊道:“我回来了,吉姆——我们一起上楼去好吗?”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吉姆,他拿着一盒糖,正在笨拙地抚摸盒上的包装纸,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在他对面,那个姑娘慵懒而优美地躺在一张深深的沙发里。看到源进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将卷曲的铜色头发向后抛,开玩笑地说:“他这次是来看我的,王先生……”紫色的血渐渐地涌上了源的面颊,他本来开朗热情的脸变得阴沉、平板而沉默。源气得满脸通红,吉姆的眼光中带着敌意,好像他做了一件随心所欲的事而被人发现了。那个姑娘看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视,挥着她漂亮的、指尖红红的手,恼怒地说:“当然,如果他想走……”

两个男人中间一片死寂,忽然那个姑娘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后源文雅而平静地说:“为什么他不能做他喜欢做的事呢?”

他不愿再看吉姆一眼。他上了楼,仔细地关好门,在**坐了一会儿,对他心中由忌妒而产生的痛苦和愤怒感到奇怪——他心中最难过的是,他不能忘记吉姆单纯美好的脸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倒胃口。

从此之后,源变得更骄傲了。他对自己说,他所听说过的白人是最散漫、最****的种族,他们极不严肃地交流彼此最隐秘的思想。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想起了他们爱去的剧院,剧院门口总张贴着许多广告,这些广告在商业区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上面画着一些半裸的女人。他痛苦地想到,没有一次他晚上回家时不在黑暗的角落看到罪恶的景象——某个男人贴身搂着个女人,他们的手臂缠着手臂,手以某种邪恶的方式抚摸着。这样的景象城中比比皆是。源十分厌恶这一切。面对这种到处可见的粗俗,源心中又不由得生起一股自豪感。

此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接近吉姆了。当他在那座房子里听到吉姆在什么地方说话时,他就默默地独自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一头钻进书本里。如果吉姆过一会儿到他这儿来,他与吉姆说起话来就有点拘谨、刻板。而吉姆常来,吉姆觉得那个姑娘不应成为他与源之间长期友谊的障碍,他不知道源对此无法理解,因此总还是高高兴兴的,好像没有发现源的沉默和疏远。有时候,源确实忘了那个姑娘,又很随便很融洽地与吉姆交谈,甚至温和地开些玩笑,但现在他总是等吉姆先到他这儿来。以前那份出去会见吉姆的热情已不复存在。源平静地对自己说:“如果他需要我,我就在这儿,我对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如果他需要我,让他来找我。”但他已经变了,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又感到孤独了。

为了安慰自己,源开始注意这座城市和学校里他不喜欢的所有东西,但每一件他厌恶的小事都像尖刀一样刺在他**的心上。他听到街上人群中那喋喋不休的外国话,感到那些声音沙哑粗糙,不像他的祖国语言一样溪水般流畅。他注意到,有时在老师面前,一些学生学习心不在焉,发言结结巴巴。他变得更加注意保护自己,处处小心翼翼,总是使自己的发言尽善尽美。即使他身处异国他乡,为了祖国,他觉得应比别人学得更好。

他不知不觉地开始蔑视这个民族,因为他需要蔑视他们,可是他不得不羡慕他们的自由和富有,羡慕他们肥沃的土地和宏伟的建筑,也羡慕他们的发明创造以及他们关于风、水、空气和闪电的学问。可正是他们的智慧和他的羡慕使他更不喜欢这个民族。他们是怎样窃得这样的力量,将它带到这片土地上来的呢?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力量如此自信?为什么他们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恨他们?一天,他坐在图书馆里,钻研一本非常奇妙的书。这本书清楚地指出,在一颗种子种下之前,人就可以预言它好几代的生长情况,因为人们清楚地掌握了它的生长规律。这种知识使源感到惊奇万分,他觉得这远远超出了人们的一般常识。他十分心酸地想:“在祖国,我们一直躺在**睡大觉。我们放下帘子,以为黑夜还没有结束,以为整个世界在与我们一起睡觉。可是天早就亮了,这些外国人一直醒着并且干着活……我们究竟要不要去寻找在这么多年里我们失去的东西?”

就这样,源在国外陷入了隐秘的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使源想起了王虎不屈不挠的斗志。源决心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于国家的事业,过了一些时候,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在外国人之间行走谈话,不再将自己看作王源,而将自己看作他的人民,看作一个在异国的土地上代表了整个民族的人。

只有盛能使源感到自己还年轻,感到自己没有背负这种使命。在这六年里,盛一次也不愿离开他选择的那座大城市。他说:“为什么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儿的东西我一辈子都学不完。我宁愿透彻地了解这一个地方,而不愿去肤浅地了解许多地方。如果我了解了这座城市,我就会了解这个民族,因为这座城市是整个民族的象征。”

盛不愿到源那儿去,但又想见源。源经不住盛的来信的**,因为那信中充满了措辞雅致而调皮的恳求。于是他们决定两人一起在盛住的那座城市过暑假。源在盛的小起居室里睡觉。他常坐在那儿,听别人的各种各样的讨论。有时他参与,但更多的时候他保持沉默。盛很快看出源的生活面是多么地狭窄,看出他生活得十分孤单,但是他没有将他的想法告诉源。

盛身上透露出一种源以前不知道的精明,他告诉源应该了解什么、看些什么,他说:“我们在祖国一直崇拜书。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周围这些人比地球上任何民族都不把书放在眼里。他们只关心生活中的乐趣。他们不崇敬学者——学者只被他们耻笑。他们的笑话中有一半同他们的老师有关。他们付给教师的钱比付给仆人的还要少。你难道只想从那些老人那儿学到这个民族的奥秘吗?仅向一个农夫的儿子学习难道就足够了吗?源,你的眼界太窄了。你将自己拴牢在一件事、一个人、一个地方上,而忽视了其他的一切。我发现这些人在书本上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少。他们从世界各地将书搜集到他们的图书馆里来,像使用粮仓或金库一样使用它们——书只是他们做出计划的材料。源,你可以读上千本书,但丝毫找不到他们繁荣富强的奥秘。”

盛反复对源说这些。在盛的潇洒从容和聪慧敏捷面前,源感到非常自卑,最后他问:“盛,那么我该怎么办,再多学点吗?”盛说:“去走遍天下,见识一切,了解你可能了解的所有人。让这一小块土地休息一会儿,让书也一样歇歇。你学到了些什么,我已经洗耳恭听。现在让我给你看看我学到了些什么。”

盛的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老于世故、信心十足的神气。他将香烟上的灰弹去,用优柔的象牙色的手向下捋了捋乌亮的黑发。那手总使源在他面前局促不安,感到自己就像个乡下佬一样。源觉得盛真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自己见多识广。盛过去是个瘦弱、充满梦想的漂亮孩子,而他现在的变化多大啊!他在几年之间迅速而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他已充分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英俊、漂亮,并充满了自信。某种热力催促着他成熟。在这个新国家的电气化中,他的慵懒消失了。他像其他人一样说话、行动、开怀大笑。然而,在这种勃勃的生气中,依然留存着一些属于他自己那个种族的儒雅、从容和内向。源看到盛现在的言谈举止,心想,没有人能像他一样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源非常谦卑地问:“你还像过去一样写诗和小说吗?”

盛快活地答道:“写,比以前写得更多。我的诗已可以编成一本诗集了,我希望我写的一些小说能获得一两种奖。”盛这么说时似乎带着几分谦虚,但显示出一种充分了解自己的自信。源缄默不语。他觉得自己所取得的成绩确实微乎其微。他还像初来时一样无朋无友,一样笨拙。所有他能用来说明这几个月生活的只是一堆笔记本和一些长在一畦土地中的籽苗。

有一次他问盛:“我们回国时你将干些什么?你会永远住在这座城市里吗?”

源问这话是想试探试探,看看盛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为祖国的贫困而忧国忧民。但盛轻松愉快、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永远!我不能住在别处。源,事实上,我们可以在这里说说心里话。除了在这样的城市里,我不能在别处居住。在我国,找不到一个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居住的地方。一个人除了在这儿,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找到适合聪明能干的人享受的娱乐呢?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清洁舒畅得足以让人居住呢?对于我们村庄的任何一个方面的回忆都使我感到厌恶——人们肮肮脏脏,孩子在夏天一丝不挂,狗又野又凶,任何东西上都有层黑压压的苍蝇,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能,也不愿住到别处去。毕竟西方人在追求舒适享受方面的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孟恨他们,但我不能忘记,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没有想到过使用清洁的自来水、使用电、看电影或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就我来说,我决心要尽情享受我能获得的一切,我将一辈子住在最好、最舒适的地方,写我的诗。”

“也就是说,自私地活着。”源直率地说。

“可以这么说吧。”盛冷冷地答道,“可是谁不自私呢?所有人都自私。孟在他了不起的事业中也自私。这种事业!看看它的领袖,源,你敢说他们不自私吗?一个头头儿曾经做过强盗;一个像顺风旗似的不断改变方向,倒向得胜的一方;还有一个靠为他们的事业征集来的钱过活!我是自私,但我认为说话坦率更光荣。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我享我的福,这样我就自私,但我不贪婪。我爱美,我需要我的住所和环境处在优雅的氛围中。我不愿过穷日子,但我只要求能有足够的一份财富,使我处于和平、美好、快乐的氛围之中。”

“你祖国的人民是否生活得和平、快乐,你就不管了吗?”源问,他的心中热血沸腾。

“我有什么用?”盛答道,“多少个世纪以来,穷人出生,饥荒到来,战争爆发,一向如此。我会这么蠢,认为我的一生能改变这一切吗?我只会在斗争中丧失自己,丧失我最高尚的自我,我——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民族的命运而战?我大概还能跳进大海使海水干涸变成良田呢——”

对这种滔滔不绝的议论,源无言以对。那晚他临睡之前躺在**,倾听着那惊雷在这日新月异的城市上空炸响,在他寝室的墙壁外面轰鸣。

听着听着源害怕起来。他心灵的眼睛,透过那堵又小又窄的安全之墙看到了许多东西,那堵墙将他与外部那个奇异、黑暗、咆哮的世界隔开了。他不能忍受他的渺小。他在心里不断琢磨着盛的话中的道理。街灯的光照进室内,他依恋着屋中的那片温暖、那张桌子、那些椅子和生活中的那些普通事物。在这充满变化、死亡和不可知的生活的几千里里,居然有这么一小片安全的乐土。真奇怪,盛对安全舒适的毫不犹疑的选择竟使源觉得自己那种伟大的梦想真蠢,只要他靠近盛,不知为什么就失去了主见,既不勇敢坚强,也不疾恶如仇,而只是一个寻求实惠的孩子。

但源不可能总是与盛如此接近并单独地与他在一起。盛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熟人,他经常晚上出去与他能遇到的任何一个姑娘跳舞,即使源跟盛一起去,源依然是孤独的。起初源只是坐在边上,艳羡盛的英俊倜傥和翩翩风度,以及他与女人交往时的大胆风流。有时源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效法盛,但过了一刻他又觉得无形中有某种东西使他退缩。他发誓绝不与任何女人说话。

原因是,盛以这种方式交的女朋友常常是外国女人。她们是白种或混血女人。源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这样的女人,由于某种奇怪的肉体上的原因。过去当他晚上与爱兰一起出去时,常常看到这样的女人,因为在那座海滨城市里,各种肤色的人自由地混合在一起。但他从来也没有邀请一个女人一起跳过舞。一个原因是他觉得她们的穿着打扮寡廉鲜耻,她们袒胸露臂,与她们跳舞的男人必须将手搭在她们**的白色皮肉上,可他不能这样做,这会使他心中产生反感。

现在源不愿这么做也没有其他原因。他注视着盛,看着盛走近时便向他频送秋波的那些女人,觉得只有某种女人才卖弄风情;那些最高雅、不那么寡廉鲜耻的女人在盛走近时,总将目光投向别处,或避开盛,只与那些与她们属于同一种族的人在一起。源越观察越觉得真是这样,他感到盛好像也知道这一点。盛只找那些笑得真切自如的女人。不知是为堂兄的缘故,还是为他自己和祖国的缘故,源心中不禁愤然起来。虽然他不完全理解为什么这些女人采取这样的态度,但他羞于启齿,怕伤了盛。他只是在心中嘀咕:“但愿盛自重些,压根儿别去同她们跳舞,如果他配不上她们之中的佼佼者,我希望他至少藐视她们每一个人。”

源又伤心又恼怒,因为盛不怎么自重,正不择手段地寻欢作乐。但有件事也真怪,孟对外国人的所有愤懑并没有能使源仇视外国人,但现在,当他看到许多高傲的女人在盛走近时将目光转向别处时,源感到他开始恨她们了,而且真正地恨了起来,由于这几个人的缘故,他可以恨她们整个民族。因此源常常走开,不愿看到盛被人歧视。他常常独自一人过夜,有时读书,有时仰望星空,有时凝望城市中的街道,审视心中的疑问和迷惘。

在暑假期间,源耐心地跟着盛在那座城市里到处逛。盛的朋友很多。每当他走进一家他常去光顾的饭店,总有一个男人或姑娘欣喜地喊起来:“喂,约翰尼!”他们都这样叫盛。源第一次听到他们这样叫时,被这种随随便便的做法惊呆了。他低声对盛说:“你怎么受得了这么个粗俗的名字呢?”盛哈哈大笑,答道:“你应该听听他们是怎样相互称呼的!他们用这么个亲切的名字喊我只为了是使我高兴。此外,出于友谊他们才这么做。他们在对最喜爱的人说话时才是最无拘无束的。”

看得出来,盛的确有许多朋友。他们晚上到他的房里来,有时两三个,有时五六个。他们在盛的**或地上挤成一团,边抽烟边谈话。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争着看谁能想出最出格、最有趣的念头,看谁第一个使另一个人刚说的话意义混乱。源从来也没听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谈话。有时他认为他们反对政府,就为盛担起心来。但终于会有阵新奇的风吹来,这时,这几个小时的谈话便会转向,他们又开始兴高采烈地接受现有的一切,蔑视任何新生事物,谈话便在这种气氛中结束了。然后,这些年轻人身上散发着烟酒的气味,嘻嘻哈哈地笑着,陶醉在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欢乐之中,心满意足地高声道别。有时他们大胆地谈女人。源在这个他所知甚少的话题上总是保持缄默,除了碰过一个姑娘的手,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坐着静听,对听到的一切很反感。他们走后,源很严肃地问盛:“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吗?这个国家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吗?难道这儿没有贞洁的姑娘,没有贤良的妻子,没有不受**的女人?”盛逗趣地笑了,答道:“他们很年轻,这些人——只是像你我一样的学生。关于女人,你知道些什么,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