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那种固执的老脾气也发作了,他僵持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他想,自己之所以不接着讲下去而停顿下来,是因为不喜欢儿子在他讲话时插嘴;实际上的情况却是,王虎有一些他不怎么喜欢说的事要谈,于是他等待着。在相持的时间里,源对于父亲的怒气一下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起了被这个人吓得不敢吭声的种种情况,想起消磨在自己所憎恨的武器上的所有时光,想起这次所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又一次被剥夺,他蓦然间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只老虎了。不,他的血肉已从这个老头儿的身上分离出来,他对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因为他不洗澡,不修面,让酒饭滴落在衣服上。至少此时此刻,父亲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所钟爱的。

王虎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心里所有这些强烈的憎恨正在不断滋长,最后竟对他想说的话感到切齿地痛恨。他说的话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除了寄希望于你,我还能指望什么?你母亲有一次说过很有见识的话。她跑来对我说:‘如果他不结婚,我们的孙子从哪儿来?’于是,我对她说:‘到某个地方去找一个身体健壮的好姑娘,别的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精力充沛,能早生孩子就行了,因为女人都差不多,哪个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好。把这个姑娘带回来,嫁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出走,躲在哪一个国家,等战争打完了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有了第三代。’”

这番话王虎说得非常小心谨慎,每个词都预先考虑过。在让儿子重新离开之前,他强打起精神,说出这些措辞巧妙的话,以尽到为父的责任。这不过是每个好父亲应该做而每个儿子论理也必然指望的事,因为儿子为了父母,都应该接受如此选择的妻子,娶了她,生了孩子,然后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自在地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他的爱。可是源不是这样的儿子,他已经中了新时代的毒,内心充满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隐秘而顽固的自由思想,也充满了他父亲对女人的那种憎恨。这种憎恨,加上他的固执,使他感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是的,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就好比受到拦截的洪水,他全部的生命已系于这一发之间了。

起先,源似乎还不相信父亲当真说了这番话,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他一直听父亲说女人是蠢货,即使不是蠢货,也是变节者,是绝对不能信任的。然而,父亲确确实实说过这番话,他正坐在那儿,和先前一样看着炭火发愣。这时,源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和她的女仆何以如此热心地要悄悄把他弄回来,在得知他准备回家后,又何以会如此高兴,因为这样的女人什么都不想,只知道配对、结婚。

不过,他绝不会向他们屈服!他一跃而起,忘却了他对父亲的恐惧或爱,大声喊道:“我已经等到这一天了——是的,当我的同志们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迫结婚的,我就等着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了家——我常常想,我自己不知是否会有幸福——可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像所有想把我们永远缚住的老年人一样——把我们的整个身体缚住——强迫我们同你们选择的女人结婚——强迫我们生孩子——不过,我可不愿意受束缚——不愿自己的身体听任你们拨弄,让自己的命运同你们的拴在一起——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知道自己恨你——”

源倾泻完胸中这股怨恨的洪流,便剧烈地呜咽起来,那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到源这样发脾气,心里害怕,便奔过来抱住他的腰,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因为他那裂开的嘴唇全都扭歪了。源往下一看,只见老人靠在他身旁。他抬起手,一掌打下去,正巧打在那张又老又丑的脸上,于是豁嘴老人跌倒在地上。

王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并不是要走到儿子身边——不,他迷茫地朝源看了一眼,似乎弄不清儿子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因此,他的目光显得迷乱、呆滞。他看见老仆人倒在地上,就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可是源转过身子逃走了。他不再等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便从院子里奔出去,找到他那匹拴在树上的马,穿过大门,经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的士兵,翻身上马,策马离开了那个地方。这时,他心里暗暗地喊道:“永别了。”

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亲的宅邸,但这种愤怒必须从它的热点上冷却下来,否则他便没命了。事实上,源也确实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考虑,像他这么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割断与同志们和父亲的联系后究竟能做些什么。那天的天气也在帮助他冷静下来,源在土屋里生活的那几天里仿佛始终存在的冬日的阳光,现在已经不见了,天色灰蒙蒙的,风从东面吹来,寒冷刺骨。源的马经过这几天的旅行,变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着。大地也变得灰暗了,源感到自己已被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浑身冰凉。大地上的人们也有着这种类似的暗色,因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和劳作,和它是那么相像,他们的容颜随着它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言语和一切动作都变得十分平静。在阳光下,他们的脸显得活泼,常常充满了欢乐,可是现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们目光呆滞,嘴唇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动也很迟缓。太阳通常所挑选并赋予勃勃生气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块块小小的艳色、蓝布衣裳、孩子们的红外衣和姑娘们绯红色的裤子,现在都已不怎么鲜艳了。源骑着马经过这块灰蒙蒙的土地,对自己以前曾经那样爱过它感到惊奇。他也许会回到他的老队长那儿,继续追求他的事业,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们如何不喜欢他,而今天他经过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样抑郁,于是他痛苦地向自己发问:“难道我要去为他们浪费生命吗?”是的,在他看来,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颜。然而,这一切仿佛还不够似的,他那匹马也开始一跛一跛地行走。源在他经过的某个小城附近下了马,这时,他才发现马的腿已被石头碰伤,跛了,再也不能派上用场。

正当源停下来低头察看马蹄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吼,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列火车正从他身边开过。火车猛烈地喷射着烟雾,速度极快。车速虽快,但因为源跪在马的旁边,离火车又很近,所以他看得见车厢里的许多乘客。他们坐在那儿,那么暖和,那么安全,又以这样的速度向前。源真羡慕他们,因为自己的马速度太慢,如今又残废了。突然间,一个绝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脑际,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里去,把这头畜生卖掉,然后搭上火车去远方——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源睡在那个小城里的一家客栈里。客栈里脏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使他无法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在那儿,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身上还有一点钱,因为父亲怕他有时银钱短缺,所以常常让他束着一条装钱的腰带,再说,他那匹马也可以卖些钱。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不出自己该上哪儿去、应该做什么。

源并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伙子。他熟悉本国的古书,也了解西方的新书,关于这些,他的家庭教师都曾教过他。他还向老师学了一口流利的外国语。因此,他并非像一个军人的儿子那样无能和无知。他在客栈的硬板**辗转反侧,自问该用那笔钱和他的知识干些什么,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队长那儿去。他可以回去,对队长说:“我已经悔悟了,让我归队吧。”而且,只要他告诉队长,他丢下了父亲,打倒了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这就足够了,因为在革命者的队伍里,反抗父母就是获得允准的途径,这往往是忠诚的凭证,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杀掉,以显示他们的忠诚。然而,尽管源知道自己会受到欢迎,但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回到那个事业上去。

一想起这灰暗的一天,源就郁郁寡欢。他想起满身尘土的普通百姓,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快活过,其他年轻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欢乐我都没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对父亲的责任所占,后来又被这个我无法追求的事业所占。”突然间,他想起自己也许会喜欢上从未见过的某种生活,一种更愉快的、充满笑声的生活。源一下子觉得他的一辈子过于严肃,连个游戏的伙伴都没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既充满欢乐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忆起自己的幼年时代,回忆起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个妹妹——她如何爱笑,如何用一双小脚东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时也如何爱笑。对了,他为什么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血缘相系。这么多年来,他被牢牢地束缚在父亲的生命中,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亲属。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所有的亲戚——有二十来个。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柜那儿去。有那么一刻,他想到重回那座房子也许是很愉快,他的脑中呈现出一张亲切、愉快的脸,那是他伯母的脸,他想起了他的伯母和几个堂兄弟。可是接着他又固执地想到,不,他绝不能离父亲那么近,伯父一定会去告诉父亲,因为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他要去乘火车,跑得远远的。他的妹妹离这儿很远,在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里。他很想到那个城市里去住一阵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爱的景色中寻找乐趣,并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闻却从未目睹的外国玩意儿。

他心里有点着急,没等天亮就跳下床来,唤客栈的伙计打热水来洗身。他将衣服脱下来,狠命地抖了几下,想把虱子抖掉。伙计跑来后,他对客栈的肮脏咒骂了一通,一心只想离开。

伙计见源这么不耐烦,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儿子,因为穷人是不敢随便骂人的,他忙说好话,赶紧侍候。因此,天才蒙蒙亮,源已经吃完早饭出了门,牵着那匹红马去卖。他以很低的价钱把马卖给了一爿肉店。源有一阵子心里很难过,确实,一想到自己的马将变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阵战栗。后来,他硬了硬心肠,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马了。他不再是一个将军的儿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个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驶向那个海滨大都市的火车。

对源来说,这也算一件幸事,因为他时常替父亲读他那位博学的妻子的来信。信是从她移居的海滨城市寄来的。王虎年纪越大,越是懒得看什么东西;他年轻时虽然很能看书,上年纪后却把许多字都忘了,无法流畅地阅读。这位妇人每年写两封信给她丈夫,这些信里往往有许多学问,不好懂,源就替父亲读信,并为他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她在信里告知的地址是在那个大城市中的哪个区、哪条街。于是,源一路上过了一条江,绕过一两个湖,翻过重重山,经过一块块春麦青青的良田,再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车之后,他知道该往哪里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辆人力车去那儿。就这样,他一个人从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经过,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他坐在车上,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乡下人那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街景。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都市。大街两边的房屋是那么高,因此,尽管街灯亮得耀眼,源还是看不到这些高高耸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顶。然而,在这些高楼的底部,光线是充足的,人们像在白昼一样行走。在这儿,他看见了世界上的各种人,他们的种族、类型、肤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了来自印度的人,印度妇女身裹黄布和纯白的薄纱,穿着绯红色的罩袍,以衬托她们的黑肤之美。他还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种男女,他们衣着往往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源望着他们,惊异于这些白种女人怎么能从许多人中认出她们的丈夫,在他看来,除了大肚皮、秃顶或有类似的缺陷,他们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大多数还是和他一样的人种,源看见形形色色的同胞在街上走。富人们乘着豪华的汽车来到某些游乐场所门口,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拉着源的人力车夫必须让到一边,先让他们通过,就像古时候给皇帝让道一样。富人一到某个地方,穷人就会靠上来,乞丐、残疾人、病人,他们摆出各种各样的苦恼相,以乞得一点钱。然而他们很少要到钱,因为那些富人走起路来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视,从他们的钱包里漏出来的银钱真是少得可怜。源此时虽在热切地寻求快乐,但一瞬间恨起这些目中无人的富人来,他心里想,他们理应给那些乞丐一点钱。

源坐着低贱的人力车经过这川流不息的一切,毫不引人注目,最后,车夫气喘吁吁地在有一排长墙的某个大门口停了下来,同一边还有二十来个相类似的大门。这就是源要找的地方。于是,他跳下人力车,摸出一把硬币,按说定的价钱付给车夫。刚才,源看到那些富人和他们的太太对于乞丐的呼号如何视若无睹,又如何把伸到他们面前的骨瘦如柴的手推开,心中不免有点愤愤然,可是,当这个跑得浑身是汗的车夫低声下气地颤声恳求“先生,发发善心,加一点吧”时,源却认为这全然不是一回事。车夫看到他身穿绸衣,脸上又显示出营养充足的气色,因此想多要点钱,可是源不认为自己是富人,况且这些人力车夫的贪心不足是出了名的。于是他毫不让步地喊道:“价钱不是讲好的吗?”车夫叹了口气,说:“哦,是的,钱是讲好的——但我想,你若是发发慈悲——”

然而源已经忘掉了人力车夫。他转过身去,瞧见门铃,便按了一下。车夫见自己已遭人遗忘,又叹了一口气,用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脏布擦了擦发热的脸,便慢悠悠地向街上走去,尖厉的晚风吹来,使他打了个寒噤,把他皮肤上的汗水吹得冰凉。

一个男仆出来开门,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瞧着源,一时还不让他进去,因为在这个城里,常有一些穿得很好的陌生人去按人家的门铃,声称他们是住在这儿的某某人的朋友或亲戚,可他们进了门就拔出洋枪抢劫、杀人,为所欲为,他们的同伙有时也会进来帮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赎金。于是,这个仆人很快又把门闩上,也不管源这时候已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源必须在门口等一会儿。等到门又一次打开时,他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那儿。这个妇人气质娴雅,面容庄重,身材高大,满头银丝,她的衣服是用某种紫红色缎子做成的。他们彼此相视,源发现她的脸很和善,那是一张饱满而苍白的脸,脸上皱纹不多,但嘴和鼻子都太大,两眼之间又过于扁平,所以她绝对算不上漂亮。这位妇人的眼神也很温和,而且很解人意,这使源鼓起了勇气,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说:“太太,我这样冒昧前来,要请求您的原谅。我叫王源,是王虎的儿子,我是离开父亲而来的。我孤身一人,对您并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来看看您和妹妹。”

源说话的时候,这位妇人一直很仔细地看着他。她很和气地说:“我不能相信自称是王源的人,因为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已认不出你了,但是你和你父亲长得那么像。是啊,谁都可以看出你是王虎的儿子。好吧,进来吧,不必拘束。”

尽管那个仆人似乎还有点放心不下,但妇人还是让王源进了门。她是那么温和,那么娴静,仿佛丝毫不感到惊奇,或者不妨说,眼下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惊奇。她领他进了一间狭小的门厅,然后吩咐仆人准备一个房间,搬一张床进去。她询问源有没有吃过饭,并打开客厅的门,请他在那儿随便坐一会儿,接着就去为那间仆人已替源准备好的房间张罗些物品,好让源住得舒适些。所有这些事,她都做得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抱有一种至诚的欢迎态度,这使源感到很高兴、很温暖,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客人。这种感觉使他的心里甜滋滋的,因为他和父亲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已把他弄得灰心丧气了。

他坐在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等待着,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房间感到惊奇,然而,和以往一样,他严肃的脸上没有露出惊讶和兴奋的表情。他裹在黑色的丝绸长袍里,静静地坐着,偶尔环顾一下房间。他不敢多看,因为这时如果有谁进屋来,见到这种探头探脑的样子一定会感到奇怪,再说他也天生讨厌那种到一个新地方就感到陌生或不自在的人。这是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房间里十分洁净,地上甚至铺着织花的羊毛地毯,上面没有一点污渍。地毯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红色的丝绒毯,中间摆放着一只插着玫红色纸花的花瓶,花儿看上去十分逼真,只是叶片不是绿的,而是银色的。像他坐着的那种椅子,房间里还有六把,这种椅子椅座柔软,还套着红缎子。房间的每个窗口都挂有用上好的白布制成的窗帘,墙上的一个玻璃镜框里则是一幅外国画。画上的那些高山很蓝很蓝,一个湖也同样碧波粼粼,山上有一些他未曾见过的洋房。整幅画的画面十分明朗,使人赏心悦目。

突然间,不知哪里响起了铃声,源回头向门口看去。他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嬉笑声。他留神地听着。她显然是在同谁讲话,尽管他没有听见有人答话。她用的许多词语源都无法听懂,因为她时不时在话里夹上一些外国语。

“啊,是你吗?不,我不忙。哦,我今天累坏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你在开我的玩笑,她比我漂亮得多。你在取笑我,她跳舞也远远比我跳得好——甚至白种人也想同她跳呢。是的,这是真的,我没有同那个美国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诉你他说了些什么!不告诉,不告诉,不告诉!那么今晚我跟你去——十点钟!我得先吃饭——”

一串娇美的笑声传了过来,突然,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便站起来点了点头。他目光谦恭有礼地下视,避免和她的目光接触,但她很快地走上前来,就像疾飞的燕子那样优雅敏捷,并伸出她的手。“你就是源哥啊!”她以娇柔的嗓音欢快地喊道,她的声音很高,仿佛飘浮在空气上面,“妈妈说你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着。

“你怎么这样老式,还穿这种长袍!要像这样握手——现在大家都兴握手了!”

他感到她滑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慌忙把手抽开,因为他觉得握着她的手怪难为情的——他一边把手抽出来,一边凝视着她。她又一次笑起来,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脸转向源。这是一张极其漂亮、像小猫的三角脸那样娇小的脸,圆圆的脸蛋上面是卷曲的光滑的黑发。但最能吸引源的是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很亮,很黑,带着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再下面是她红红的小嘴,嘴唇丰满、鲜红,但又小巧而柔美。

“坐下。”她喊道,俨然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小皇后。

于是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的边上,以免离她太近。她又笑了起来。

“我是爱兰,”她用轻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吗?我完全记得你,只是你长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个丑孩子——脸太长。但是你应该有几件新衣服——我那些堂兄弟眼下穿的全是西装——你穿西装一定很好看——个子那么高!你会跳舞吗?我很爱跳舞。你认识我的堂兄弟吗?我那个大嫂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般!你应该见见我的老伯父!他也想跳舞,但是他年纪大了,人又出奇地胖,所以伯母不让他去。你真该见见他因为老盯着漂亮姑娘而挨伯母臭骂的那副样子!”说着她又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

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这样苗条的姑娘,身材纤小得就像孩子;她那件绿色的绸旗袍非常合体地裹在她身上,犹如花萼包着蓓蕾一般;旗袍的领子高高的,紧紧贴住她那纤细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则挂着小小的镶金珠环。源把眼光掉开,用手掩着嘴咳了几下。

“我上这儿来,是为了问候母亲,并向你致意。”他说。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笑他的严肃劲儿,这一笑使她的脸光彩熠熠。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的步子是那样轻快,就像闪过一道光线。

“哥哥,我这就去找她。”她故意用一种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话,以嘲弄他的严肃劲儿。然后,她又笑了,用她那小猫般的黑眼睛向源拋了一个取笑的眼神。

她走了以后,房间里显得异常静谧,就像房间里一小股忙碌的风突然停止了流动一样。源惊奇地坐在那儿,无法理解这个姑娘。在整个士兵生涯中,他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他竭力回忆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时她是什么样子,当时父亲还没有带他离开他母亲的庭院呢。他想起来了,那时她也是这样敏捷,这样天真地说话,也这样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还想起刚和她分手时,他感到生活是多么沉闷,他父亲的兵营又是多么缺乏生气啊。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现在的这间屋子也太安静、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这儿来,渴望着再见见她,他需要听到像她那样的笑声。他忽然又想起,他的一生老是被这样那样的义务所占据,缺少的正是笑声,他从未有过像街头那些穷孩子一样的嬉戏逗乐,也从未有过像一群劳动者在正午的阳光下歇一会儿,一块儿吃些东西时那样的欢乐。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这个都市将带给他什么,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喜爱的笑声和欢乐吗?是灿烂的新生活吗?

因此,当门声又响起时,他热切地向门口望去,但这次来的不是爱兰,而是太太。她悄悄地走进来,仿佛已把房子里的一切准备得舒舒服服了。跟着她进来的是那个男仆,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几只热气腾腾的菜碗和饭碗。她说:“把吃的放在这儿吧。好啦,源,如果你要使我高兴的话,就应该多吃一点,我知道火车上的伙食和这些不一样。吃吧,我的儿——源,既然我没有别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儿。你能够找到我,我很高兴。我想听你谈谈所有的事情,谈谈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这位有教养的太太非常和气地同源说话。源瞧着她的脸,从她的神色和话语的含意中知道她是出于真诚。她替他在方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听着她悦耳的嗓音,看到她那双细细的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殷勤的目光,源发觉傻乎乎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动情地想,自己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受到过如此彬彬有礼的欢迎——不,没有一个人曾如此友好地对待过他。霎时间,这幢温暖的房子、房间里令人愉快的色泽、对于爱兰的笑声的回忆以及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股脑儿涌上来,充溢他的心头。他急切地吃着,因为肚子已很饿,而且那些菜肴烧得很考究,不像买来的菜那样缺少油水和作料。这时候,源忘记了他曾经热切地吃过乡下的饭菜,只觉得现在的菜是他从未享用过的最好的、最使人满意的美味,所以他吃了个饱。然而,由于这些菜味道很浓,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餍足了。虽然这位太太竭力劝他再吃些,但他已无法多吃。

在源吃饭的时候,那位太太一直侍候着他。他一吃好,她就让他重新坐到安乐椅上。源吃饱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于是他同她谈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这时,他看见太太凝视着他,这是一种意味深长、充满期待的凝视,于是,他的羞怯感一下子消失了,开始向她倾诉所有他想说的话——他如何憎恨战争,如何渴望到乡下去生活。他说,他去乡下并不是像那些农民一样过愚昧无知的生活,而是作为一个有智慧、有学识的农民,去引导他们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他还告诉他,他如何因为父亲的缘故偷偷地从队长那儿逃走。此刻,太太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注视着他,使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新的了解,他困窘地说:“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为我不愿意去反对父亲,可是现在,太太,我发现了自己逃走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虽然我的同志们献身于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总有一天要杀人,可我痛恨这种杀戮。我不敢杀人——我知道,我并不勇敢。事实上,我无法使自己憎恨到能够杀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谦恭地望着太太,对亮出自己的弱点感到惭愧。然而她平静地说:“确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敢杀人的,否则我们全都会死去,我的儿。”隔了一会儿,她又用一种更温和的语气说道,“源,我很高兴你不敢杀人。我想,救人性命总比杀人好,虽然我不信佛教。”

等到源迟疑不决、羞愧参半地谈到王虎如何一定要他同随便哪个姑娘结婚的时候,太太完全被感动了。她慈祥地、充满理解地听他叙述,并在他停顿片刻的当儿不时轻轻地发出赞同声。源低着头说道:“我知道,他有这样做的权力——也知道法律和习俗——但是我无法忍受。我不能——我不能——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这时,对于父亲憎恨的记忆以及试图表白这一点的愿望困扰着他,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我能够理解最近这些年月儿子们为何会杀死他们的父亲——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完全理解那些出手比我快的人的想法。”

他注视着这位太太,想看看这些话是否过于严酷,使她承受不了,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她显露出一种新的威严,用比先前更确定的口气说:“你是对的,源。是的,现在我常常对那些青年的父母、爱兰朋友的父母甚至你的伯父和他那位不住地抱怨青年的太太讲,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青年人是对的。噢,我知道你完全没有错,我绝不会强迫爱兰结婚——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会帮助你反对你的父亲,因为我确信你是完全正确的。”

她黯然地然而却带着某种源于自己生平的隐秘的**说了这番话。源惊奇地发现她细细的温和的眼睛变了样,正闪耀着某种光彩,她整个平静的脸也起了变化。但是他毕竟太年轻,除了考虑到自己,还不可能为别人想得很多。她言语的慰藉同这幢房子的安静、舒适糅合在一起,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迫切地说:“我是否能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到我看清了该怎么去做——”

“那当然可以,”她热情地说,“你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儿子,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事实上,这位太太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黑黑的高个子青年。虽然按通常的标准,源还不能算漂亮,因为他的颧骨过高,嘴也太大,但是,他比大多数的男青年更魁伟。她喜欢他脸上那种诚挚朴实的神态,喜欢他慢条斯理地行动的样子,还喜欢他说话时表现出来的某种羞怯和优雅。他仿佛是那种即使下了决心也会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的人。然而,源的优雅仅仅表现在他的言谈中,他的嗓音实则低沉、动听,完全是男子汉的声音。

源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好感,更是感到安慰,这儿已是他的家了。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她便带他去一个小房间,即他将要住进去、属于他的房间。到那个房间要走一段楼梯,再上一小段盘旋式阶梯。房间在屋顶下面,十分洁净,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等她走出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好多街道已亮起了灯光,整个都市一片辉煌。在高高的夜空中,源仿佛已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堂。

如今,源确实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他自己从未梦想过的崭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漱洗穿衣,然后就下楼梯,太太正带着同样喜悦的目光在楼梯口等着他,这给了他一种新的宽舒感。她将源带进一间房间,那儿桌上已备好了早餐。在餐桌上,她很快就开始同他谈她为他制订的一些计划,她谈得往往很具体,很细致,以免什么设想违背了他的意愿。她对他说,首先,她得为他买一些服装,因为他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带;然后,得送他进市里一所专为年轻人开办的学校学习。她说:“我的儿子,你没有必要急于找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先用一些新的知识充实自己,否则你只能赚很少的钱。让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我要让你实行我曾经为爱兰制订的那些计划,无论她是否照此做过。你要进这所学校学习,直至学到的东西足以确保你的地位为止。学习结束以后,你就可以找工作,甚至可以到国外去待一阵子。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十分醉心于出国留学,依我看,他们出洋也是一桩好事。对了,尽管你的伯父高喊这是一种浪费,说他们回国后个个自恃有本事,有能耐,无法再同长辈们一起生活,但我仍然认为,让他们出去尽自己所能学些东西,然后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这总是好的。我只是希望爱兰——”她说到这儿顿住了,一时间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由于自己内心的某种烦恼而忘却了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很快又一展愁颜,很果断地说:“唉,我不该试图塑造爱兰的生活。假若她不愿意,我就不应该这样做——也不要让我来塑造你的生活,儿啊!我只是说,假若你这样做——要是你愿意的话——那么,我可以想出一个这样做的办法来。”

源对她谈到的所有这些新鲜事感到茫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高兴得有点结巴地说:“当然,我只有感谢你,太太,你说的这些话使我十分高兴——”他坐了下来。因为年轻人一夜过后的饥饿,因为平静的心中充溢着欢乐,又因为是在一个成了自己家的地方用饭,他早餐吃了很多东西。这位太太笑了,很高兴地说:“我敢发誓,你的到来使我很愉快。源,即使不为别的,单是看你吃饭就使人惬意。爱兰是那么怕吃饭,唯恐骨骼上多长肉,她几乎一点东西都不敢吃,比一只小猫吃的还要少。早晨,她躺在**不肯起来,生怕见了东西想吃。我那个孩子,她只知道追求漂亮,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可是我却喜欢能吃的年轻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筷子将鱼身上的好肉、鸡和调味品往源的碗里搛,她对源的那种健康人的饥饿大为高兴,甚至比自己吃还高兴。

源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最初,这位太太去一些出售丝绸和外国毛料织物的大商店买来衣料,然后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替源量体裁衣,照城里的式样做了几件衣服。太太对裁缝们催得很紧,因为源至今还穿着那几件旧服装,这些服装做得过于宽大,又是乡下式样,她绝不愿让他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见他的伯父和堂兄弟。他们已经听说源来了,这一定是爱兰告诉他们的;他们请他去参加一个为他洗尘的宴会,但太太将宴会的日期挪后了一天,那时他最好的服装就可以做好了。这是一件有本色织花的孔雀蓝缎子长袍,外加一件玄色缎马褂。源对太太的这些安排十分满意,他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从城里请来的理发师给他理了发,并为他修去了脸上的柔毛。他穿上太太为他买的新皮鞋,套上玄色缎马褂,又戴上眼下每个男青年都戴的那种外国毡帽。当他对着自己房间墙上的那面镜子看时,他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青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对这种情况感到高兴,正是人的一种天性。

对这一心理的洞悉使源有点害臊,他十分难为情地走下楼梯,进了那个房间,太太正在那儿等着他,爱兰也在。爱兰一见源就拍着手嚷道:“啊,现在你是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了,源!”她笑着,笑声里含着浓重的戏弄意味,源感到自己的血往上冲,脸和颈项都红了,她目睹这一情景又大笑了一番。然而太太温和地制止了爱兰,她让源转过身子,看看他的衣服的前后身是否都做得很好。当发现一切都很合身时,她对源就更满意了,因为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健壮。望着源美好的形象,她感到自己的这番辛苦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宴请在第二天举行,和源同去他伯父家的有爱兰,还有那位太太——源已经叫她“母亲”了,不知怎的,他叫起她来比叫自己的母亲更顺口些。他们坐的车不用马拉,而是有一台机器在车里,由仆人驾驶,源从未坐过这样的玩意儿,但他很喜欢它,因为它开起来那么平稳,就像在冰上滑行。

在去伯父家的路上,源了解到许多关于他的伯父、伯母和堂兄弟的情况,因为爱兰一直在说这说那,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她一面讲一面笑,露出淘气的神色,她那小小圆圆的红唇不住地动着,仿佛在为每一个字加标点。根据她的叙述,源的眼前浮现出关于他们这门亲戚的清晰的画面。虽然他很守礼,但他还是止不住笑了出来,因为爱兰是那么诙谐,那么顽皮。他从她的描绘中形象地了解了伯父,她说:“源,他真是像一座山那样,前面挺出那么大一个肚子,我敢打赌,他实在需要生出另一只脚来撑住它,他的下颌垂在肩膀上,头秃得像个和尚!可是他比和尚差得远呢。源,他只愁自己太胖,不能像儿子们那样跳舞——实际上,他多么想抱住一个姑娘,把她搂得紧紧的——”讲到这儿,姑娘发出一阵大笑,这时,她母亲温和地打断了她,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爱兰,讲话要有分寸,我的孩子,他是你的伯父呢。”

“他是我伯父,可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淘气地说,“源,我那伯母,也就是他的原配,讨厌住在城里,一直想回乡下去。但是,她又怕离开他,唯恐有些姑娘图他的钱勾引他,然后出于不愿当小老婆的现代观念,要做他的正妻,这样,她就会被撇到一边了。他的两位太太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是结盟的,也就是说,她们绝不会让他娶第三个女人——这是近年来的一种妇女联盟呢,源。至于我的三个堂兄弟——对了,你知道的,大堂兄已经结了婚,大堂嫂有男子风,管他管得好凶,于是我那可怜的堂兄只能偷偷摸摸地寻欢作乐。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够从他身上闻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发现脂粉的痕迹,或是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信来,我这位大堂兄在这方面活脱儿像他父亲。我们的二堂兄盛——他是诗人,一个漂亮的诗人,他替杂志写诗,还写殉情的故事。他可以算是一个叛逆,一个温和、漂亮、微笑着的叛逆,他时时刻刻在寻求并变换着爱的对象。然而,我们的三堂弟才是真正的叛逆。他是个革命家——我知道他是!”

爱兰说到这儿,她的母亲便恳切地喊道:“爱兰,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他是我们的至亲,这种称呼最近一段时间在城里是很忌讳的。”

“是他自己这么对我说的。”爱兰说,但把声音压低了些,同时朝开车人的后背瞥了一眼。

她在车上说了好多好多话,等到王源进了伯父的家,对他们每个人他差不多都认识了,因为他妹妹已将他们逐个介绍了一番。

这幢房子同王龙在古老的北方乡镇买下并传给儿子们的大房子完全不同。王龙的那幢房子古老、庞大,一个个房间或是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有一个个院子,但没有楼,房间一间接一间地延伸开去,空间甚为开阔;房子的屋顶高高的,下面架着梁,看上去陈旧不堪,一个个的窗格子里都嵌着来自南方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