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文艺复兴

对于文艺复兴来说,现实就是灵魂;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现实就是自然。现而今,由于我们的知识无法超越灵魂和自然的界限,那么新文艺复兴(暂且这么称呼它吧)则没有其他的现实基础。因此,新文艺复兴起源于文艺复兴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的融合体。

没有其他可能的假设。

然而,这样的融合催生出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即关于现实的两种感觉(即关于现实的双重概念)同时存在。可一个人只能对一个现实怀有一个概念,现实只被认为是单一的。而结果就是新文艺复兴必定是自然和灵魂的结合。因此,现实将是自然的灵魂。也就是说,对于新文艺复兴来说,自然将被理解成灵魂。

那么,现实如何将其自身表明为虚构?虚构即所谓虚构,必须就这一点保持真实,因此,可见之物即虚构的现实,或真实的现实——是一个已实现的矛盾。那么,超验的事物同时是和不是,它存在于其表现形式之外或之内,在这个表现形式中,超验的事物是真实的,也是不真实的。显而易见,这个规则不是唯物主义,也不是唯心主义,而是超验泛神论;让我们称之为超验泛神论。对此只有一个永恒的例子。即,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思想教堂。

超验泛神论者涉及所有准则,超越所有准则:对他们来说,物质和精神同时既是真实也是虚构,从本质上来说,既是神也是非神。可以这么说,物质和精神存在,也可以说,它们并不存在,因为它们既存在又不存在。对于一个事物,终极现实则是它同时既存在也不存在。因此,宇宙的本质在于矛盾,将现实变成虚构也就是将虚构变成现实,这个断言越是必然发生,就变得越真实。说物质是物质,精神是精神,并非虚假,若说是物质是精神,精神是物质,则更加真实。

1914年

2.致英文编辑的一封信

先生: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在于询问您是否会出版葡语“感觉主义”诗选。我意识到你在这一“新运动”中是多么富有创新精神,所以我才有胆量提出这个请求。

用这封信的篇幅或许无法确切解释清楚这个叫感觉主义的运动是什么。然而,我会尽量告诉你它的本质,而我附上的摘录是感觉主义诗歌的翻译和部分诗篇,可能会填充这一草率解释所不可避免出现的空白。

首先讲一下感觉主义的起源。假装感觉主义直接来源于神明,或是起源于其缔造者的灵魂,不存在人类先驱所产生的影响力,肯定是行不通的。可我们承认,这和所有人类运动(知识运动或其他)一样具有独创性。我们毫不犹豫地断言,无论是从根本上(在其形而上的本质中),还是从表面上(在其创新性的表面形式上),感觉主义都代表了一种新的世界观。我(我不会说自己是感觉主义的创立者,因为这些事是永远不必说的)……至少暂时要对感觉主义负责,而我认为正是因为我自己和与我一起犯罪的人,才未对物质怀有社会习俗绝对要求的谦逊。

再回来说说起源。若要对这个运动作出完整解释,第一元素就是列举我们的起源。我们源于三个比较古老的运动:法国象征主义,葡萄牙超验泛神论,以及无知觉且矛盾的混乱事物,对此来说,而未来主义、立体主义和类似的主义都是临时的表达方式;然而,准确来说,我们更多是起源于这些运动的精魂而不是字面意义。你知道法国象征主义,当然能意识到,实际上作为走极端的浪漫主观主义,它还是一种走极端的浪漫自由诗体。此外,法国象征主义还是极端微小和病态的感觉分析(综合分析,以便表达出诗意)。这已经算是一种“感觉主义”了,虽然只是一种初步形态,却与我们的感觉息息相关。它遵照那些心理状态,将这个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这种心理状态的表现形式与感觉的正常平衡并不相称。

从法国象征主义之中,我们形成了对感觉过度关注的基础态度,随后,在面对生活中最简单和最疯狂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要经常应对厌倦、冷漠、放弃。这并不是我们所有人的特点,不过那种病态和锐利的感觉分析贯穿在整个感觉主义运动中。

现在来说说差异:我们全盘否定象征主义者的宗教态度,除非偶尔为了纯粹的审美目的,才不会抵制。对我们来说,上帝这个词只是方便我们用来暗示神秘,不具有道德和其他方面的含义——只具有美学价值,仅此而已。此外,我们反对并憎恶象征主义者,因为他们没能坚持努力,写不出长诗,还因为他们那败坏的“造句”。

你不知道什么是葡萄牙“超验泛神论”。这算是一个遗憾,因为尽管这个运动很短命,却颇具新奇性。假设英国的浪漫主义没有退化到丁尼生、罗赛蒂和布朗宁的水平,而是从雪莱的水平一直进步,将他本就是唯心主义的泛神论精神化。那么,你就会得到这样一个关于自然(我们的超验泛神论论者从本质上来说都是自然诗人)的概念:肉体和灵魂完全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超越这二者的存在。如果你可以想象,威廉·布莱克进入了雪莱的灵魂,并借此来写作,那么,你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我是什么意思。这个运动孕育出了两首诗,在一直以来的所有伟大诗作中,我始终记得它们。这两首诗都不长。一首是格拉·戎克罗的《阳光颂》,他是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他在1896年出版了《祖国》,他从一开始就驱策着卡蒙斯,《祖国》是一部抒情的讽刺戏剧,而那段时间他并不是超验泛神论的支持者)。《光的祈祷》可能是自华兹华斯的《颂歌》之后最伟大的形而上诗歌成就。另一首诗是一首爱情诗,自然超越勃朗宁的《最后一次一起骑乘》,同样属于形而上水平上的挚爱情感,虽然更具宗教泛神论特点,这首诗就是特谢拉·德·帕兹科埃斯于1905年创作的《挽歌》。我们这些“感觉主义者”认为正是因为这一流派的诗人,在我们的诗中,精神和肉体才会彼此渗透,互相超越。相比发起人,我们更加深入地利用了这一方法,不过我很遗憾,我们无法宣布我们创造出了能与我提到的那两首诗同等水平的作品。

至于包括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现代运动给予我们的影响,严格来说,我们非常感谢他们给我们的建议,至于他们作品的要义,恕我们敬谢不敏。

我们还赋予他们的办法以理智。他们把这种方式弄到腐坏(因为我们并非受到他们的文学的影响,如果他们具有可以称之为文学的东西的话,影响我们的是他们的生动描写),我们所承袭的是我们认为那部分恰当的腐坏——并非事物,而是对事物的感觉。

我已经向您说明了我们的起源,粗略地介绍了我们对这些起源的使用以及我们与其之间的差异,现在我要尽可能用一些文字来更清楚地说明感觉主义的中心态度。

1.生活中的唯一现实是感觉。艺术中的唯一现实是对感觉的意识。

2.不管生活中可能有什么,艺术中没有哲学,没有伦理道德,甚至没有美,在艺术之中,仅有感觉和我们对感觉的意识。无论是爱、快乐还是痛苦,都存在于生活中,可在艺术中,它们只是感觉,它们本身对艺术毫无价值。上帝就是我们的一种感觉(因为思想即感觉),而在艺术中,上帝只是用来表达某些感觉,比如崇敬和神秘。没有艺术家能相信或不相信上帝,就好像没有艺术家能感觉到或感觉不到爱、快乐或痛苦。在艺术家写作的时候,他要么相信一个想法,要么不信,取决其能否在最大程度上使他获得意识,在那一刻能不能让他表达出感觉。一旦那个感觉来了,作为一名艺术家,对他而言,这些事物就好像是躯体,而由感觉组成的灵魂就会在内心视觉面前变得无所遁形,看到之后,他就能把他的感觉写下来。

3.完整定义的艺术即和谐表达出我们所意识到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们的感觉必须这样表达出来,这样它们才能创造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对其他人来说就是一种感觉。正如培根所说,艺术并非“人与自然的相加”,而是通过意识叠加的感觉——注意是“叠加”。

4.艺术有三个原则,即:(1)每种感觉都应该充分表达,也就是说,对每种感觉的意识都应该细究到底;(2)感觉应该这样来表达,如此才有可能激起最多的其他感觉,就好像一个中心观念周围的一圈光环;(3)整个创造出来的感觉应该和一个有组织的存在极为相像,因为这是至关重要的条件。我将这三条原则归纳为感觉、暗示和构建。最后一个是古希腊人的伟大原则,他们的伟大哲学家确实坚持将诗当作“动物”,而现代人却粗率对之。浪漫主义并没有构建的能力,而低级的古典主义却有这样的能力。莎士比亚有个极其不幸的缺点,那就是他无法将有组织的整体形象化,在这个方面,他有着极端不好的影响(你是否记得,马修·阿诺德所具有的古典文学本能引导他产生了这样的直觉)。弥尔顿一直都是诗歌中的构筑大师。从我个人来说,我承认,我越来越认为,作为诗人,弥尔顿的成就在莎士比亚之上。可我必须承认,因为我是任何事物(我尽量不做同一个事物超过三分钟,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坏的审美习惯),我是个异教徒,因此我宁愿支持同为异教徒的艺术家弥尔顿,也不愿意支持基督教艺术家莎士比亚。然而,这样的事随处可见,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在此处提到这个。

我有时会坚称,一首诗——我也可以说是一幅画或一座雕塑,可我不认为雕塑和画是艺术,只是艺术家的作品——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它的躯体和真正的肉体存在属于另一个世界,我们用想象力将它投进另一个世界,想象它的样子,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读这首诗,对我们而言,不过是那个现实之美的不完美阴影在其他地方非常神圣。我希望有朝一日,在我死后,我能遇见迄今为止我创造出来的这些作品的为数不多的子孙的真正存在,并且盼望能在它们那纯洁的不朽中发现它们的美。你或许很惊讶,一个人若自称为异教徒,竟应该赞成这些想象。然而,我只是在两段之前是个异教徒,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再是异教徒。在这封信的最后,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他。我尽我所能实现了我所宣扬的精神分裂。如果我之前是个条理清楚的人,那只是从毫无条理中分离出来的无条理。

3.《感觉主义诗人诗选》之前言

(阿尔瓦罗·德·坎普斯 著)

感觉主义开始于费尔南多·佩索阿和马里奥·德·萨卡内罗之间的友谊。或许很难分开他们各自在这场运动的起源中所起到的作用,当然了,确定这一点也没有用。事实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创建了这个运动的开端。

可每个值得一提的感觉主义者都具有独立的人格,他们自然都是互相作用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和马里奥·德·萨卡内罗最像象征主义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阿尔玛达-内格来罗在感觉和写作方面更具现代特征。其他人都处在中间地带。

费尔南多·佩索阿深受古典文化之影响……他的能力更多在于对感觉和感情的理智分析,对此他已臻于完美,几乎让我们震撼到无法呼吸。对于他的静态剧《水手》,一位读者曾经这样说:“它使外在世界显得那么不真实。”事实的确如此。文学中再也没有遥远的事物。相比之下,梅特林克最好的朦胧和微妙就显得有些粗糙和世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