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尤其应当保护自己的个性不受外人侵犯。任何外人一旦对我们感兴趣,都是一种公然的不敬。我们将“你好吗”这种招呼语视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粗俗语,是因为通常来说,这句话毫无内涵,且缺乏诚意。
爱仅仅是厌倦孤独的表现。因此,爱是一种怯懦,一种对自我的背叛(不去爱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给别人一个好的建议,是对上帝赋予人犯错误能力的轻蔑。不仅如此,我们应该对于别人不像我们一样行动而感到高兴。只有向别人索取建议才有意义,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可以——做出相反的行动——这样我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与他人完全格格不入。
20.沉思
没有时代会将其情感传递到下一个时代,只会传递那种情感中蕴含的智慧。通过情感,我们就是我们自己;通过智慧,我们可以成为他者。智慧将我们分散,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通过分散,我们才能存活下来。每个时代都会给予下一个时代与其不同的特点。
从异教层面来讲,神明——而异教神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是一个存在对其自身所产生的智慧,因为就其自身所产生的智慧就是其自身的客观形式,因此可谓理想形式。在形成我们自己的智慧概念的过程中,我们就我们的自我形成了神明。人们很少能形成这种就其自身而言的智慧概念,因为智慧从根本上来说是客观的。即便是在伟大的天才之间,那些为他们自己而存在的人也很少能拥有完整的客观性。
生存就是属于他者。死亡就是属于他者。生存和死亡都是同一件事。可生存是从外部属于他者,而死亡是从内部属于他者。这两件事很相像,可生活是在死亡的对立面。所以,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外界始终会比内在更真实,因为正是外界显而易见。
所有真正的情感对智慧而言都是谎言,因为情感并不适合智慧。同样地,所有真正的情感都是虚假地表达。表达本身就是说出人不曾拥有的感觉。
骑兵的马构成了骑兵。没有了坐骑,骑马人就变成了步行者。有了地方,才会有位置。estar(葡语,意为成为)就是ser(葡语,意为是)。
假装即是在了解自身。
21.惊惶之书
每次完成一篇作品,我都会觉得震惊,震惊且沮丧。我的完美主义天性妨碍我去完成它,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妨碍我写作。然而,我竟然分了神,并开始写作。我能完成并不是意志力在起作用,而是意志力在缴械投降。我动手去写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想,我写完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放弃。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
我常常打断思路,插入一段风景描写,在某种程度上它切合了我印象里真实或想象的内容结构,究其原因,是因为风景是一扇门,通过这扇门我从缺乏创造力的自我意识中逃脱出来。这本书里的文字是我与自己的谈话,在进行这些谈话时,我突然感到一种想与别人交谈的愿望。于是,我朝那些光线致意,它们此刻悬浮在因潮湿而显得暗淡无光的屋顶上。或者,我转向那些市郊的山坡,山坡上高大而随风轻摇的树看似近到不可思议,仿佛正在默默地倒下。或者,我转向那些贴满重叠海报的高大房屋,它们用窗口与外界交流,落日的余晖将那些还未干透的胶水镀成金色。
如果我不能写得更好,为什么我还要去写?但如果不写下我能写的,无论我所写得有多差,或许差到与我不相配,我会变成怎样?就抱负而言我是一介俗人,因为我努力去完成,就像有些害怕黑屋子的人,我害怕沉默。我和那些更看重勋章而非获得勋章过程的人没什么不同,我享受着制服的金色须带上闪现的荣光。
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自嘲,但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就像我憎恶却不能不一直吸食的毒品,是我既鄙夷又依赖的癖嗜。有些毒药必不可少,其中有一些含有非常稀少的灵魂成分、从梦的废墟中采集来的草药、在我们意愿的坟墓附近被发现的黑色罂粟以及卑污之树(它的枝干在灵魂冥河回音缭绕的河岸边摇摆)的长叶。
22.清醒的日记
我的生活:一场悲剧,刚一登场就被喝倒彩,失败退场。
朋友:没有。我只有几个熟人,他们认为还算同情我,如果我被有轨电车撞死,而葬礼又赶上大雨,他们也许会稍感不安。
我从生活中抽身退出,得到的自然回报是,我认为我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同情。环绕在我周围的是寒凉之气,一种将他人拒之千里的冰冷光晕。我仍然无法不去忍受孤独。而达到精神上的卓越状态,使自己静静地享受孤独,而没有不安之感,是如此困难的。
我从来不相信出现在面前的友谊,因为如果那些友谊是针对我的,那么友谊中不可能存在爱,或者因为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不可能的。我对那些自称是我朋友的人从来不抱任何幻想,我总是在他们那里体验到幻灭,这种感觉如此微妙而复杂,是我的命运将要遭受到的。
我从来不怀疑他们要背叛我,但他们一旦背叛,我还是觉得很震惊。尽管我早已预料到,但真正发生时我还是觉得出乎意料。
尽管我从不曾在自己身上发现能吸引他人的品质,但也无法相信他人会被我所吸引。如果那些事实——那些在我预料之中、却出乎意料的事实——并不总是能得到证实,那么我提出观点时就显得愚蠢得不自信。
我同样无法想象我还得到过怜悯,因为我虽然身体笨拙,不受欢迎,但我并非天生随便,以至于要接受别人的同情,或者甚至在明显不必要的情况下还去吸引别人的同情心,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不值得同情,因为精神残疾从来都得不到同情。所以,我陷入一种奇怪的境地,我在那里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
我用一生去适应这种状况,感觉不到太多的残酷和落魄。
一个人需要某种带着智慧的勇气,以便能大胆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人类的破布袋,一个活着的难产儿,一个不至于要被锁进精神病院的疯子。此外,他需要的是更大的精神勇气,以便在承认这一点后,能够欣然接受命运,而且不作反抗,不弃权,不做任何抗议的动作或表示抗议暗示的动作(天性使然)。此外,希望不去受难就是想要受难,因为当你把它称作善,且称它为善时,却把它当作恶来接受,是不合适的。如果把它当作恶来接受,那么你不可能不受难。
我的不幸——一种出自快乐的灾难——藏在我的自我想象之中。我看我自己,就像别人旁观我,我渐渐鄙视我自己——不仅因为我应当认识到,自己的某些品质确实该受鄙视,还因为我渐渐像旁观者一样看我自己,感受到自己的嘲弄,就像他们嘲弄我一样。我承受着自我了解的耻辱。这种大磨难缺乏高尚性,在来世没有机会复活,我只能蒙受这种耻辱。
我知道,别人不可能爱我,除非他们完全缺乏审美观念。对此我鄙视我自己。我理解,甚至他们的同情也不过是一时的冷漠表现罢了。
让我们看清自己,看清他人是如何看待我们的!让我们直面真相!基督受难时最后的呐喊让我们看到,他直接面对真相拷问:主啊,主啊,您为何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