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穿过花园,两个分手了。
“高射炮打蚊子,耽误了”,回去的路上,井生不由摇头。
进楼时,特意留意了,一楼沿墙角,撒了一圈老鼠药,花花绿绿的米花样,几只长方半个盒子蹲着,两边有洞。墙角处两边各靠横穿圆洞巧克力杏仁状诱饵其中的档案盒,绝似间小办公室,“这玩儿新颖实用啊,咋想的”,处长也赞,变废为宝,机关有的是盒子,就是老白的发明。“除四害讲卫生,争创卫生模范城”,爱卫会材料里老提。“创卫”还涉及防病站,卫生处的托斗,和处里的托斗“陵园管理处”一样,都是科级单位。
卫生防疫的,总宣传动员。“营部要回来,不定干那样呢。想必并肩一起战斗了。”他笑了笑,遂上了楼。
赤日炎炎了,蝉声聒噪。大空调吹着,凉快死了。宾馆餐厅里,客主尽欢。转悠了一上午,查卫生,食堂,托所,医院,市场,宾馆,饭店的,到哪人都躲,紧张。史玉印主任动不动就笑笑,讲当地话,乃们政府政府的。井生跟着闫主任,白哥,还有防病站的肖大夫,陪着,溜着,不时皱皱眉。
“呀,不标准。”灭鼠办的王主任,王大爷,不时耸耸肩,提提裤子,蹲下,又站起,手搭凉棚,斜着眼比看,嘴里念念有词。“呀,鼠线不直。粑粑太多。”比比划划着又走,“呀,应该是九方格儿。这样,这样。”又小跑过去,脚底一滑,一趔趄,差点摔倒。井生刚想跟着笑,闫主任一把捂住了嘴。
“我看还可以,这样就成,因地制宜”,市容办的高主任走在前面,查违建‘门前三包’市容市貌,讲普通话,年轻,大点有限,比较沉稳、客观,“当然了要像市里的那样,就更好了。”白哥笑笑,替不平,“咱不企业吗,又没执法权吗,力度不够。闫科长他们可没少下功夫。您说我们企业容易吗。”高主任笑笑,摆了摆手。跟着位的大爷也点点头,姓贾,也市容的,背着手,大热天里戴着顶鸭舌帽,比春晚里《相亲》的徐老蔫的,新多了。
中午,处长赶过来。“挺好,挺好”,玉印主任春风满面,握着手,“都挺好的。局里重视,精心组织,措施到位,要钱有钱,要人出人,都跟你们大企业这式的,这素质我可省事了,那些乡镇,社会个体,小单位的愁死乃们了。”又关怀地问,“腿咋样了,要不要再好好看看。”
“多谢领导关心。没啥大问题,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处长嘻哈着,眉眼不动。‘就是他,当年的矿长,工伤砸的’,姐姐曾感慨“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啊。”井生笑笑,不由摸摸右臂,铜钱皱脸,好像小了,松了。
“有我们呢,全包我身上”,卫生处的一把也来了,局爱委会副主任,创卫办副主任,兼爱卫办公室主任,赶紧说。瘦瘦的,带点口音,一笑就爱拍大腿。井生主动离远点。一说话,鼻子眉毛眼睛的就一起跟着动,累不累啊。
“嗨,你可别小瞧了他。”私底下白哥讲,“以前基层卫生所的,‘文革’大学生外地分来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那年进的处里,一点点爬上来,有老乡还是嘛的。”井生笑笑,“溜流柳绺”刘大处长有名的狠,几百年出一个,听人说起过。“你说往东,他偏向西,你说坏,他准讲好,反正总拧着个儿”,白哥无奈,“真叫人没治。不过我们有姐姐厉害,逆向思维,总反着个说,玩的溜溜转,就有当了科长的,嘛学历没有,以前就一工人。”“要我说,啪啪的‘三兵’的给”,井生挥下手,“大刺刀大狼狗的上,叫他不说人话。”“你可够狠的”,白哥哈哈。
哈哈哈,玉印主任开怀了。只喝白的,一劲儿擦汗。红黄白来敬了,一概不拒,嗞喽一口,吧嗒顺下,杯杯见底,滴水不流。越喝越起兴,也不动地儿,脸不变色,神采奕奕的,井生诧异了,高山仰止,莫非有特异功能。实在不堪了,卫生间没人,白哥拽家伙滋滋的抖“你是没见过,系统里赫赫有名。上面来了人,一般都找他陪。四郊五县里几大金刚,中午晚上的嘛都不耽误。”兮兮着他松快了,“傻小子,光见他纹丝不动了。为嘛咧着怀,你仔细观观,那脖子上身上,哗哗的,流的嘛啊。”“漏酒呢”,井生恍然。
果不其然。直至席散。临走,顺手还把身前的招待烟,揣进裤兜。气定神闲,纹丝不乱。井生只得随着,后面招招手。
抽查复验的又几轮次下来,总算顺利。天气终爽朗下来。
楼前花坛里,“死不了”长出一片,挤得去年栽的**,有点受气的样子。
一天,井生去局办领“创卫”荣誉证书,区级先进个人,处长是市级工作者。完事他去了机关工委。
“还是你们美啊,组织组织活动嘛的发发纪念品,大家都喜欢,完事再整整大总结,利利索索”,魏哥也在,财务科副科长,“不像我们整天噼里啪啦的,尤其月底年末年初时没完没了。”井生笑笑,“不财神爷有时有享,越忙了越好,柴米油盐酱醋茶,谁不求啊。”“去你的,还打板供起来了”,魏哥也笑了,他大几岁,机关里子弟不多,平时来往也少,不像外地的,一帮一伙的老乡们常聚。家近呗,方便,不需要使劲忙乎啥,有父母家人呢。真有急事或事了,也方便,毕竟机关,规律,刻板,不迟到早退,有事多忙活忙活外,可以灵活,像有些文件嘛的,多一天少一天的,一般并不碍事。
“唉,就是,不像我们基层,尤其一线,有的寸步不能离”,在这点上,张军体会深,他小些,又到了机关工委,机关团委副书记,以前基层一路干上来的。他小脸有黑道白的,头发有点稀,说话干脆利落,“跟你俩老哥可没法比。当初我可是一边干一边党校大专的充电,业余还写点小散文嘛的表现表现,摸爬滚打挣刺挣刺的,咱不技校出身吗,不学不干哪成啊。”井生笑了笑,有点脸红。
领奖出来。“哎,股票分红领了吗”,楼道里,魏哥提醒。
“嗨,看这糊涂的。光‘创卫’,劳动竞赛了”,井生拍拍脑袋。“你要不提,差点给忘了,上午就通知了。”
魏哥笑笑,招招手走了。
这是去年局里成立的两家股份制企业里大的一家,国家、集体、个人共同投资。起初个人股部分,像往常工作分派任务一样分摊了,不少人都不愿任购,认为强买强卖,水灾、残疾人、社会救济捐款嘛的还讲自愿呢,对新生事物压根心里也没当回事。可不成想还真红火了,又分红了,这些人就眼红了急了,有的甚至就想换回当年转让的,一张硬卡纸,双倍几倍也行。井生好脾气,无可无不可的随了大溜。
来到机关财务,田反帝、李向明哼哼哈哈,一个出纳中专,一个大学生会计,说说笑笑间领了,高高兴兴地走了。电梯口,遇到了京生,笑一笑点点头,打招呼。来往不多,又不一系统的,人家真先进,“优秀党员”榜上,一脸严肃。
摸着口袋,一路小跑回了单位。得得得得,上楼梯时,迎面四楼上那人,夹着包走下来。井生站定,侧开身,笑了笑。那人扬扬脑袋,得得得,擦身而过。
井生这回不介意。噔噔噔,跑上楼去。
3、气喘吁吁的,左拐右转,一楼南侧,营部停住了,擦把汗,稳稳心神,走进西面产科病区走廊,左右看着床号,轻轻推开一间。
“哇,哇”,前面鼓囊囊的,一团一抱,动动,摇摇,小胳膊乱晃,小手拳紧攥,眼缝两条分着,隔海相望,隐隐眉毛,一颤一颤的,皱巴巴脸,小老头一样,粉中泛青,青中见灰,条条红丝线,脑顶细茸毛,唿嗒唿嗒地,一处起伏,软软硬硬。
屋里腥香臭一股,淡淡么个怪味道。
“丑死了”,营部轻轻掀开,捂捂嘴,笑笑。都一样,小孩出生,和实习时见的一样,和侄子当初一样,侄子更小,熊猫崽子一样,小老鼠一样。
“3813.14..15克”,思瀚报数,一脸疲惫。营部愣了下,胡噜胡噜脑袋,掐掐手指。
“7.626283斤”,思瀚笑了,有些抱歉。“折合,7斤6两。”
营部点头,呵呵“比7斤老太还厉害”,手又欲下。
“儿子”,思瀚笑笑,伸手拦住。
“呱呱呱”,小东西不干了。一旁的小妈妈,翻身坐起来,慈祥撩衣。营部赶紧走出去。
硿硿哐哐,走廊里,吵也静。“我是要冲喜”,窗台前,悠悠思瀚说了句,背对望向前面。
营部呆呆的陪着。病房楼间,长椭圆绿地里,草木杂融,几树花蜷缩了,有的残瓣蚀叶的慢慢旋落。
“啥时也让我们高兴高兴,见识见识啊”,久旱逢甘、他乡遇故、金榜题名时一样妈妈灿笑了,‘特’一声,爸爸擤下鼻子。
“我说不用吧,你们偏着急。”
“这孩子,净跟我们玩深沉。啥时这样了,早点带回来啊,听见没。啥年代了,还这么封建。”
营部笑了。
“‘办’了吗,啊”,一次,单位电话里,宋坤嗞啦嗞啦的,“哎,到嘛程度了。”营部笑了笑。毕业不久,他就结婚了,找了中学时的同学。结婚也没来信儿,后来才告诉的。营部当时笑笑,有点不爽。他听出来了,直说,“估计你也挺忙的。大老远的,就…。”营部说,“没关系,毕竟好一场,谁还不知道谁。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没关系”,里面也笑了笑。营部知道,他一直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对不住朋友,“第三者”插足,抢人饭碗,背后一刀一样。营部笑了笑,起初的确有些不高兴。慢慢后来也就通了,时间一久,也就忘却了。“嗨,怨谁呢。能怨谁”,他笑笑,摇摇头。“嗳。也许这就是梦吧,祥林嫂的门槛,命。”
这个周日,午睡醒来,他去了防病站打球。那有案子,在二楼,过道大厅。
防病站这时也搬楼了,新建的,局小车队西侧,新局长楼小区后面隔着希望路,大门冲东,院里西面、北面三层,北楼是主楼,南面的是二层,院外南面路北临路有座泵站,挨旁西侧有个花棚,拐角平房小院,显得不算孤单,尽管此时周围旷地野草的相伴了,隐隐的夯夯有声音。原先“老引进”对过时,耿思瀚就熟门熟路的。他回来后,分在了局里一家单位的电缆厂,前年合的资。这几年里,局里新鲜事不少。体制改革方面,承包、厂长经理负责制80年代中期就实行了,书记相对‘二把手’了,井生讲过,现在讲究改制合资合作股份制,比如生产上,就跟行业里几家外国集团顶端国际公司搞合作开发呢。生活上也是,像中心生活和宝岛台湾合资生产了方便面,叫个“朱师傅”,还出一种露汁饮料,他都送过,笑纳过后感觉“味道好极了”。有次吃饭时,思瀚还拿过烧鸡,讲他“老基地”生产的,现在叫什么“第二实业公司”,出一种鸡蛋号“赛富豪生命蛋”,市场上抢手,还养“王八”呢,“圆盖原型不比那鳖精差”他对比了。在座的几位,会心地全笑了。
乒乒乓乓,龙腾虎跃,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可惜条件不太敢恭维,案子高,不是标准的,脚底又大理石面滑,两边大柱子也碍事。偌大主楼空间对面实验室嘛的宽敞有的是地方,哪儿不能建个‘乒乓球室’,全民健身,奥运争光吗。头次跟来时,营部就提意见,“你们领导也忒小气不像话了。”“气氛好主要,就像‘温暖的小屋’”,薛磊满意。也思瀚介绍的,一来就喜欢上了。他俩可球迷,挨世界转,到处打,球友也多,连区里的朋友施鑫也认得。三大同志也来过,一度如胶似漆的。想不到嘻嘻哈哈平时爱穿洒鞋绸衣裤的蒋总,名牌运动服一换,立马变个人赛的,刁钻鬼怪油着呢。“他不烧釉了,开始这个”,一次提起时,海滨并伸‘四指’缺拇指一样讲“呦西有戏”。在座的井生便笑笑。他来得少,运动里,就爱看个女排,这时不行了,下滑了,依然痴心不改。
“马井生认识吗,机关的,我同学”,头次来时,营部就问。
“挺熟”,食品的肖大夫笑笑,点点头。
“热死了。”此刻,一进一楼,肖大夫办公室,营部就嚷嚷开了。落地扇,哗哗地摇着头,一点不解气,墙上明明一匹小“春兰”,“笼子耳朵”,他又骂了。薛磊笑笑,又往上指指。实在没法,这时更不会让用。
“喝茶,新买的绿茶,看咋样啊”,肖大夫让,他出汗不多,取过几只杯子,胶布上都贴了名字。思瀚近期忙,他那只静静的,孤立地在靠窗一只柜子的下格里。
“哎你说,归齐最后他咋找了个工人呢”,喝着茶营部啧啧,不凉不热的,正好。刚中场时,肖大夫提前就下楼了。
“不挺好的吗,勤快麻利,孝敬老人,长得也不错”,薛磊淡淡笑下,点上一颗烟,悠悠地吐出几只跟烟圈。
“你不知道,他爸看着年轻,就像那次去他家,还记得吧”,营部点点头。“其实呢岁数可不小,要不离休呢。本来身体一向挺好的,可一退下来后很快不久就病倒了,好像散了架一样。思涵妈倒没嘛大事,别看整天吃药调养。”他续上热水吹吹,起落上下,绿叶翻滚着。
“知道他忙结婚,生孩子为嘛呀。老话不传说,有冲喜冲喜一说吗。就像高中时咱学的《药》里,血馒头,夏瑜的故事,最后还放上了花枝。”一时间,默然了,烟缕、水汽缭绕滋滋。肖大夫低着头,两手拄膝盖,不时磨搓下,白背心蓝短裤的,胳膊腿瘦,壮。
“唉,也许精神最重要了。”薛磊笑了下,拧死了烟头。“你想想退下来了,静了,有时间了。以前一直忙,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啊,机器一样”,他长出一口气。“可毕竟也是人。到点了,退了,下了,静了,闲了,能不想过去从前吗。要他们讲那是火红的年代,沸腾的群山,创业了奋斗啊,电影里一样,青春之歌,沸腾的生活...”
又一阵沉默。“哗哗”的电扇叶片蒙蒙,‘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嗡嗡的电子合成器的声音,转身回眸,慢镜头一样,小易回过头,一脸盛装,发梢儿有些卷儿……。
营部闭上了眼。
肖大夫站起身,去拿二胡。略稳后,一低头,长弓一颤,裂帛一声,《二泉映月》。小桥流水,西风瘦马,瞎子阿炳,孑孑孓孓,月儿弯弯,悠悠雨巷。
此刻窗外,叽喳吵作,枝头麻雀蹦蹦跳跳,花池里,三叶草绒绒,小树枝丫招招,几丛无花果蓬蓬盛茂,硬撅撅的,点点垂挂。
“咚”一声,门开了,‘琴’停了,一阵风,袁站进来了。
“我回来了啊”,笑呵呵,脸白红,有点小自来卷儿,手里拎俩布袋子,一边菜,鼓囊囊,西红柿黄瓜的,芹菜枝叶细细的挺出来。一边是窝头,花卷嘛的分开了,从中又摸出几块巧克力,几只香蕉,一把大枣“补充补充能量,继续战斗啊”,说完拎着又出门去,噔噔噔,上楼的声音,几个人莞然。流星马一般,中场间歇,一切就搞定。营部笑笑挪挪椅子。肖大夫收了二胡。
一会儿,他下来,乒乒乓乓又干起来。轮到了营部受难,他破大刀横划拉,一面生胶一面熟胶的都是黑色转来转去蔡振华陈新华张燮林一样,不用跺脚,个高又手长,占满了一样,哪哪的都罩住,砍瓜切菜不久,营部败下阵来。
下台休息,薛磊磨叽上了,看了会儿,营部便走下楼去。阴凉处,抬头望望,不少空调整齐划一挂着罩子,酷夏时才开,下班即拉闸都有计量,厉行节约,机关‘八项’费用考核的等年年超额完成,攒了不少家底,群众没得实惠。站长管得严,比较霸道,家长作风,嘟嘟下大脸连卷带骂的,市里卫校的他,60年代末分来的,也确实镇得住,‘庙小妖风大’,一般机关拖斗单位人员可不含糊的,老指挥,这处那长这神那仙儿的子女、亲戚关系的可是不老少了,‘顶干’工人身份的尤其,一般人还真不好对付了。这些都是闲话听来的,就像当年的“大师哥”,营部不免又摇了摇头。
“当初你应该来防病站啊,不预防医学吗。”熟了以后,袁站有次开玩笑,“咱俩应该换换。”他是文革前北医的医疗,六年制,多一年。当年为解决户口还是嘛的到了企业,一直想去医院,一直没走成。“业务站长,缺不了啊”,他笑笑,有些无所谓的样子。肖大夫不吭声,只是摇摇头笑笑。他爱人身体不好,脾气却大,就一工人,小个不高,长的也不好,“芹菜啥的每天必备,清淡饮食,就是没治”,肖大夫讲过。讲起营养来,营部直点头,跟老大哥讲“您也学卫生的”,他就笑笑,摆摆手。
“他正牌的,跟你一样”,肖大夫极尊重。他本人是医专的,本厂委培定点的外地学校,学的防疫,阴差阳错“知道消息时,我正开着清波洼农场的‘太脱拉’呢”,他讲过。81年毕业时,他们一块分来了好几个,有的进了医院。
“你要问老袁医疗的东西,比咱总医院的可强多了。”他不无惋惜,“想当年他们那些同学哪个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就说他上铺的吧,现在是南方一家部队大医院的专家权威。为啥提他呢,除了俩人关系好,知道《渡江侦察记》吗。当然知道了,是吧。跟他没关系,哈哈,不是一个年代的。知道吗,也有关系。你不知道,原来是那个导演,就这么巧,他是小舅子。知道了吧,哈哈。”
营部就笑了,部队的啊。
平常肖大夫话可不多的,爱静听。思瀚之前经常来,讲打球事小,聊天事大。他一直看书,好琢磨,思想活跃,涉猎广泛,接受新事物快,眼界开阔有观点,懂得多。听他讲起来海湾战争啦高科技现代立体战争,什么苏联解体,中英谈判,南非曼德拉,巴赛奥运会,意大利之夏美国世界杯,北京亚运会的等等,外面的世界,头头是道。营部一直钦佩有余,肖大夫也不住点头,眼大大的,笑意晶莹,牙白白齐齐的。
“肖老师特内秀”,思瀚欣赏,“二胡外,口琴笛子电子琴嘛的全会。还会画画,你没见他玻璃板下压的一张,肖像的自画像背景长城的那张帅极了。”营部点点头,墙上又一幅字,笔走龙蛇,抒发明·杨慎的《临江仙》,连续剧一播时,没多久就写了,裱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还爱写诗,新旧体都有,新旧时都有。誊在个薄册子上,白纸裁齐,细线穿了,板板正正,黑墨水,钢笔字,笔道雄健,黑白分明,精彩纷呈。熟了以后,营部看过,翻到过去章节时,农场生活,压抑受气,情怀不落,尤其令人感慨。不由想到了,曾经远去飘洋的,盛老师……。
营部笑了笑,院里转悠着。西南转角处,自成花会,几丛月季中,有人沉了花盆,几株君子兰、郁金香挺秀,清香隐隐,枝叶影影。
有次赴会,见文娱盛况空前,他曾连打油一首,形容:
‘矮纸斜行闲作草’,乒乓谈笑曲自高。
‘躲进小楼成一统’,一窝狐狸不嫌骚。
几个抚掌大笑。
营部又想起来,当时井生还评论呢“余韵犹存,早该捡起老本行。回头跟我爸也可以切磋切磋。”
“宝贝儿,这是防疫站啊。”此时,门口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孩子走过。“防站,是干嘛的呀”,奶声奶气。“吃药,打针”,苍老声音。“这里打针,疼不疼啊”,小男孩边走边回头,眼睛大大,脑袋大大。营部笑笑,招招手。“傻孩子,忘了打预防针了。”“我不哭的。”“宝贝儿,乖,我的好宝贝”……声音远去了。
“对,宝贝儿,乖,我的好宝贝”,营部晃晃脑袋,精神大振。“大宝,爱死你”,拍拍脸,转身他笑笑,噔噔噔,跑上楼去。
晚间兴奋乏累,做了个热梦。
几日后,赶上“双休”。这天,两个来到假山公园。
区里扩大了。原来的远路边处,早先的村落野坟场迁出后,留下一大片的空地,整理了,化工厂几高煤渣山,几多的灰渣,搬倒移来,变废为宝,堆山成了公园。专门请了市里的规划设计,高低起伏,参差错落,却也巍峨俊俏。前面的大水坑,深挖疏浚了,偌为一湖,水波浩然,成了一景。尤其傍晚时分,夕晖尚霞,晚晴人间,倒颇有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韵致。
而此时,正是应景,叶子黄红。
玩够了,手拉手,两个嬉笑出门。正遇见,另一边门侧,走出来施鑫夫妇。“叫阿姨”,雪君一把抱起,小女孩咯咯笑着,手舞足蹈。午饭时刻,小施开着车,去了饭馆,人不多。“再抢,我跟你急”,营部只好作罢,又想起小宋的样子。每次都人小施买单。
“哎,知道吗,大海回去了”,他坐得近。席间,‘女同志们’出去了,他便冒了烟。营部点点头,“走时原说要聚聚的,不成想,说走就走了。‘小芳’也弃了。唉,归心似箭啊,叶落归根,说到底也不是这儿的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早晚的事”,不免同病相怜,有些‘同呼吸,共命运’之慨。
不顺心的不少,又提起评职称,太窝囊太笨了。“看你说的,嘛大不了的,早晚的事”,小施安慰。“其实大同小异,哪都一样。就说你们院吧,市里的一拨儿,区里的一拨儿,其他的一波儿又一波儿。其实还算简单了,要上到了区里,顶多‘黄花鱼’黄花菜,人河面多宽风浪才大呢,‘咸带鱼’‘梭子’‘卢板儿’黑鱼‘胖头’的嘛没有,就是鲨鱼鲸鱼的也不新鲜,小圈套大圈,个个漩涡。‘《钓鱼》’吗,二儿他妈妈,快来大木盆啊,好家伙我可赶上这波儿了,你哪的啊,嘛,企业的,一边去,爱你妈上哪上哪。姥姥啊,您了就别跟着掺和了。”
营部连笑。“说起来可惜,当初建区时,你们那为嘛不牵头,不出头,失去多好发展的机会啦。他们那帮村里乡里的啧啧,陈奂生上城,咱们的牛百岁。我们不也好沾点光吗,省着这样受气了。”
营部也摇头直叹气,顿顿桌子。回头又喊,“哎服务员,再上俩啤酒,凉的诶”。
“嚯嚯,行啊小子,见出息了”,小施乐了,叮当碰杯。“我看我们小窦老师可老听你的了。”
“去你的”,营部喝干,回头又看看,人还没回来。
“说点有意思的吧。”小施又倒上酒,“哎,你那老同学又有新动态了,知道吗,最近迷上了气功,智能,还拜了个师傅呢。”
“是吗”营部摇头,“那玩儿有嘛意思,又不老头老婆儿。”
“嗨嗨,你还别小瞧了。人可不像你想的,有一大帮呢,大学教授科学家的咋样了,不照样也有五迷三道走火入魔的。电视里没见过。光看电影了吧。”营部笑笑,确实领导爱看。《秋菊打官司》《霸王别姬》嘛的,特别喜欢程蝶衣。
“我跟你说盛况空前呢,不少协会呢。什么‘天人合一’‘自然中心’‘万法归一’的数不清,我们单位就豁惑迷倒了一帮呢,反正都讲包治百病强身健体。还有嘛特异功能玩儿空手移物隔柱推人耳朵认字嘛的神奇,最招笑的,一帮人顶着锅盖,楞提接收宇宙气场…。”
“噗”一声,营部喷了,赶快擦掉。
小施身体烟灰直抖,又讲,“就像刚才那公园,上半年还有位大仙躺在水边,柱子上练功呢,练着练着,一翻身了,哈哈,浪里白条……”,一起两个大笑。
“咯咯咯”,“咚咚咚”的,小女孩抱着个洋娃娃布偶跑过来,俩毛辫甩来甩去的。
营部忙顺手,把杯子藏起来。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雪君立住,吸吸俏鼻子,盯了看,又四面瞅瞅。营部光笑,直往后躲。
“天王盖地虎。防冷涂的蜡,么哈么哈”,小施严肃。雪君牵着女孩手,左看右看,一脸眉头。
哈哈,三人一起大笑。
“以后少跟我里格隆,听见没”,目送车远,噔噔噔雪君紧走,甩手甩发。“欺负我们小,不懂是吧。”
“我哪敢呀”,颠颠营部紧跟了,赖笑着,“幸福还想不够呢。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这还差不多。量你也不敢”,雪君停步又笑了,明眸皓齿,奔儿头高亮,短发乌云,边角卷俏。
便道边,粗树下,近处没人。“喯喯”的,营部抱住脑门,头、发几口,意犹未尽,满满缱绻,生怕做梦,跑了。
幸福时光,展眼到了这年“十一”。假日后,某上午,两个又来到水上公园。一侧向阳院车站前,人来人往。斜对面,钟楼静伫,不动一样。
公园里,游客不多,俩人玩着痛快。雪君爱玩旋转,浪卷珍珠,双人飞天,简易过山车,嘻哈乱叫,满脸欢动,短发飘扬,衣裙曼飞。运动衫插花系在小腰间,上身白短袖,下身儿散小花红短裙,白尼龙丝袜,透着两腿长长的。小飞机也要坐,营部方拦住,“这是小孩的。”她方罢,闪闪眼,笑了笑。
水面宽阔,深,绿中泛蓝,青儿,两处亭桥,逦迤南北相距,一弯一直,飞虹凌波,又踏一踏跳一跳的,有五步水中浮石,莲朵一样。西侧的假山,嶙峋错峨,绿林茂被,登上小亭,飞檐高挑,瑶瑶相对了,东面岸上,一环曲廊,鲜艳五彩,画栋雕梁。
水波漾漾着,小舟轻轻,双桨悠悠,惠风徐来。划累了,营部微微歇息,任双桨浮漂,小船悠然。四处巡望,水蓝水青,似曾相识,曾几何第一次划船,也在水上。那是青葱岁月,青涩年华,那年,刚入校不久,班里活动,水上泛舟,咯咯盈笑,营部怯怯,梁芳大眼明亮,抓鬏飞扬,船头对面,曲婉莹浅笑微微,长发卷卷。其时的营部,低头红脸,一样的秋波,阳光跳**……。
“又想嘛呢你”,雪君轻斥,笑颜如花,齿白唇淡,“没见小船弯哪儿,飘哪去了。”侧身弯腰,一把抢过备的小浆,歘歘划紧,溅玉飞珠,脸发沾了,楚楚生动。不经意纽扣间,浅粉色、带点胸罩边影,若隐若现。营部不由的,笑了下。
弃船登岸了,两个拉着手,边走边说。经过大门口时,买了糖葫芦,“大大”泡泡糖,‘扑扑’的营部糊了鼻子,“瞧你笨的,恶心样”,雪君直点脑袋。
笑闹着一路,又遛去商场,汇入人流。
中午时分,带了吃食,两个来到了大堤。四面旷达,寂廖无人,唯苇草昭然,水波浩淼,鸥鸟上下,隐隐堤外马路,嗡嗡车喧。
“要不讲有缘呢。”头次以为新鲜,营部带了来,他的大堤。雪君就笑了,“以前我家旁边远处也有个水库,大堤。孩子们都爱去那玩。小时我跟着去过。书上讲也叫湿地的。”营部不由抱住搂紧了,又找到了知音一般。以后,去过几次,带着小毯子,走的再远些,过提闸,寻青草更青处,岸边有棵老曲柳小树样粗,旁边苔锈一块黑石头,汩汩波舔。苇荻围墙,天地作屋,鸥鸟为伴,绒绒二人世界。
又来到了老地方。这天多些风,苇荻摇摇摆摆着,须草萱萱褥褥,阳光熏熏燥燥的。坻泥渴饮,水沫汩汩,哗哗啪啪,****拍岸。长长隐隐,两条水蛇,划着水线,悠悠滑来,探下头,倏尔水波一闪,没了影踪。一只“大老褐”,战斗机一样,俯冲过去,“嗞啦嗞啦”,两只扭缠在一起,剧烈翻滚,须臾,“舒舒悠悠”,坐车一样,小“飞机”盘旋而去。
水汽儿有些腥,小树前面黑石头露着头,时隐时现了,“屋里”有些热,夹杂萱燥一股芦草野豆角浓浓的味道之间,隐隐绰绰一丝丝淡淡的气息。营部忽觉口渴难耐,周身奇痒无比,呼呼难抑,蠢蠢欲动了,血灌滚滚,巨蟒翻身,虎跃龙扑一般。一声惊呼,瞳仁慌闪,簌簌抖抖,羔羊颤颤,几多挣扎,几声娇斥,慢慢没了力气,声息……,霎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汩汩滔滔,巨浪翻滚,山崩海啸……。
天地一时昏暗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嘤嘤咛咛,隐隐啜泣声。“你这是干什么”,撕心裂肺,岔了音。“干什么干什么,你坏,你坏”,抖抖簌簌隐隐颤颤。“我要完整过程,你…”粉拳如雨,软弱无力,声音哑暗,梨花峥嵘,身子软软,慢慢斜下去。
营部跪着,跪着,紧紧抱住了,头紧紧抵在胸口。浑身栗抖着,飞汗如雨,“都是我错,我错。我不是人,不是人。你打,你骂。你打啊,打啊”,“我自己打,自己打。”‘啪啪’的,打起自己来,没头没脸。又以头抢地,咚咚地,泪流满面,浑身泥水,头发蓬乱,脏泥乱草,小丑一样。
“起来吧。”一会,‘噗嗤’一声,雪君无力地笑了,梨花惨淡,芙蓉憔悴。慢慢去扶,软软绵绵。营部慢慢站起来,一把又紧紧搂住,浑身颤抖,声音低沉:
“雪君,请你相信。天地作证,永不分离。”
乱草丛中,紧紧两个拥抱在一起。
离地三尺,蓝天白云,阳光俊朗。
大堤高高。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