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时间的轮盘转到了2012年。

“小宝,你跟爸回去吧”,营部可怜兮兮。

“好啊,我没问题。我想回的”,女儿大眼忽闪,刘海齐齐,又略皱皱小眉头,小心指指里屋,“可妈妈不想回。哥哥左右为难。”

营部胡噜胡噜瓢儿,笑了笑。念叨几次了。

这年壬辰,龙年,1月23日过年。春节前,表弟又来电话了,“二哥,定好了吗。咱初二出发吧,人少,我接上姑。你们动车更快,到家时,我让同学去接你们。”

“好”,营部有些含糊,“就这么定吧。”

“要回你们回吧,我是不想去。”不成想,雪君却有些冷。“以前来电话,也没见你多热情说回回的。今年又怎么了。哪都想去,干嘛呀”,说了几句,就回了屋。营部有些吃惊,愣了。两个孩子立时蔫了。“噢噢,回老家了,回老家了”,刚还欢蹦乱跳呢。

厅里静。“老家嘛样啊,我想去看看”,一会儿,女儿小声说,回头还看看,贴进来,拉拉手。

营部胡噜胡噜瓢儿,笑了笑。

“要走你走,方正我是不去。”年根儿前,归心似箭了。“回去干嘛呀,有意思吗,你爸不也一直不回吗”,雪君低着眉毛,齿白唇红,颈项长长。“再说了,我妈不舒服,我要回去看看。要回你回”,说完,噔噔噔,回了里屋。

一时沉默。两个孩子看看营部,又彼此看看,有些犹豫,一会儿,轻轻地,儿子低着头,跟进了屋。

“我跟你走”,女儿小声说,小手拉紧了,扬着头,大眼朦胧,甩甩,小瀑布一样。

一时间,营部百感交集,搂过来,小棉袄诶。差点落泪。

飞车飞车上高速公路追车过车绝不管灯号

飞车飞车是思想速度要到未到引擎也愤怒

终于出发了。动车飞驰,寥寥人稀,阔阔光秃,景物向后,上世纪90年代的歌声耳畔响起。

火车火车共识的轨道各有各去各自上旅途

这一年,无论如何,指定回老家看看。

红绿红绿灯色百变崎岖旧路车速太慢

离离合合推推送送只恐没时间

到了家,终于踏实了。“好吃,好吃”,女儿抓着蒸饺大嚼,小手油油,“好吃,好吃”,酸菜白肉,小筷子飞快,满头是汗。

“这孩子,就不带认生的。”妈妈舒适,“宝儿啊,慢点,没人跟你抢了。”说得炕上炕下的全笑了。“宝儿呀,这就中,一家人,还想吃啥,舅奶给夹”,老舅妈守炕沿坐,黑红的脸上,早乐开了花。“大孙子,你也动筷啊,别光玩了”,说时,又夹过大虾,跟车带来,营部准备的,还有螃蟹、鱼嘛的。碗里已冒了尖,“嘿呦,嗨呦”的,表弟儿子Ipad2在手,忙个不停,小脸蛋儿红苹果一样。

“曦曦,快吃饭。一路还不够。趁热吃,看妹妹吃的多好。”表弟媳妇坐在炕中央,大衣小服围着,自打进屋就上炕不离了,怕冷,几乎每年都跟着回来。外间通着灶台,还是那口大锅,老舅后院抱进成捆的秫秸,比人还高,牵牵连连的,小凳坐了,不时撅巴撅巴塞进炉膛,小棒子掰巴掰巴扔进去,小铲捅捅,女儿碍手碍脚,跟着忙活,小脸通红。下午先到家。上午就开始准备,大锅热气一直腾腾着。

“小宝,歇会吧,看累着”,老舅妈一眼笑,不时屋里厨房的转,拿这拿那的,“宝儿,吃点吃点”,女儿摆手光笑,一会,各屋里,前后院的乱跑乱翻。老舅妈老鹰跟小鸡一样。

“赶小时一样”,老舅看着笑,花白头发稀,扒了顶,掉了几颗牙,中间的尤显了,“牙医,中。‘gai’上就拔牙的,狗串子一样,啥样都有”,说话时像小孩含块糖,嗤嗤漏风。营部笑了,“啥时去我那,我收拾收拾。”老舅笑笑,随手扒拉散叶,擩进炉膛。

“你爸,我姐夫咋没来”。“他不愿来。说..”

“爹,院里有个梯子。我上,舅奶不让。”嘻嘻的,不时女儿跑进跑出的。“后院还有个厕所呢,埋汰。”舅妈笑,如影相随,呼哧带喘。

俩人都笑了。“连部咋没来”。“同学聚会,他们原来技校的”,“彤彤不想来。大二了”。“这小子几年前来过,水都不喝,说有柴火味”,老舅站起身,开上面小窗,通烟气。

咯咯笑着,女儿又跑进来。掀过道的酸菜缸,一匹大缸,压着石头,伸手抓。老舅伸手又回来,手埋汰。“放下,你给我老实会儿”,营部呵斥。“小心别碰了”,一拉,又跑了,另一边有“土暖气”,是个炉子,烧煤,坐着水,上面小水箱,几根管子,连着两边屋。老家冷,营部倒不怎么觉得,感觉和家里差不多。这些年,尤其近几年,打摆子,内分泌失调,地球病了,各地同此凉热。

“不拘她,城里孩们新鲜,大孙子刚来时也一样”,老舅拍拍身上灰土。“外甥媳妇和你家老大,咋也没来。还没见过呢。”

营部笑了笑,也掸掸身上,“本说好一块来的,不巧,岳母病了。儿子陪着了,还要参加个脑力测试集训,他妈得盯着呢。”

“可别累坏了。城里是不一样,这班那xiao的,屯落也跟着‘学’呢。”两个都笑了。

“哎爹,快过来,过来呀”,女儿喊。俩人跟出来。

门口几层台阶,高出地面一块,走下去,院右边有个大杂物间。腾腾腾的,舅母帮着,女儿拖拽出斑斑锈垢一具铁家伙,似曾相识,“哎,老舅,这不‘鏊子’吗,山东煎饼,你这儿咋还有这。原先家里有一个,小前儿我妈总摊煎饼。”

“咋整出了这。多少年了,一直放着”,老舅擤下鼻子,棉袄上蹭下,笑了笑,白气顺鼻孔呵呵,“这不老屋吗,翻盖过两次,十年前你姥姥那事前一次,这不二年前你表弟又给整了,破东烂西的不舍扔,都堆柴房了。这儿可有年头了。当初祖上也没留下啥,就传下俩这,当年你妈结婚时带走一个,这个就一直留在老屋。破四旧,文革时,还到处藏呢,就留下了。一直也没用。”

营部兴奋,捡块破布擦,拍拍打打的,“回头收拾收拾,也许还能用”。又问,“哎老舅,我想问问,也是好奇,哎你说,咱祖上是哪的人啊,从哪过来的,您知道吗。是本地的吗,最早就在这里吗。”

“没啥用了。一直搁着”,老舅边说边又搬回去,拾掇拾掇,里面乱,“咱也是后迁过来的。文革前还有家谱呢,‘后语儿’不整哪旮了。”里面冷,吸溜吸溜的,天然冰窖,“屯落老识古的讲,祖上的一支也搁清朝前那晚随了闯过来,扎下根,要不屯落屯落的。咱还一门小姓,老人讲了,有老家的,在山东‘格格木’还啥地的,人多,兴旺,传呢。”

营部笑了,“原来根上也山东的啊。我还以为也大槐树了,洪洞县,太谷,老山西呢。”

“也保不准”。

呵呵两个笑笑,白气朵朵。

“俩人也不冷啊,快进屋吧”,门里老舅妈招呼了。两个笑了笑,走出了小房。小房高出一小截,紧贴着屋前高台,高台水泥抹的,斜着架只铁格梯子,搭在屋顶上。屋顶是平的,一角有个砖烟囱,悠悠乎的冒着黑烟。

傍晚时分,炊烟风飘。妈妈和表弟一家到了。大包小包的,往里捣腾。“妈,累不累啊”,营部问。“一点不累。到家了”,妈妈眉开眼笑的,一步步上台阶,几个搀着。

“路上好跑吗”,问表弟。

“一马平川一路高速,痛快死了,城里憋曲坏了”,表弟笑了,捋捋头发,年纪不大,竟黑白参半,一笑,两颗虎牙突出。院里另一侧,停好了车。

老“北京平”豁亮,院外大铁门,两边彻地连天的,大红春联,喜气洋洋。

“妹妹,咱去放炮”。“好嘞”,撂下碗,女儿腾腾腾往外跑,“小宝,穿上点”,妈妈喊。

“噼啪噼啪”,“呲呲,哗”的,香屑缤纷,彩花五锦。“叮当叮当”,表弟只穿件毛衣,嘻哈放‘二踢脚’,春光灿烂,大孩子一样,两个小的,捂着耳朵,躲在一边,笑逐颜开。随着村里零落的鞭炮声,共响,共鸣,共享欢乐。

火炕热,硬,厚褥子透过来,干烫,起初不适应,慢慢熨帖,舒服极了。女儿早跑另一屋玩去了。“一晃30年了,那次一家人来时,我刚要上高中呢”,营部秋衣秋裤的,脱了躺下,听着妈妈、舅舅舅妈‘打唠’,三人往事勾陈,唠起没完。营部眼皮越来越重,越重,对屋的欢笑声也越来越轻,越淡:

身上热,出着汗....蝉声高唱,窗户开着。‘瞧熊孩子,‘背勒头’,‘嘛嘛的’,‘老傝儿样’,一个比一个丑’,小老叔偷偷笑着指指炕上,红跨栏背心印着‘模范青年’,绿裤子黄胶鞋,奶奶穿件白带碎蓝点大背心,大个子大胯,小脚,黑扎脚裤,嘴里含着大长烟袋杆,摇着大蒲扇,不住点头笑,一笑两道烟嘴边蔓起,爷爷瘦瘦的,笑了笑,放下手里‘纸马’活计,挥挥手,轻手轻脚三个走出小屋。营部笑了一下,假装睡着,左右四仰八叉,头上汗流,滋咋的,大点的小连部,(更小的团部),午睡正酣......。

“刺啦”“哗啦”的,清晨里,院里响,翻身营部坐起来,“下雪了”。“嗯啦”,妈妈笑了,坐在炕角,拄着窗台往外看。“早起你大舅就来了,火车,搁县城,背口袋茬子拎两箱奶。这不又扫雪呢”,“我是干不动了”,她捶着腿,“看你大舅还小伙子一样有劲呢,嘿嘿的哪像85的了”。营部笑了,“遗传好呗,我姥不93吗”,说时穿衣下炕,顺手摸摸睡在中间女儿的小脸蛋,热乎乎软乎乎,头发披散着,睫毛长长的。

“大舅,您老歇会吧,看闪了腰”,营部拿起扫把,冰凉。‘出出’的,大扫把翻飞,表弟呼呼白烟,孔武有力。“还是你俩行啊”,营部加入了。“你们那股票拥呵啥,屯落gai上的买了不少,腚都赔磕碜了”大舅嘛都清楚,脑子好使“快别提了,我们都不敢说一个系统的”,表弟笑了,虎牙参差,“注意点形象吗,去我那整整也行”,“不耽吃不耽喝,原装的好”他又笑了,一起扫车雪,“这雪多厚多白,一扫就下,那像搁咱那的又小又黏糊,化了,一扫一层黑。秋天雾,露水的也烦人,一刮全泥花道道”。“就是,我同学井生讲,是雾也不是,原先雾里有水气,也不是沙尘,尘土有土味,总觉得里面细细碎碎颗粒一样,闻着有股金属味”,营部使劲,扫下一大块雪团。

哗,哗哗,又嗞啦嗞啦的铁锹响,一会扫完了,又扫院外,前后房栋间的水泥小道,一头到村边小路,一头街前大马路,门前堆起个雪人,表弟抓了节破扫把,顽皮插上鼻子。跺脚拍身的,三个嘻哈着,进了屋。饭菜已端上炕桌,一天两顿,这是上午九点的。

屋里有厨房,挨着屋后门,通自来水,有个大桶,也蓄了水。对过也是间狭长屋子,有洗手池,里侧表弟还隔装了卫生间,隔段板,有马桶,淋浴,自开了下水道,天冷堵了,洗脸刷牙的赶紧,洗手池旁接了个大盆,塑料管通了,一会儿水就满了,还得端着,去前门口倒,有个泔水桶,夯悠夯悠的,老舅不时拎着去村旁河沟处倒。高坡小豁牙子,曲弯断续窄窄的,小河的模样,随处垃圾影,雪盖了还好看点,昨儿带着女儿周围瞎转时,深一脚浅一脚的,时有磕绊,营部不时感慨,“撒尿一样,就一短小暇,早窄了,断了”,老舅擤下鼻子讲,“‘小儿’高考那年还发大水呢,周边房子全泡了淹了,赶有政策,政府领了补助金,正解燃眉之急”。营部笑了笑,又往远处瞧,曾经的小桥,早没影了。

说说笑笑间,上午大表姐几个也来了,看姑。中午时分,“姑,昨晚就想过来,厂里加班”。突突突,院外摩托响,两辆,表妹两口,带着一女一男俩孩子,头盔护腿羽绒服重装备的来了。“快叫,快叫,喊人呢”,连声喊,俩孩子直往后躲,脸上皴红。“我姑^父咋没来”,“连部哥,彤彤呢”,“二嫂,天和的咋也没跟家来”,表妹连问,营部笑着连摆手。“这丫蛋儿也你的啊。来,让姑抱抱。城里孩子,就是着人稀罕”,又笑着问,“二哥儿^,咋你也俩呢,老大不男孩吗”,说时看眼老公,表妹夫笑笑,低了头。看着就老实人。营部笑着,直摆手。

“大丫儿,看你连珠炮一样,累不累啊”,妈妈手攥着拍着说。众人也笑了。“厂子累不累”,一会儿,大人打着唠,“腰酸腿疼,机器一样,挣点钱容易吗。”“我也有工资了知道吗”,妈妈兴奋讲,“老家属们争取了多年,也有到处找到处闹的,辛苦半辈子了为公家干活,献了青春为了家,老了老了的还要靠老头职工自个孩们的养活了,前几年有政策了,按工作早晚分几个档,我属最高一档,几十,上百,几百年年提呢。今年这不又参加了街道组织的交个保险,起初不相信呢,孩子们说政府应该没问题的,再有不有那老好些人都参加了还怕啥,据说每月还能返几百元呢,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还是你们那企业公家的,政府好啊,老了老了我姑^这不也成‘工人’了”,哈哈的大家伙全乐了。几个孩子自然聚在一起,更欢天动地的。下午,表弟带着,又开车去姐姐家转转,还在那个小山沟。

“不一样啊看没,一个娘胎。学习考学出来,‘小儿’如今也大处长了,住大房子,大城里人了。想当初,谁能想到咱家孩们还能这样出息了。爹死后,又富农成分不好,遭多大埋汰了”,妈妈、舅的直点头,走后清净了,大舅朗声讲,他身体硬朗,短头铮铮的,没多少白的。

“我大哥可着笑了,前年还长了新牙”,老舅母又笑了讲,牙不齐,掉了几颗。“咋地不咋地,腾腾腾的‘街’上满世界闯,谁都不指靠”,大舅呲呲牙,新红几颗呢,营部笑着直摇头,中午几个孩子吃冰糕,大舅一小口一小口地跟着紧呢。

“哎,哥^儿啊,那个关外人咋样,左不左道”,妈妈笑笑,关心。“人还中,做个伴。可不会搁人算计了”,大舅笑笑。昨儿就听讲了,几个孩们家各待段的转悠后,不自由,最后找了个死了个男人的外地人,小十五六岁,两个闺女,搁县城边上有原来的老房子,也不用‘起证’,就搬‘一块堆’了。

“孩们都中了,以后好好学习,都上大学,去外面闯。尤其那个丫蛋,小嘴巴巴的,老会哄人了,我看将来中”,大舅不愿多谈养老身后事,转移话题。

“尿尿还哗哗呢,这么大了晚上不叫,一准儿尿床呢”,妈妈点着揭短,“她妈可没少忙活”。说得一家人全乐了。营部摇摇头。

“爹,还有大驴呢”。晚间,‘大部队’回来了,三小篮鸡蛋,冻豆腐,土豆嘛的,满载而归。女儿声尖,“平房,有砖有土,炕上乱,上窗台,‘搁’外看,院里老苞米,柴火垛,有个猪圈,几头小猪嗷嗷拱,满地乱跑。一群鸡,追得乱跑,‘喔喔喔’红公鸡打鸣。还有只大驴呢,灰灰的,直打鸣,我摸它屁股了,它想踢我,姑父打住了,我又扽它尾巴,长长的,阿凡提”,爆豆般,大家全笑了。

“想哥哥,妈妈了吗”。晚间,好容易逮住,摁倒了,营部得空,笑笑问。

“不想。回去再想”。躺下后,不一会儿,就着了。

“你个没良心的”,营部轻轻拍着,笑了笑。

一转眼,就到了初四,说好初六回去的,省得初七的车满为患。一早,表弟就出去了,会同学。“少喝点啊,长点记性”,表弟媳妇大声提醒。“爸,早点回来”,曦曦大声嘱咐。大家齐笑了。一众同学里混得最好,方圆百里有名,早先最穷的家庭里出来最优秀的谁能想到,祖坟冒烟甚至爆炸的。‘义县’二中的,校友名册里有号的。其他的高中同学,不少在外地,本地的市里、县、镇、村的公务员、医院、学校、工商税务啥的都有些,姐姐姐夫现在镇工业开发区厂子里打工就是找同学办的,当年照顾激励他的班主任他也一直没忘,每次回家都去看望,拽点钱啥的。

上午去街上转。雪泥缤纷,哼哼车过,道路更宽广了,两侧鳞次的大小超市,银行,镇政府,保险公司,化肥,农药店,几家汽车维修店、电动车铺,冒黑烟烟囱一个洗浴中心,两个花圈店,热热闹闹,零攘人流。大舅不时指指,“那个影楼、电器行的都你大姐夫开的,孩们看着”。噔噔噔引在便道边,边走边讲,“以前这旮就有大路,穿村而过,打锦州前就打这搭走的,炮火漫天的,白天国民党,晚上过八路,扫院子,打水。土改来过“大耳朵”队,最血乎,祸害人,就是地主武装,还乡团。以前还摸进‘胡子’,‘打秋风’,绑票。小前儿县城里跟你姥爷,几铺买卖。大炮一响,就猫炕沿下。胡子进来过,到处躲藏。”

“你们没枪吗,打他呀,要我哥在就好了要什么装备有什么装备”,女儿瞎打岔,拉着太舅爷,小手甩来甩去的。

“呵呵你们哪懂啊,你爸还没呢”。说得几个又笑了。

“赶集了”,女儿冲在前面,“看,大马,大马”,周围人直看着笑。到了前街左拐,转过几家小店,饭馆,鞭炮店,再右拐,露天一座市场,乱糟糟的,零落一些摊位,有的水泥台面,有的就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泥雪。“以前红火着呢,庄稼人赶集,作买作卖,啥啥的小东西都有,讨价还价细着心呢”,大舅四处指着,这,那的,雪后化冷,风大,营部侧身躲,又见市场对面,也起了新新几处‘楼盘’,一律六层的,要搁城市,叫‘洋房’呢。一角,拴着几匹大马,马瘦毛长的,“以前也骡马市”,大舅介绍,脸也冻得通红,灰灰白烟。“骑大马,骑大马”,女儿捣乱。“什么大马,又不是旅游胜地”,好说歹说,营部拉着走过。

“爸,‘二儿’,转转呀。”转到一处服装摊前,万国旗一样飘飞着。吸溜吸溜,剁手跺脚的,大姐、大姐夫揣着手笑,穿的老厚。“不耽误生意了”,寒暄一通,招招手走了。

“恁大买卖了,针篦线脑的,大冷天,没几个人,还想挣啊。”回去的路上,拉着女儿,营部笑笑问。

“辛苦习惯了。要不人发家,当初要不这式的,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没这能吃苦了,不努力,啥事也不中的。”大舅叹笑,大手套蹭蹭鼻子。

“习惯成自然,细节决定成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营部紧跺脚,笑了笑。

“就是,性格即命运,一个理儿。”

北风紧,赶快回家。

“妈,我想过那边看看去。”下午屋里,营部笑笑说,“这次回来,特想过去看看,要有祖坟嘛的就更好了,我也想去拜拜。以前没这种感觉,今年不知咋的,特想去看看,拜拜。”

老人们笑了。

“咱有宅基地吗。像去我那看牙的,那些外地,四郊五县农村的,总提祖坟老宅嘛的,说又征了地,换几套楼房呢。”

“有呀,我们都有的。”“妈,你有吗”,妈妈笑笑。“像你爸那样,一早就招了工走的,嘿嘿”,大舅笑笑,“当初搁屯落,四面八方的,谁家不羡慕死了。”

营部也笑了。

“要说搁这近暇,都到了这里,真不过去,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说话间,妈妈叨咕,后来又跟表弟回来过两次。“要说都点子鸡毛蒜皮,这么多年了,唧咕来唧咕去的,也真是没意思。”

“对,咋也是两家,一家人吗。国共还合作呢,连战不的还来破冰吗”,老舅擤下鼻子,又蹭了蹭。

“屯落有两边人呢,我寻电话打听打听地址,赶明儿晌头初五,你们就过去看看”,舅妈着急,打电话。

“别忘了我呀”,小女儿中间,晃着脑袋,‘钗松钏紧’的,不老实让弄,表弟媳妇也没治。

“少了你还中呀,地球还转吗”,一家人又笑了。

下午,顺梯子,爬上了屋顶。平顶噔噔,拉着女儿,一览无余,不远处,高台坡上,莽莽苍苍,雪后苞米地远阔,收割后残存的枝杆招摇,一畦畦垄畔,参差几行脚印,土墓馒头几座,隐隐石碑,望的见,有的贴地搭了小龛。“爹,看羊,大狗叫”,汪汪的,邻家几户院落,生生不息。又高低错落房舍,村边秃树环抱着。一条大路,雪泥车辙,沿向远方。

哇,星河,星河,抬头仰望,初四的晚上,多年未见,一把扯开了。只见,低垂的天幕上,开头正南天际斜三颗亮星,下面拐尾巴几颗,北斗七星不对,是南方天际,什么星座。西面一颗闪亮,像狼尾。朦胧天宇,秋冬汽车玻璃霜花、冰粒毛茸茸,伸开双臂,仿佛只两臂长度,星汗流转,仿佛伸手可摘星辰。

“以前团部,江江最爱看星星,月亮”

“团部是谁呀,江江谁呀”

营部笑了笑,心潮澎湃。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我哥好吗,咋不家来瞅瞅”,“连部咋也不来了”。俩家一样的惊喜。又叨叨,家长里短的絮絮。“祖坟吗,修的绝对一等一”,纷纷说,“现在去不中,得年前啊。”太遗憾了营部,又问打哪来。“妈巴的屯落老先生早前讲,关外哪旮瘩的小李庄”,二叔喋喋着,腰弯咳嗽的,“妈巴不中了”。“丫蛋稀罕人”,有些颤颤地抹抹脸,小屋一角,龛上有奶奶像,女儿小手摇摇,还拜呢,一脸严肃。又参观了表弟的超市,药店,“明年还开呢”,笑嘻嘻,他眼角嘴角翘翘,还小时模样,“行啊,哥们”,营部赞叹,“回头去我那玩啊。”“差不了。现在也方便”,表弟笑了,“有两次路过你们那,老想家去看看”,表姐表妹的嫁到外面了,老小看家。好说歹说的,打架一样,中午去了老叔家,表弟只打电话,没跟过来。

“看,电厂电厂,烟囱,烟囱”,女儿兴奋地指,巍峨,比家里的大。刚才参观时,还看到一处‘子弟小学’,“跟你们一样呢”,小表弟笑笑,斜指着不远处另一小区,“他们孩们当年也上呢”。“听同学讲,电厂要迁呢,说离家属区太近,环保也不合格”,开车送来的表弟扶扶头发,笑笑讲。“嗯呐”,小表弟笑笑,点点头。

哈哈的,盛宴摆开,欢歌笑语。“俩人一笑最像了”,妈妈高兴。“啪啪”的合影。“来,丫蛋,上姐,哥这来”,表弟表妹也都成家立业了,孩子们又欢聚在一起。“退休了,就剩玩”,席间,老叔打了趟老拳,不减当年。表弟捂着嘴光笑。

“对了,跟你舅家最熟了”。老叔拉过表弟,“孩们出息。家大人讲究,当年电厂前,我后来做了买卖,口外赶牲口回来,一路净带着刀,到家前,就搁他家撂脚。”老叔眉飞色舞讲,话语滔滔的,又笑笑问,“营部,知道你老舅拥呵啥人都叫句‘老先生’吗”,营部笑笑摇摇头,“还真不太知道。”

“有名的很呢。别看蔫不出的,从小就能写会算,人讲,要不老先生呢。看不出来吧,最出精是前几年,方圆百里传遍了。打官司,咱这不也建开发区了,有家工厂占地,租金只发了一年,其余年不给,跟村里反映,不管,还叫治保主任带人到家做工作,县上时,人讲‘就你们这式丁零当啷一疙瘩一块的捡破烂、做豆腐、杀猪宰羊的也要告状了,乌合之众,愿哪告告哪。’太欺负人,瞧不起人,你老舅几个就更不服了,黑天白夜的,又写又准备的,就上了路,风来雨去的,哪哪地告状,从镇、县、市、省府地方一直到北京,中央,中间不知谁告的,打10000,一号首长,二号首长,要密码没有,最后人上了北京,村里堵着不让,瞒天过海,到处躲藏,想尽一切办法,当年打游击,老八路一样,最后硬是找到了北京国家信访办,总算找到组织,捅上了青天。就不信“政令出不了中南海”,国家部门后来责成地方处理,捧着尚方宝剑回来,可还是不中。人说厂长副省长都有亲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吗。老先生们咽不下这口气,两年半里,他老先生就一直写写的,农活不做了,黑发变白,人讲伍子胥过关。后又告县国土局,人不总打材料吗,去复印社,有好人捅上了网,群情激愤,这好终于挺不住了,立马铲车上了,乖乖工厂赔付几年所欠租金30余万元,被占地各户每家分了几百元。可没得想,没落全好,还是得罪了族人,印把子搁人手了,哪哪的上下都全勾着呢。”老叔讲完,杯中酒,一口喝干。

击节众人叫好,又扼手连连。“老舅爷,圣斗士啊魔法少女小圆”,女儿嬉笑着,插话。

在座的全笑了。

好话时短,好景难长。“家里也中,都有地儿,着下了,晚间就留一宿吧”,好劝了。“不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再说”,纷攘攘间,下了楼。车灯雪亮,营部回头,老叔一家还站在灯影里呢。心头发热,攥紧了女儿手。

路上,被截住了。二叔一家,路口饭店,又是一顿盛情。完事出门,二叔拉至一旁,“给我哥儿带个好,老了不好见了”,吸溜鼻子,寒风揪起稀疏白发飘飞,当年的风采...“知道拥哄啥,一直闹矛盾,狠巴的。打小就羡慕下工人,屯落三叔公家人,洋气,工人老大哥,走哪都牛气受尊重。当年你爸你爷整出去,后来电厂征地招工、一家一个,你叔顶上了,我岁数超了,倒了也没招上。一辈子啊,就稀罕个工人了。现在虽咋也城市户口,不一样啊,不是正式”,哆哆嗦嗦着几行鼻涕又流下来。营部不由戚戚然。风烛残年了,咋还绕不开。怎么少年、小时的影响印象记忆竟如此强烈,它伴随、决定一生吗。自己是不也一样呢。

夜色朦胧,朦朦然,看眼身旁熟睡的母亲,看眼女儿,一夜无眠。嗖嗖出出的屋外北风卷。

离别的一天,还是来到了。大清早,营部就起来了,带着女儿出去了。

天色灰蒙,路上稀拉,穿过大路,走进另一边。从前的小路,一路之隔,两旁多是不整的“北京平”,砖土平房,巷陌曲弯,中间土路泥硬,残雪斑驳,逦迤着向前,另一侧路边,下面坡坎,断续小河,结着厚冰,村房一片高出一块,有脏犬追逐着,大小几只母鸡低头,衬出一尾公鸡仰脖高挺,傲娇依然,冠胡长羽晃抖摆,廉颇样走来跺去。一辆农三码锈在一户大门口树旁,又往前穿过一座桥洞,左拐了,小路直直的,积雪映出开阔。右侧又是村落,大树,路上几辆夏利、起亚类的旧车超过了一辆宝马,‘四圈’,再往前,又走出十分钟,终于到了。

只见,路左侧一座砖制的旧车站,“十里海站”斑驳,旧红字嵌在水泥墙上,拾阶而上了,绿色木门,绿色木窗静旧,候车室没人,进口锁了。转出水泥台,侧门绿漆铁栅栏尖尖耸起,透过栏杆,右手眼对面斑斑水泥白漆木牌,“十里海-泥河子-新民台”清晰依然,1920年代日本人修的车站早已进入暮年,能看到对侧的横轨、枕木。乌黑头发的表弟,大汗淋漓或冻得直打哆嗦,人群里钻来钻去的,急了忙慌的,匆匆由此出发,赶赴县里高中,又曾经无数老式、现代服装面孔的人们,杳无影踪了。“小宝,我们回吧”,女儿大眼空蒙,长睫雪莹。回去路上,伴行铁道线上,几个制服人在敲敲打打,巡检,大舅讲现在每天发两班沿途,坐了像是单位的班车。雪小了,顺风,搅起阵阵雪粒,扫在冲锋衣上,噌噌作响。

天地间,一篮一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大......

前前后后兜兜左左右右逼离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告票飞车过大关

红绿红绿灯色不变修改道路车速太慢

时代时代跑得太快赶不及时间

赶不及时间。

2、“咋着,你也搁东北的,老乡哈。”曹敬之灿然,和营部对碰。

春天来到时,跟踪天鹅迁徙路线摄影并调查,井生大学的同学曹敬之来了。长枪短炮的,墨绿迷彩装束,颈挂望远镜,戴顶两边卷起的折檐帽,考古探险队长一样,身上新鲜股嫩草泥土味。完事中午,井生又在‘四海’招待。

“任务完成,交令了。”方向东全程陪同,敬之讲多仰仗前后帮忙汗马功劳,到了饭点又走了,“真有事,我就不陪了。”营部也没辙。海生也没在,老娘病重,海滨帮忙,找宝斌联系了市里医院。

“这不春节刚结老家回来。有点悲催要毁三观了。”营部笑笑,又讲回家经历,最后叹口气,“说起来到底不农村的,跟土地没缘说不上亲,那儿也没你的位置。这种感觉挺强烈的,好像那儿顶多是你父母一辈的故土,故乡。寻来找去的,实际没啥跟你好像没多大关系一样。”

“就是就是,唉”,几个点头。“像我爸妈走了后,不就搁陵园吗,几层高一小门,两个就伴。我还说回头找块墓地呢,两个往一块里迁。老家也没啥人了,也回不去了。说起子弟来更别提,哪的人啊,到底不厂矿企业,才是咱的家,咱的根”,敬之摇摇头讲。

“嗨,不说了,都是子弟,经历感受的各方面大家差不多。不说了,咱喝酒,喝酒。”大家站起来,又一起端杯。

“哎井生,前年50校庆我通知你了,咋着最后没去了”,敬之问。

“事多,不好意思。正督办时期。”井生笑了笑,“这不没办法,当时上海出差了,考察设备厂家。”

说时看海滨营部,两个就笑了。

“环保可当务之急啊,我们那也挺严的了”,敬之点点头,敬了一杯。

“哎聚的咋样啊”,顺手井生又倒上。

“挺隆重的。去的还不少呢。中午前儿咱班聚齐了。到了晚上,以前相好的又分组行动了。”

“没整出点啥段子,‘花边儿’,同学聚会可危险呢。”呵呵的,一起笑了。

“‘小湖南’全程,这回他出的‘血’,当年多左道一人,也做了买卖,还不老小呢,母校这回还整献礼啥的。喝懵圈了小子,啥话都吐噜,讲当年最恨搞对象的,他穷,没人看上、没人把他当回事。他说他一直记得,要搁现在了,全妈拿下、‘杀球的’。”

“呵呵,可够狠的。”营部挺高兴的,手底攥角桌布,换了土粗布的,背后墙上,挎、背钢枪,三个女民兵,飒爽英姿站在礁石上,海鸥飞,海浪涌,远处帆影几片。

几个就笑了,海滨挪挪椅子。

“可欣两口没来。德全老小子可不好请,如今人身份重,比生吃茄子绿豆治百病的家伙大忽悠可不差手。”他喷出口烟,眉眼间飘飞。几个又笑了。

“郑芳去了吗,海洋呢”,井生倒圈茶,有些满满的。

“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咋着就不去呢,见一回就少一回了”,敬之笑笑,点点头又摇了摇。“小郑‘长江学者’了,还那稳当样,脸上痦子啥的也没了。”

井生笑笑,往后靠靠,营部扬着大脑袋,海滨往外扒拉扒拉。

“孙海洋没来,小子不原先林场的,现在新西兰,那不牛肥马壮吗,也算回了家。我俩一直有联系,博客微博啥的也交流。这回他整段视屏过来,基本还那样,说话还脸红呢,叨叨起没完”,敬之笑笑,看看井生,“感觉这回聚会里他变化最大,挺那啥的。这不又离了,守着前妻留下的儿子过,讲要继续找,第一个咱岁数的。第二个70后,第三个80后要离了,下个目标90后了,爱情初体验,你说可咋说,这回还讲说当初和女生说话就脸红,手都没拉过呢。”

井生笑了笑。海滨营部听了,也摇了摇头。

“唉,不说了不讲了,一江春水向西流啊。”敬之站起来,“来,活好当下,咱整咱的,哥几个整个满堂红。”

桌椅响,几个圆了。

“哎敬之,你现在还写吗,没弄点啥。”

坐下后,井生往前挪挪。

“哈哈,看没还是老伙儿最了解我。”敬之浓浓喷出一口烟,眉宇生动起来,撸撸袖子,“深山修炼,闭门造车,这回拍完大雁回去后,我要整个事,也是一直想着来的。”

几个不由洗耳恭听了。

“我准备写个长篇,就叫《我们》,写子弟生活,反映我们这代人的成长经历,企业发展和社会变迁,特别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和冲击,方方面面能反映的都反映,一是记录历史,二则心灵体验”,他笑笑,弹弹烟灰。“说起来也是久有想法了,这些年《阳光灿烂》《我爱我家》《海马歌舞厅》《本命年》《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等影视题材作品,他们那些部队、大院子弟自豪占据文坛影视界娱乐圈半壁江山,各处逗嘴儿打架骂银,还有像《小武》《站台》《三峡好人》等地下独立拍摄,反映小城市了地方城镇平民普通老百姓这些年里生活变迁的记录我也挺感兴趣的,我就想了,他们能做,能经历体会的反映了我就不行吗。子弟,像咱们这些厂矿企业子弟,就不能好好值得反映吗,何为子弟了,诸如他的性格,特点,思维、行事、生活方式等等共性特征啦优劣势、优缺点啥的不完全可以作为个课题探讨探讨,应该挺有意思的,城不城、乡不乡的是有点特殊,和农村、城市孩子都不一样,‘中间’‘夹缝’,国企环境计划经济‘大锅饭’的色彩特征啦较浓影响也许最深最广,也许更具代表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