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北角的圣母观一直是个热闹地儿, 围绕着圣母观大门展开的几条街上商铺林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形成了繁华的市集。

李靥跟吴思悠约在这里, 是想查关于泥娃娃的事。

观里供的是“庇佑众生, 灵应九州”的碧霞元君,向来香火鼎盛,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各地的善男信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虔诚地祈求神明, 保佑自己家族香火得以延续。

进了观门, 一条笔直的参拜大道直通正殿, 正殿旁有个摊子, 皆是卖的泥塑小人,表情动作各异,憨态可掬。

卖泥人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道士, 三绺髭髯, 道骨仙风。只见他拿一截红线绑了个泥人递给一位妇人, 低声念了段经文, 最后拂尘一甩说了句早生贵子,妇人便喜滋滋地给了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送走妇人,道士转头看过来,字正腔圆念声道号,问道:“二位娘子可是想拴个娃娃回家?”

吴思悠看看李靥, 李靥去看道士:“拴娃娃?”

“便是求子。”

李靥拿起一个来看,见这里的娃娃跟葛家供台上那个一模一样, 于是问道:“道长,这附近只您一家卖泥人的吗?”

道士垂眉, 不悦道:“怎能说是卖呢?这叫请。”

“那附近只有您一家请娃娃的吗?”

“那是自然。”道士拂尘甩来甩去,扫着摊子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娃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的,你从外面请了也不灵啊。”

“那最近这人来请过吗?”李靥把葛东顺的画像给他看。

“没有。”

“那这人呢?”她又把自己画的武海画像给他看。

道士念声道号闭了眼:“贫道这里是求子的,两位娘子若不求,还请不要挡着贫道的摊子。”

李靥想想,低头掏钱袋:“对对对,不能挡道长生意,我这里有些银钱……”

啪的一声,吴思悠自怀中摸出几粒金豆拍在桌子上,财大气粗:“想要钱就直说,磨磨叽叽的!”

“娘子说笑了,贫道岂是贪财之人。”道士动作麻利将几颗金豆扫进手里,掂掂之后揣进怀里,笑容和善,“刚才一阵风沙迷了眼睛,这会子清爽了,画像拿来,贫道再细细看过。”

李靥答应一声,赶忙将包里一沓画像掏出来,这都是她连夜画的,有伍氏,有伍氏母亲,甚至还有昨日燕喜楼门口那个闲汉:“麻烦道长了!”

道士接过画像,一张一张细细端详,半晌后挑出武海的:“此人来过。”

“何时?”

“大约七八天前了吧,我记得那天刚下完雨,大约——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正是剪子巷起火那日。

“可还记得九月二十什么时辰?”

“下午吧……申时左右,这人来时慌慌张张的,拿起娃娃付了钱就跑,我连经文都没念完。”

“多谢道长。”李靥谢过,拉着吴思悠出了圣母观,马车早就在观外等候,一见两人上来,唐君莫迫不及待问道:“如何,是不是他?”

“跟咱们想得一样,是武海买走了娃娃,且他买的时候神色慌张,应是临时起意。”李靥答道。

白泽琰宝刀在手,吩咐一声马夫赶快些:“咱们现在就去石头村。”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就到了石头村,武海正带着三个外孙女摘柿子,见到他们,和颜悦色哄着三个孩子回屋,转头不悦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有这来回奔波的功夫不如早日把我女儿放了,她无罪。”

唐君莫笑笑:“爱女心切人之常情,只是武氏有罪无罪,要审过才知。”

“审?你们要如何审?”武海激动起来,又怕屋里的孩子听见,向外走几步关了院门,压低声音吼道,“我儿英娘无罪,难道你们官府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起火那日武氏与你并未碰面,你又如何笃定她无罪?”唐君莫盯着他,“莫非,你知道凶手是谁?”

武海一愣,随即怒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凶手,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我问你,九月二十那日你一早在隔壁酒坊买了两大坛酒,可有此事?”

“那又如何,买酒犯法吗?”

“买酒作甚?”

“自然是用来喝。”

“你撒谎!村里人皆说你平日里滴酒不沾,那日买来烈酒分明就是起了杀人放火的心思!”唐君莫步步紧逼,“你杀了葛东顺,又泼上烈酒烧了房子!”

“我没有!”

“好,你说没有,剩的酒何在?酒坛何在?”

“我喝光了,酒坛扔了!”

“我们在葛家发现烧坏的酒坛,已经找酒坊老板辨认过了,确认是他家坛子!”

武海气急败坏,“是,那日我是去找他喝酒了,因为我想求他对我女儿好些!他自作孽被回来报仇的泥娃娃活活烧死了,与我何干!”

唐君莫抓住他言语间的漏洞,进一步逼问道:“活活烧死?你怎知是活活烧死?你看到了?还是说根本就是你烧的!”

“我没有!是圣母观的娃娃烧的!”

“你说的可是这个娃娃?”李靥自身后拿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泥人,把武海吓得后退好几步,“你害怕?”

“少拿泥胎来唬人!”

“你也知是泥胎,泥胎怎会杀人呢?只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掩盖自己罪行罢了。”

“听不懂你在说啥!”武海脸色发白,“火是半夜起的,我下午就回来了!”

“本来我们也想不通为何半夜突然起火,直到昨晚看到馄饨摊上的油灯。”李靥将娃娃放在地上,双手比划着,“两根棉线,皆拴在油灯底部,向两边拉牢固定,拴在桌腿上。”

她一手向左,一手向右,抬眸看向武海:“若拴的是蜡烛呢?若棉线浸满酒呢?若棉线一头连着的是泼了酒的泥胚,又会如何?”

武海不敢看她,只别开眼神一味重复:“根本听不懂你说啥!”

“很简单的机关,只需将浸满酒的棉线拴于蜡烛底部,待蜡烛燃到一定位置,棉线受到拉力影响回缩,就会被瞬间点燃,成为引线。”她轻声叹息,“你是因为葛东顺虐待妻女所以杀了他吗?可如此一来你也沾了人命,是犯法的。”

“因为那个畜生该死!”武海突然咬牙切齿痛呼一声,“他欺负我的女儿,他该死!”

“我的英娘,聪颖又乖顺,笑起来多好看,就跟她出生那天村头的石榴花一样,是我贪心,我想多留她在身边呆几年,若早早把她嫁出去就好了,嫁给一直喜欢她的二牛,或者隔壁村张员外的儿子,那样她十六岁生辰那天就不会一个人去采花,就不会被人……”

英娘出事后,武海夫妇怕村里人嚼舌根,匆匆把英娘嫁给了村尾的老光棍葛东顺,拿家里所有家产做陪嫁,让葛东顺带着英娘去东京城定居。

最开始葛东顺对英娘还算说得过去,可在英娘连生两胎女儿之后就完全变了,每日非打即骂,英娘从小哪受过这种罪,时常就要跑回家里来哭诉,武海心疼女儿,也生气葛东顺的态度,可毕竟女儿嫁过去时已非完璧,他总觉理亏,所以每次等女儿哭够了还是要陪着笑脸把人送回去,后来更是包揽了三个外孙女的全部吃穿用度,老两口每日起早贪黑,挣来的钱全交给葛东顺,只求他能对自己女儿和三个孩子好一点。

“那日英娘又被那畜生打,带着三个孩子跑回来,哭着说再也不想回去了,她娘也哭,正巧有个亲戚那边干活缺人手,我就让英娘去帮几天忙,然后自己买了酒,进了城。”

武海买好酒菜去了葛家,对葛东顺好言相劝,表示若是他嫌吵嫌烦,自己可以养着三个孩子,葛东顺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喝到兴起时忘乎所以,拍着桌子问他究竟知不知道当年在村外糟蹋英娘是谁。

“那畜生说是他干的!是他干的!他说他早就盯上了英娘,那日一路跟踪她到了野外,四下无人就……”

武海说到这里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糊涂!我该死!我把自己女儿嫁给了糟蹋她的畜生!我亲手把她送去给畜生欺负,还让她给畜生生儿育女!”

他顺着墙无力滑下,瘫倒在地上:“我该死啊,我对不起英娘的信任,我配不上那一声爹,我不配啊!我不配当爹!”

旁边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武海妻子从门里出来,定定望着武海,不可置信:“当家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咱们孩子这么好,我却害了她!”武海抱着妻子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哭,三个孩子也从门里跑出来,围着他边劝边抹眼泪:“姥爷不哭,姥爷不哭,我们都乖乖听话,也帮你干活,你为什么要哭呀?”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武海止住哭声,跟妻子一起将三个孩子揽进怀里,“姥爷哭是因为要出趟远门,可能很久很久才回来。”

“姥爷也要走了吗?跟娘一样不要我们了吗?”

“怎么会呢,姥爷最疼你们三个。”武海轻刮一下最小孩子的鼻梁,强笑道,“你们娘很快就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疼她,孝顺她,不许惹她生气,更不许让别人欺负她,记住没?”

“记住啦!”

“真好,都是姥姥姥爷的乖孙女。”武海挨个摸摸孩子的头,又抱了抱妻子,站起来冲几个人点点头:“走吧,我跟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