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之春风满面,顾盼神飞。

丰德明不愧为三朝元老,果然是圣眷甚隆,就连嘉宪帝也要亲自前来观礼。况且丰嘉玉不仅有十里红妆,其随嫁的良田宅铺甚是可观。

肖培之不禁为自己画策设谋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如今他不仅顺利高娶佳妇,且是五皇子身边的近臣。

如今只待五皇子大业得成,一朝飞龙在天,自己便是那带金佩紫的要臣,就连兄长也要让他几分。

隔了一世再来安平伯府,陶知影面对着这依旧宏敞华丽的屋宅,眼睛生起了重影。

这府中的每一处亭堤她都记得,每一道曲桥游廊她都走过,甚至那些个忙碌奔走的仆婢杂役的脸,她都不觉得陌生…

“影姐儿。”

秦婉姜轻轻唤着神游方外的陶知影。

不知何故,二人一进这安平伯府,她便犯起了愣怔,脚底发飘似的。

陶知影回以歉意一笑,二人来得不早不晚,应该还要一会儿花轿子才会到,见秦婉姜仍旧有些畏缩小心,只得领着她去了一处人不甚多的亭院中先坐着,安平伯府的下人忙奉上了茶点招待。

估摸着时辰差不离了,二人便慢悠悠地往正堂去。

嘉宪帝本是踩着时间来的安平伯府,却不料丰府的轿子未赶上吉时,仍在途中。

嘉宪帝略感诧异,暗想这丰德明平素最是古板守旧的人,怎地轮到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出嫁,却误了时辰。

安平伯府的人惶恐不安,赶忙要给天家安排休憩之所,嘉宪帝摆摆手,随行宦侍知道皇帝想随意走走,便拒了伯府的安排。

转过一处与垂花门相接的抄手游廊,见不远处的窝角廊立着一对姑娘,二人正齐观着一处翘檐,檐上双燕呢喃,鹊鸟窥语。

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一齐转身投眼看来。

一对丽人皆铅华弗御,左边的芳菲妩媚,风姿艳质如海棠,右边的则秀似芝兰,娟丽无双。

嘉宪帝紧紧凝住了右边的女子,瞳体颤动,一时仿若时空倒流。

陶知影望着不远处气闲情逸的男子,见他头戴朝天幞头,身着降罗红袍,腰间通犀金玉带,袍面上下皆纹着一团三砋金龙。

忙扯了秦婉姜伏身跪下,陶知影小声提醒了一句:“是圣上。”

秦婉姜一惊,忙与她齐声道:“臣妇/臣女拜见陛下。”

嘉宪帝走近,仍直直盯着伏跪的秦婉姜。

见帝发怔,身后的宦侍忙上前低声介绍:“陛下,此二位分别是忠武侯世子夫人与秦侍郎之女。”

嘉宪帝这才回神,免了二女的礼。

待二女起身后,他略略端详了一下陶知影,便和善笑道:“世子夫人果然生得方桃譬李,怪不得子居豁了脸来向朕求旨。婚后,你二人处得可好?”

陶知影面微热,恭声答道:“夫君他…待臣妇体贴有加。”

嘉宪帝抚掌大笑:“好极,朕本还担心自己错点鸳鸯,看来倒是成就了一桩和美姻缘。”

视线不自觉地滑向一旁沉静的秦婉姜,嘉宪帝按下心中激**,继续若无其事地对陶知影道:“你与子居成婚时,朕因北巡而错过观礼,心中甚感憾愧——”

见帝抬了手,身后宦侍忙取了随身携带的御礼,嘉宪帝随手挑了一方锦盒,着宦侍捧给陶知影。

“今日出宫慌忙,未随置太多礼信,此番便以此相赠,聊贺你二人秦晋之喜,沈夫人勿以寡见阻。”

万圣所赐,水草花泥亦是无上天恩,陶知影怎敢推拒。她忙跪地谢恩,又双手接过了锦盒。

嘉宪帝又指了另一方锦盒,那宦侍心下讶异,眉心无端一跳,听得帝对一旁的秦小娘子道:“今日有缘得遇秦小娘子,还请秦小娘子收下此物,权当你我初见之礼。”

秦婉姜受宠若惊,也忙谢恩领圣赏。

嘉宪帝还欲说些什么,却已有其它官员闻得圣音,特意前来拜见,陶知影忙拉了秦婉姜行礼退下。

想到嘉宪帝方才看着秦婉姜的眼神,还有那宦侍惊讶的表情,陶知影心中怦怦直跳,她抚了抚胸口,定定神,看了看秦婉姜惶惑的神情,四下观望了一圈,拉近了秦婉姜,打开自己手中的锦盒,二人一道看了眼盒中的云脚珍珠卷须簪,虽精致却也常见。

秦婉姜也打开了自己手中的锦盒,里头卧着的,却是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穷奢极丽,雍贵非常。

秦婉姜呆了,她语无伦次道:“官家为何…这,这太贵重了…”

陶知影也不自觉掐了自己的手,她只能安抚道:“论起来,辈分上你可是官家的表侄女,许是因着这一层关系…”

对的,陶知影也宽心地想,论辈分,秦婉姜可得唤嘉宪帝一声表叔,自己所想的应该不会发生…

忍着心底强烈的不适喝过交杯酒,待肖培之也出了门去待客,秦婉姜迅速与贴身使女换了装扮,又遣了另一名使女想法子去请沈同晏,使女们都领教过她的手段,不敢置喙半句。

交待了同行僚属仔细观察到场宾客后,沈同晏正四处寻着自己的夫人,却见一使女神色异常地走了近身,谨慎低声道:“我家主人想请世子一叙,可否请世子随奴走一趟。”

寻不见陶知影,沈同晏百无聊赖,见这使女话中带了紧张的恳求,心中也是泛起奇意,便勾唇一哂,颔首让她带路。

“二郎…”

一处花木繁茂,四周隐蔽的四角亭台中,使女装扮的丰嘉玉遥遥望来,眼中满蓄铅泪。

沈同晏止了步子,挑眉道:“肖夫人。”

丰嘉玉见他不肯过来,还如此称呼自己,顿觉骨鲠在喉,眼泪扑簌簌成串滚下。

她疾步出了亭子,伸手欲抱沈同晏,沈同晏皱眉避开,厉声道:“肖夫人请自重!”

丰嘉玉见他如避蛇蝎般弹开,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慢慢跪了下去,唐突露骨的说道:“二郎,我不嫁了,你纳了我可好?我愿意给你作妾…”

她没法逼着自己嫁给肖培之,她不爱他。

尤其是方才一看见沈同晏,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头的爱恋,如果能与沈同晏共度一生,哪怕是作妾,她也甘愿。

沈同晏只嗤笑道:“肖夫人莫非得了癔症不成?”

他心下厌烦,早知道是丰嘉玉,方才怎么也不该过来的。

见他转身欲走,丰嘉玉疯了一般向前跪了几步,抱住他的腿不放。

沈同晏被她抱住双腿,忙用手支住身侧的假山,一边使劲蹬开她,一边喝斥:“丰嘉玉,你疯了不成?给我放开!”

丰嘉玉确实半疯癫了,她渴望沈同晏救她,渴望与沈同晏在一起,怎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开。

她嘶声道:“二郎,我真心欢喜你,你带上我一起走罢,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泪眼朦胧间,她突然瞧见了前方一抹烟笼云缎裙裾,抬眼一望,是陶知影,她静立于那雕墙之下,静望着这处,不知站了有多久。

席肴丰盛,处处载笑载言,肉山酒海,山珍海错,陶知影却只觉得头昏脑闷,虽已是秋虫唧唧的时节,但许是宾客太多,那股子酒菜热味更是熏得她莫名反胃,她小声知会了一下秦婉姜和秋照,说自己出去透透气,秦婉姜只当她是去寻沈同晏,想着自己霸占了陶知影半日,生了些愧意,便点了点头,也没跟出去。

陶知影走远了些,直到再闻不到酒菜气,才准备到一处廊下的坐凳楣子上坐坐,却冷不丁见到沈同晏正跟着一名使女走过远处的一道曲桥,那使女神色紧张,颇为不自然。

记下了二人行去的方向,陶知影捏紧帕子暗中寻了过去,却见他竟是去与乔装成使女的丰嘉玉私会。

她见到丰嘉玉对着他期期艾艾地哭诉着什么,声调凄凉哀怨,俨然一幅情深入骨的样子。这二人不断拉拉扯扯,一贯高傲的丰嘉玉,竟然还跪地抱住了他的腿…

陶知影猛然想起,上一世,他二人是夫妻…

她远远地看着,心像被一支支毒箭毫不留情地刺穿…

“陶娘子!”丰嘉玉发现了她,急中生智,昂首唤了一声。

陶知影闭目了半刻,待那阵酸涩退去,才慢慢走了过去。

沈同晏又怒又急,偏偏丰嘉玉使了全身的蛮力抱住他下盘,他碍于男女之防又不好出手去扯,只能借了假山的力,试图用脚将她磴开…这下愕然听到她高声唤陶娘子,沈同晏僵了一下,再往后看去…

陶知影正沉稳地走过来,徐步香茵,脑上却似乎毫无表情。

丰嘉玉忽然松了抱着沈同晏的手,转而跪去扯陶知影的袖子,仰起满脸清泪:“陶娘子,你发发善心,让我与二郎在一起可好?我愿意入府作妾,我心甘情愿,你是当家主母,我会好好侍奉你的…”

陶知影不动如松。

天空碧蓝澄澈,只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飘着,她听见自己不带感情的声音:“夫君若愿意,我自是无话可说。”

沈同晏又是一僵,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陶知影,脸色极其难看:“我早已说过,与此女并无私,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夫人此话何意?”

正常妇人若听得旁的女子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该是恨不得撕了对方的嘴方可泄气才是,可她却似是浑不在意。

陶知影想问他,若真与丰嘉玉无私,为何会特意避人耳目,来此与她相见,还任由她拉扯纠缠…

可她此刻却似哑了般,舌头好像被千钧的巨石坠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丰嘉玉目中一喜,连忙说道:“二郎你瞧,陶娘子并不反对的,我这便随你回府可好?”

沈同晏死死盯着陶知影,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确实从她的静默中读出了默许。

他气得哆嗦,脸上投了笑的光辉,声音却冰得刺人。

“肖夫人可是与肖四郎君才将将拜过堂,转头就要琵琶别抱…恐怕不大妥当罢。沈某虽确有纳妾的想法,却只打算从房中收上几个,暂时不欲沾染府外的女子,况且…肖夫人对沈某来说,是麻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看着陶知影,却见她不仅目不斜视,脸上亦看不出有丝毫动容。

他觉得自己肺管子都要气炸了,实在再呆不下去,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摆,转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陶知影把嘴唇咬得死紧泛白也止不住眼里的升腾起的烟雾,她对丰嘉玉涩声道:“肖夫人可听见了,非我不许,而是夫君不愿。”

语毕,她拂开丰嘉玉的手,亦转身朝另一方向离开。

丰嘉玉失了力,呆呆地坐在地上,她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她的肩头激烈地耸动,哭得气绝喉干,闷觉于地。

她脑中炸开,整个人陷入激狂。

她不惜放下毕生的尊严与贵女的身段,低声下气地去求他,甚至求陶氏那个贱妇,这般委屈求全,他却仍然不为所动,还出言讥讽她。

她本想告诉他,五皇子豺狼成性,与其御下之人根本就是谋为不轨,可是他没有给她机会,他如此狠心地不救她…

她肝肠寸断,眸中继而风潇雨晦,狂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