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在门外见到江漓如此模样,也是半天回不过神。
不过她心里记着来之前,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到底是将心里的惊叹压了下去,冷冷道:“姑娘既然准备妥当了,就跟老奴走吧,夫人在正院可等了许久了。”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江漓不尊主母,不敬长辈。
主母,正院里那位也配当主母吗?
江漓心中冷嗤,面上却仍温和地笑笑:“有劳常嬷嬷带路。”
——
等江漓来到正院,袁氏主座上坐着,脸色阴沉沉的,一双带着皱纹的眼睛盯着她,高高在上道:“跪下。”
江漓看也不看院中央专为她准备的蒲团,无辜道:“阿漓做错了什么,夫人要罚我下跪?”
袁氏被她一噎,视线再次落在那张惊艳独绝的脸上。今日江漓打扮得尤为素净,倒是平白比往日多了许多惹人怜惜的柔弱之美。
想故意打扮成这楚楚动人的样子引起她的不忍,好放过今日的责罚吗?
她袁娇是吃素的不成?
袁氏冷笑,只要看到江漓这张和她生母神似的狐媚的脸,她对江漓就只剩下恨意。
那女人不过是比她早嫁入江府几年,就害得她只能作为继室的身份入府,始终比那原配的身份矮了一头!
想到此处,袁氏咬了咬牙,笑中就带了恨,道:“我是你母亲,虽未生你,但到底也有了几年的养育之恩,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养母让你跪,你不跪?”
这话说得极具威胁,好似她不跪就是这江府里不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
一旁的灵心闻言,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
自从袁氏嫁入江府,明里暗里总是在磋磨她家姑娘,哪里来的养育之恩。江府后院如果没有袁氏,姑娘只会过得更好!
现在反而来拿莫须有的养育之恩来压姑娘了,真是好厚的脸皮,哦不,好不要脸。
可就算灵心在旁气得瞪大了眼,却不敢回嘴,只好担忧地看向江漓。
江漓依旧不为所动,只不过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轻声道:“既然夫人让我跪,阿漓自然是要跪的,只是在跪之前,还望夫人告知跪的缘由。”
“好啊!你还有脸向我问缘由?”袁氏被气笑了,“昨晚你和袁召夜游岩溪街,袁召不慎落水,你明明在旁边看到一切,不仅不施以援手,竟然掉头离开了,还谎称袁召的主意,骗车夫带着你们主仆二人先行离开?”
话毕,袁氏重重哼了声,斥责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初府里尊贵的大小姐呢!”
她昨夜还当这臭丫头想通了,如此才愿意掩护着袁召带着人外出游玩,今日看来,这臭丫头心里的坏水多着呢,她那傻侄子是被蒙在鼓里耍了一遭。
亲侄子蠢是蠢了点,笨也笨了点,可江漓欺负了袁召,不就等同于欺负了她这个当家主母吗?
真是岂有此理,脸上无光。
江漓见袁氏脸上怒色更甚,唇角一勾,估摸着时间已差不多,便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中央的蒲团边。
她没跪,与袁氏平视,不卑不亢道:“夫人可有想过,昨夜围观的人众多,如果我出面,众人必定知晓我与袁公子私相授受,我是未出阁的女子,与一个外男单独出行,被传出去恐会辱了江府门风。我毁了名声不要紧,可到底不忍江晚受到我的连累。”
说着,她垂下脸,伤心道:“夫人不将我当作江府的嫡长女看待,可我却始终记得肩上扛着的身份,一点都不敢行差踏错。”
袁氏万万没想到从前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继女,竟会变得这样巧舌如簧。
可她不得不承认,江漓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道理。
袁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起伏。偏偏,江漓说得越有理有据,她心里对她的憎恶就越强烈。
袁氏见江漓站在蒲团前根本不肯跪,言语间还牵扯到她的爱女江晚,脸上的阴狠更甚。
她是什么卑贱身份?江晚又是什么矜贵的身份!
她也配拿来说教?
阿晚的婚事自有她这个母亲千挑万选,哪里能容得这个讨人厌的继女置喙。
袁氏越想越气愤,当下觉得心口一阵怒火升腾,“蹭”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往江漓处走去。
江漓镇定地看着她,宽幅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
她轻声道:“夫人莫要生气,母亲在世时,时常教导阿漓,遇事不可冲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恐难以……”承受。
“你闭嘴!”未等江漓的话说完,袁氏已经怒不可遏,方才从心口窜起的怒火越烧越旺,连平日里端着的主母姿态也不要了,大声斥责道,“你少在我面前提那贱人的……”
说着,她扬起手就要重重扇在江漓的脸上。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雄浑的男声在院门口响起。
江城拧着浓眉快步走入,一双浑浊的眼中除了风霜的痕迹,也含有几分不耐。
刚才他在书房中处理本地百姓的诉状,没想到下人来寻,说是主院出了大事,请他即刻过去。
江城向来不管后宅之事,将府中的事务都交给了继室袁氏打理。袁氏母家曾在他起势前帮过他,后宅在她的打理下,这么多年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他很放心。
只是没想到,今日他靠近主院时就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他的继室夫人正大声斥责着什么人。那模样,竟然与往日在自己面前温柔软语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微有不悦,这副作派,有失大宅主母风范。
想到这里,江城眉头皱得更深,带着点责备看向袁氏,问:“发生了何事?”
袁氏根本没料到丈夫突然出现,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扬在空中十分尴尬,她悻悻地收回手。
在丈夫面前,她向来维持着温柔的形象,今日难得失态被看个正着,袁氏脸色更加挂不住,低声道:“老爷,阿漓偷跑出府,还连累袁召落水,我正训她呢。”
听完袁氏所言,江城脸色也沉了下去,将视线转到院中央的那道纤瘦的身影上。
他突然一怔,瞳孔皱缩,只觉得这身影太过熟悉。
只不过下一刻,那道素白色的人影转了过来,露出了江漓容貌倾城的脸。
江城心头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以及陡然升起的怜惜。
过往和原配夫人相处的种种便如流水般流入了脑海……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她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还与她长得这般相像……
江漓垂眸敛眉,淡淡往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灵心会意,上前趁机道:“老爷,夫人方才骂先夫人是贱人……”
江漓闻言,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神色更加落寞,还带着点难堪。
她朝灵心道:“如此污言秽语不可再提,母亲过世已久,想来也是不想听的。”
这话说得轻轻柔柔,可落入袁氏的耳中,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热辣辣的痛。
她刚才被江漓这小贱/人气得一时冲昏了理智,一时嘴快将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还好巧不巧被老爷撞到,属实不该。
袁氏咬了咬牙,忍了命人责打江漓的冲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将此时圆过去,一会儿等江城离开,又该如何磋磨这小蹄子才能解气。
果然,江城听完就皱紧了眉头,看向了一旁的袁氏。
对于江漓生母,自己的原配,江城到底是有感情。
更遑论那位原配容貌惊人、举止婉约,与他曾柔情蜜意一段年月。
只不过时间过去太久,原配夫人的一颦一笑都被尘封在记忆里,今日长女如此打扮,倒真的让他想起了几分先夫人。
听到继室辱没先夫人的肮脏话语,江城沉了脸,冷冷看着袁氏:“你说的?”
袁氏被这严厉的质问吓得抬了头,脸色发白,狡辩道:“妾身并未说过这两个字,刚才风大,许是这婢女听错了。妾身对于姐姐,一向敬重,万万不敢有这等伤姐姐之语。”
江城脸色稍松,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阿漓也不必伤心了。”
闻言,江漓也只是转过目光,并未多加争辩。
这位继室袁氏向来变脸快,她平日里将父亲哄得团团转,她也没想着父亲会因为灵心的一句话而责罚袁氏。
她点点头算是接受。
江城满意地笑了,又问:“方才你说的阿漓偷跑出府一事,可属实?”
袁氏瞧见丈夫对江漓颇亲近,心中的酸味更胜,恨不得撕了江漓,将她扔到乱葬岗去喂狗!
她赶紧走到了江城身侧,道:“自然是属实。老爷,阿漓年纪也不小了,这样贸然跟着外男出府偷玩,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如此无法无天下去,迟早要出事啊。”
江城看向江漓:“你母亲管教你是为你好,你是江府嫡长女,自然要以身作则,给你的弟弟妹妹作出表率。既然有错就该承认,方才你不该这样忤逆你母亲。”
江漓听着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下定论的话,心中一阵发冷,排斥厌恶到极点。
可她还是忍住了,垂眸低下头,低声道:“父亲,如果阿漓错了,夫人要责罚我自是没什么分辨的,可此次出府是夫人一力促成,夫人不仅强行要我在江府与袁公子相看,甚至促成我与袁公子私会游玩。昨晚阿漓无奈前往,中途袁公子不慎落水,阿漓惊慌失措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先行回府再想着找人帮忙救袁公子。”
“袁公子……袁召?”江城这才主意到那名外男的名姓,看向袁氏,问,“你娘家的侄子?”
“是,是……”袁氏被丈夫看得心里发慌,错开视线,强行撑住气势对江漓道,“小小年纪竟然还胡说八道,我命你相看袁召不假,可让你出府游玩非我所为。”
江城观念陈旧老套,特别秉承祖宗礼法,要是被他知道是她擅自开门让二人出去私会,她一定会受到斥责。
绝不能认!
哪知道江漓却笑笑,看着袁氏矢口否认也不着急,又道:“夫人既然说是我和袁公子偷偷溜出府,是如何溜出的?如果没有夫人派人悄悄将北边门打开,我又如何能顺利通过呢?”
不等袁氏狡辩,她又朝江城规矩行了一礼:“父亲明鉴,昨夜女儿出府不假,可夫人胁迫我与袁召相看也是真。夫人扬言如果我不顺着她的意思与袁召相看,她就要将我关在柴房中狠狠折磨。女儿昨夜也是害怕夫人责罚才出府,父亲请看——”
说着,江漓素白流泻的衣袖撩起,将小臂上尚未结痂的伤口露了出来。
只见她雪白细嫩的皮肤上,横陈着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看着正是这几日所伤。
江城看着这些伤口,眼中渐渐浮上不忍与怒气。
自己忙于政务与官场打点,疏于关心后宅不假,可也没有让袁氏如此磋磨他的长女。
江漓继续说道:“女儿昨夜之前,已被关在柴房中好几日,夫人不仅每日来柴房言语辱骂、鞭打,还叫下人送来腐臭的饭菜。”
她说着,语气已近哽咽:“父亲若不信,尽可以叫府中柴房的下人来求证。”
“袁氏!”江城重重喊了一声,言语里是明显的恼怒。
他知道继室不喜原配之女,这么多年为了往上爬,总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觉得,袁氏本性良善又温柔,即使不喜欢江漓,也不会作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对江漓打骂不说,还在吃食上如此磋磨她。
江漓毕竟是他江城之女,县令之女,如何能受这种屈辱?如果被人传扬出去,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只觉得袁氏打的不是江漓的手,而是他的脸!
江城忍着怒火,问:“你就是这么对待阿漓的?”
袁氏早听到那声“袁氏”心里就是一跳,成婚以来江城从未用这种语气叫她。
她慌了神,忙争辩道:“老爷,我……我没有让江漓和袁召出府!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悄悄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阿漓是闺中女子,你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推她出府,意欲何为?”江城责问道,“难道阿漓的伤也是她故意伤了自己,而后栽赃嫁祸给你的吗?”
袁氏红着眼,还是不肯承认:“老爷,我……我们成婚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
江城闭了眼,无奈道:“夫人,你想让我将府中下人都叫过来,彻查一切吗?到时,全府上下都会知道你是如何对待阿漓的。”
袁氏如被点醒般回了神。
是啊,眼下这院子里除了江漓和她的婢女灵心,其他人都是她在府中的心腹。
如果现在将全府的下人都叫过来,岂不是要闹到人尽皆知?难道要让全府的下人看着她被当众训斥吗……
江漓的名节毫不重要,可是从此以后她在府中的主母形象恐怕要坏到彻底,万一有多嘴的下人将此事传出去……
想到这里,袁氏忙摇头急道:“老爷,这次是我不对,我……我以后再也不如此了。”
到底是多年夫妻,袁氏一服软,江城的脸色立马缓和了不少。
袁氏观察着丈夫的脸色,眼神一转,又道:“老爷,我并非只为自己。阿漓快要及笄,我也是操心着她的婚事。袁召虽然才能不显,但好在家世不错,祖上也是出过进士的。虽然没落了,但到底是知根知底。阿漓嫁过去,不仅她日子无忧,老爷您脸上也有光啊。”
脸上有光……
江城微一沉吟,忽然想起衙门里那个被硬塞进来的手下,听说来头不小,年纪也只比阿漓大几岁,听说尚未娶妻……
这倒是提醒他了,如果阿漓和他结成夫妻,对他这个父亲的仕途一定有好处。
袁氏心里还念着江漓生母的嫁妆,见丈夫神色松动似在衡量利弊,她以为有戏,连忙补充道:“老爷,要不您得空见见袁召那孩子?”
江城却心中有了主意,挥手打断了袁氏的话,只道:“阿漓的婚事你莫要再提,我自有打算。”
此时,正好有前院的小厮禀报,说是有同僚上门谈论县衙之事。江城不打算继续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江漓,离开了主院。
江漓本就站在一边看袁氏哭天抹泪地演戏,也将父亲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今日她故意命心腹小厮找来父亲压制袁氏,也在父亲面前揭穿了袁氏的真面目,可她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自从生母离世,她对这个多年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早已失去了一切期待。
袁氏却不这么想。
等到江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袁氏脸上原本的哀嘁与惧怕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的怨毒。
她咬牙切齿道:“江漓,是你故意把你父亲请过来的吧?”
江漓装作不懂,问:“夫人说的,阿漓听不懂。”
袁氏冷笑:“你别以为装傻我就奈何不了你了,你故意引你父亲过来搅黄和袁召的婚事,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嫁给谁!”
说罢,她恨恨瞪了江漓一眼,转身进入屋内。
“砰”的一声剧烈的关门声,将江漓隔绝在外,也打有逐人的意思,明显带着侮辱。
江漓静静看着前头紧闭的屋门,很久都没有动。
灵心到底担心,轻轻扯了扯主子的衣袖,道:“姑娘,您……您别难过。”
刚才老爷赶来为姑娘撑腰,严词训斥了袁氏,也基本断了和袁公子成婚的可能,可她怎么觉得,姑娘一点都不开心呢。
江漓垂眸看了灵心一眼,朝她笑了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只是今日,我又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罢了。”
她想起前世父亲为她择选过多名男子,可那些人不是有权势的纨绔,就是有些才能但满身戾气只想往上爬的寒门子弟。那些人,无一例外对父亲的仕途有利。
她想起在这江南,明明有更适合做她夫婿的男子,可父亲却只当作没看见,只因那些人不走官途。
她也想起,父亲后来知道自己在袁府水深火热,却担心她若和离会影响他的声名,就冷着心当作视而不见。
这些事太多太多,多到将她心底仅存的父女情分消耗殆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父亲有机会利用她的婚事,来为他的官途铺路。
江漓收回思绪,再次看了那扇紧闭的红色漆木门,勾起了唇角。
还有袁氏。
若几句责罚就能将前世罪孽尝了,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思及此,她示意灵心跟上,提步离开了主院。
风吹动江漓苏白色的裙摆,翩跹似蝶,美丽绝伦。
她慢慢敛起了神色,长睫微垂,蓦地一笑。
不急,脚下的路还很长,她要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