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不知道王景岐的来历,也不知道他和陈箓背后的各种恩怨曲折。

现在的陈慕武,只是有些担心王景岐胸前挂着的那枚蓝色的圆形徽章。

如果这是在1927年之前,陈慕武还可以安慰自己,或许对方是响应了总理号召,以个人身份加入了烤馒头派对。

但是现在是1927年,而且还是上半年刚刚发生了两场惨剧的情况下,王景岐的胸前还是大喇喇地戴着这枚徽章,那陈慕武的心里就十分不爽了。

相由心生,连带着他的表情上,也流露出来了这位赶着上门的驻比利时公使的冷淡。

“会议的时间紧迫,不知道王公使阁下今天突然登门,是为了何事?”

“陈博士,你就别开玩笑了,今天布鲁塞尔的晚报上已经刊登出了这则消息,在这个索尔维宫中举办的会议上,有两位参会人员获得了今年的Nobel奖,其中之一不就是站在你身边的赵先生么?”

哼,消息还是蛮灵通的。

看来对方主要是奔着刚刚获奖的赵忠尧而来,陈慕武不是今天会面的主角。

正好他也不愿意和王景岐之间有过多来往,索性侧过身子,把赵忠尧给让了出去。

两个人坐下之后,王景岐说了许多的恭维话,大概就是拿到诺贝尔奖是为国争光,赵忠尧——包括陈慕武——都是国人骄傲之类的话。

他那些来回说的车轱辘话,已经说得陈慕武已经很不耐烦。

然后这位驻比利时的公使大人才在最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王景岐在他话语的最后图穷匕见,询问陈慕武和赵忠尧是不是能够发布声明,称他们两个人在现在中国土地上分布着的两个政府当中,支持南边的那一个。

虽然在北伐的战场上,南方的部队节节胜利,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

可是现如今的国际舆论当中,还是更倾向于支持北边的北洋政府。

这是因为袁大总统逼迫了紫禁城里的小皇帝退了位,北洋政府在中国政权的传承中更具法统。

包括分布在世界各地的驻外使节,即使北洋政府的外交部已经多则几年,少则几个月不发工资,这些公使们所做的也只有向国内抗议而已,从来没想着和南方的叛军们取得联系。

记得年初在意大利到罗马去访问的时候,陈慕武还曾经去和他的老熟人,当时已经升任民国驻意大利公使的朱兆莘又见了一面。

朱兆莘对着陈慕武大吐苦水,十句话中有三句都是在抱怨外交部不干人事,始终拖着全球各地使领馆的经费不发。

他说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组织各位在欧洲的公使们辞职回国,向侵吞经费的外交部讨俸讨薪。

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公使讨俸团,最终成行了没有。

看上去,这位王景岐公使应该是不缺经费,他的胸前连徽章都戴上了。

陈慕武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他也没兴趣知道,在很久以前王景岐早就是烤馒头派对当中的一员了。

估计王景岐早就和南边取得了联系,不然他也不会急不可耐地在赵忠尧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第一时间,就上赶着登门拜访,让他们两个人做表态。

诺贝尔奖得主,还是全世界最受瞩目的物理学奖得主,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何况还有一个陈慕武,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诺贝尔奖得主这么简单。

现在的陈慕武,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范围内最具有名气的一位中国人。

紧随其后、唯一有可能撼动他的地位的,则是一个在文学作品当中被虚构出来的文学形象,陈乔治。

赵忠尧只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工作者,一谈论到有关政治的问题,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算陈慕武比自己的年纪还小一岁,可赵忠尧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他身边的陈博士。

陈慕武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轮到自己出面了。

“王公使,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南边那边传来的意思?”

王景岐则是毫不遮掩,实话实说:“前段时间,赵先生去鄙馆办理证件遗失登记和补办的时候,鄙馆的工作人员从他的口中得知陈博士您来到了比利时京城布鲁塞尔,来这里参加索尔维会议。

“工作人员及时把这一信息上报给了我,我一方面通过赵先生邀请您来公使馆赴宴,一方面也把这个信息连夜发回了国内——指的是国民政府那边。

“国民政府很快对此做出了回应,希望能够争取到您对国民政府的声援和支持,也通过我向您发出邀请,希望您这位中国在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学家能够回国任职,帮助百废待兴的国家发展教育和科研事业。”

回国任职?

那不就还是蔡氏的那个大学院下辖的中*院么?

这件事情,蔡氏曾经写了一封亲笔信到英国去邀请了陈慕武一次。

又有人把关系托到了他的大哥陈慕侨那里,借他大哥之口又邀请了陈慕武一次。

到了布鲁塞尔的王景岐这里,已经是陈慕武亲耳听到过的第三次了。

王景岐在他的话语里说的很诚恳,如果不是陈慕武知道对方在上台之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操性,说不定就要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大喊一声“布飘零半生,未逢明主,公如不弃,愿拜为义父”了。

陈慕武依然是冷着一张臭脸:“王公使,感谢你今天特意赶到索尔维宫来,对我和赵博士的登门拜访,也感谢你的邀请。

“只是你的这些个邀请,不论是向新闻媒体发声,支持南方的国民政府,还是回国任教,这两件事情我们都恕难从命。

“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就请回吧。

“因为这次来到比利时参加索尔维会议的时间安排很是紧张,会议结束之后,我们还有其他的日程安排,所以到公使馆回访这件事,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不能成行的,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陈慕武把王景岐提出来的请求全部拒绝,甚至把他还没来得及提出来的请求都替他说了出来。

王景岐和驻比利时公馆的一行人,在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之后,就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索尔维宫。

他们来的匆忙,所以没有请到记者们来拍新闻照片,也没有随身携带相机。

否则的话,就算陈慕武和赵忠尧不答应他们的请求,对方也可以利用趁其不备拍摄的照片来捏造事实,指鹿为马,向国内外营造一种陈慕武和赵忠尧支持南方国民政府的假象。

陈慕武估计这一次见面他们没拍照片,那么肯定就还会有下一阶段的动作。

最简单直接的就是请他们去公使馆赴宴,在公使馆的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拍摄照片。

陈慕武是绝对不会给对方任何一丝机会的,所以提前拒绝了任何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他在说完话以后,从王景岐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

不过不愧是外交圈里参加过恰克图会议和巴黎和会,见识过大场面的人,王景岐很快调整好了脸上的仪容,打算对陈慕武刨根问底。

“陈博士,我能否询问一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吗?难道说您仍然对北边的北洋政府抱有幻想么?

“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些国内正在发生的最新形势,那就是国民政府的北伐队伍一路高歌猛进,把那些旧式军阀手下不堪一击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

“而且在国际层面,已经有很多国家开始派出代表和国民政府接触谈判,承诺在国民政府统一了全国之后,就在第一时间承认我政府的合法性。

“《萧何月下追韩信》里不是曾经唱过吗,‘先进咸阳为皇上’,陈博士,如果你能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新政府的话,将来肯定是前途无限。

“据我所知,陈博士你的家乡在浙江省,而你常住的地方是上海。眼下这两处地方,除了租界之外,全都已经处于国民政府的统治之下。

“我觉得你大可以写一封信给家乡父老,向他们询问一下最近生活过的怎么样,是不是比当初混乱的军阀统治时期要强上不少。”

陈慕武从王景岐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思,提到陈慕武的家乡,很显然是已经提前做过功课。

对方或许是想用这个话题来提醒和敲打自己,他的家在浙江,他的根在浙江。

但他们可能根本就想不到,陈慕武早就已经把家人全都请到了欧洲,而且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有着家乡情结的人。

他们的威胁对于陈慕武后来说全无效果,他非但没有生气,仍然是脸上挂着微笑回应道:

“王公使,我想你是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本人没有丝毫的理由会认为北边的北洋政府比南方的国民政府更优秀,相反我也很认可最近几年收回租界、剥夺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的一系列不平等霸权的那些义举。

“只不过从今年春天开始,尤其是听说或看了报纸上有关国内的各种新闻报道以后,我开始对你们南方的国民政府一丝一毫的信任都没有了。

“你们都能向同自己一起合作了好几年的合作伙伴举起屠刀,还有什么事是你们做不出来的呢?

“现在国民政府是有求于我,所以才派公使先生你来做说客,希望能利用我在国际上所拥有的一点声望,来改善国民政府的国际观瞻。

“那么将来,倘若我身上再也不能拿出对你们有用处的地方,是不是我也会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王公使阁下,不是我这个人的想法太悲观,实在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心寒。”

陈慕武说话时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没有刻意起的太高。

但是他话语中提到的内容很是沉重,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从声带中发出了几个音节,其中就包含了无数条血淋淋的鲜活的生命。

陈慕武的一番话,说得王景岐哑口无言了好一段时间,只能“呃呃”、“啊啊”地整理着思路。

因为他话里说的不是污蔑,而是国内那些和自己处在同一个派对当中的人,确实在今年做过这些事情。

被派对杀害的那些人当中,有很多还都曾经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和王景岐一起在法国在欧洲共事过。

明明在开欢送会的时候,是祝福他们回去之后好好报效国家,争取尽早地推翻北边的反动与封建统治。

为什么时间没过去几年,自己所支持的那一方却突然成为了反动的一方,而和自己曾经共事的那些可爱的年青人们,却一个个成为了刀下的冤魂呢?

陈慕武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情,王景岐心中产生的难过和无奈,一点儿都不比陈慕武少。

既然对方已经清晰明了地表明了态度,那么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王景岐起身告辞离开,临别之前,他又转过身去和陈慕武多说了几句。

“陈博士,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情,那我也就不吐不快,多说几句。

“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也很遗憾,每次提起来身上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因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年青人里,有很多都曾经和我一起工作过。

“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国民政府做的确实不对,犯了一些错误。

“但我也必须要说,国民政府代替腐朽落后的北方政权,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可是我毕竟受人所托,今天所说的事情,还希望陈博士和赵博士二位能再考虑考虑,如果态度有所改变的话,我随时都在公使馆里欢……”

“王公使,请回吧。”

陈慕武很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景岐的话,然后连送客的礼仪都没有,直接起身离开了会客室。

他身边的赵忠尧暗自惊讶,来到剑桥大学三年的时间,还是头一次见到陈慕武发这么大的火。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选择跟上了陈博士的脚步,也紧随其后地起身离开。

独独留下驻比利时公使馆的一行人,在会客室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