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维会议能够召开,并且一直每三年一届保持到现在的本意,是比利时的这位制碱大王索尔维,在赚到大钱之后,也想着青史留名一把。
他一开始是想要以自己的姓氏创立一个奖项,颁发给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们。
怎奈诺贝尔奖珠玉在前,就算索尔维也创立了一个索尔维奖,其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也好呢有可能不会超过诺贝尔奖,而且还会背上剽窃诺贝尔创意的骂名。
所以后来索尔维才听取了别人的建议,他成立了这个专门的索尔维基金会,提供钱财和场地,让全世界最顶尖的一批物理学家们定期齐聚一堂,共同讨论当今世界上最前沿最高端的物理学问题。
索尔维基金会专门拨出款项,买地、盖楼,得到的就是这幢位于布鲁塞尔利奥波德公园的气势恢宏的索尔维宫。
索尔维宫是索尔维会议的主会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索尔维会议还一分为二,在1921年先召开了物理学会议,然后在隔年1922年召开了化学会议。
——一般而言,省略学科而统称为索尔维会议的,则特指的是物理学会议,只有化学会议才会额外在名称中强调。
虽然三年中有两年都会举办会议,但每次的会议时长不过才一个星期到十天左右,所以这座索尔维宫每年空闲的时间要比使用时间多得多。
就算是再有钱也不能糟蹋,为了能让基金会良性运转,索尔维基金会的管理人员会让索尔维宫在闲暇的时候对外出租,承接一些会议和宴会赚取场地费,来维护整座建筑的日常运转。
除了1921年第三届和1922年的第四届索尔维会议,是在春天四月份举办的以外,其他的会议全都是在每年年末的十月或者十一月召开。
这个时间,刚好与每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对外公布当年的诺贝尔奖获奖名单相同。
所以索尔维宫的工作人员,已经有了大量的宴会准备经验,也曾经准备过几次诺贝尔奖庆祝晚宴,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一件事。
暴发户们在有了钱之后,总是会喜欢附庸风雅,强调一种除了麻烦和折腾人之外没什么其他用处的传统。
因而当晚的这次晚宴,采用的形式和三一学院的日常晚宴的形式差不太多,除了不用穿那种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长袍,都是全体人员围坐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餐桌旁,而没有选择能让人员随意在宴会厅中走来走去更加自由的那一种形式。
在落座到各自的席位上,晚宴正式开始之前,赵忠尧和陈慕武先会见了几位不速之客。
一切都是因为来到布鲁塞尔后弄丢了自己证件的赵忠尧结下的缘分,若干天之前,他去民国驻比利时的公使馆补办证件,告知了对方是来比利时参加会议,还指出了陈慕武也会参加这次会议。
因为他提到了陈慕武的名字,所以颇为顺利地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新护照,还受公使馆的工作人员所托,邀请陈慕武有时间去公使馆做客。
陈慕武没有因为上次来比利时不闻不问,这次来比利时嘘寒问暖而对公使馆的那些人而生气,他只是单纯地没什么时间,所以才没有给公使馆回复。
今天赵忠尧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消息登上报纸,在整个布鲁塞尔传开之后,公使馆那边当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这下子他们有了名正言顺来索尔维宫和陈慕武见面的理由,打着以庆祝赵忠尧博士获得诺贝尔奖金的名号,登门拜访。
于是赵忠尧和陈慕武才在晚宴开始前出现在了索尔维宫的会客厅,和早就等在这里的民国驻比公使馆的几位工作人员相见。
刚见到第一眼,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让陈慕武感觉有些出戏。
大脑中的记忆,让他认为中山装是七八十年代以前流行于中国的衣服,乍一出现在民国时期有些出戏。
可是又想到中山装才是民国首位临时大总统在南京开会制定的国服,陈慕武才会心一笑,他刚刚差一点被自己心中的刻板印象所欺骗。
不怪陈慕武在看到中山装后愣了愣神,实在是因为他在国外和这些民国的驻外公使还有领事们打交道的时候,基本上对方在正式场合穿的衣服都是西服领带。
在海外见到穿着中山装的驻外工作人员,这对陈慕武来说还是第一次。
定睛往领头之人中山装左胸的胸口上望去,陈慕武赫然发现上面竟然还别着一枚圆形的徽章,蓝色的章面中央,嵌着一枚白色的中心对称图案。
来者不善。
这是陈慕武在看清那枚徽章图案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中国人辨认中国人的本领,可比那些认为所有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的人都长一个模样的外国人要高明的多。
陈慕武的照片经常会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而赵忠尧则在几天之前,还曾去公使馆补办证件。
所以见到两位来到了会客室之后,公使馆这边打头的人赶快起身相迎。
“陈博士,久仰大名。赵博士,又见面了。在下是闽县王景岐,现在忝任驻比国公使。”
不认识。
第一次远渡重洋来到英国,为了防止自己的三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别人欺负,在临行之前陈慕侨曾经给陈慕武找了一堆资料,所以陈慕武在到达伦敦之后,知道那位在伦敦中的临时代表叫朱兆莘,字是鼎青。
而后来陈慕侨去瑞典参加陈慕武获得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也是早早和在斯德哥尔摩的驻瑞典公使打好了关系,还在宴会上向他介绍那位戴陈霖,字叫雨农的另一位浙江人。
可是这次来比利时之前,陈慕侨觉得小弟已经长大了,这点小事情不用自己再操心。
而陈慕武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和公使馆这边打交道,所以他根本就没去查比利时这边的相关人名。
以至于这位驻比公使大人主动爆出了自己名号之后,索尔维宫的会客室中,竟然出现了短暂几分钟的冷场。
察觉到有些尴尬的陈慕武终于反应过来:“王公使,法国的陈公使曾经和我提到过你。”
还算陈慕武的反应机灵,他虽然不认识这位王景岐,但他可听过闽县这个地名。
好巧不巧,驻法国的那位公使陈箓,他也是闽县这个地方的人。
民国早期的外交官和在国外留学工作的人员当中,福建省人占了很大一部分。
而在这些福建省人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都是闽县和侯官县两个地方的人,这两个县全都属于福州。
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们的居住地,治学严谨自然是家风当中不必多说的基本功。
闽侯二县在清末出过最有名的一位,当属虎门销烟的文忠公林则徐,还有翻译《天演论》的严复,用福州话把Sherlock Holmes翻译成“福尔摩斯”的林纾等人。
另一方面因为福建省沿海,自古以来就是著名的侨乡。
当然还有第三件事,是和清末那些高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资产阶级洋务派有关。
1866年,洋务运动当中的代表人物之一,闽浙总督左文襄公在马尾创办了福州船政局,以及船政局下辖的福建船政学堂。
这是近代以来福建省内第一座西式学堂,为福州以及临近的各个州府,省份培养出了不少的人才。
陈箓虽然并没有和陈慕武提到过这位王景岐,可他们两个人既是同乡,又同是民国驻欧洲国家的公使,是北洋政府中外交系的一员,法国和比利时还是陆上邻国。
因为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这么多的联系,所以陈慕武才猜测他们的关系应该还不错。
没想到他这句话不但马屁没拍成,反而还摸到了老虎的尾巴上。
在和陈慕武握完手以后,王景岐把自己的手和脸上挂着的笑容一同收了回去。
他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皱着眉头说道:“那个陈任先,一定没说我什么好话,陈博士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奇也怪哉,这两个人既是同乡又是同事,还都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任职,按理说他们彼此之间应该相互亲近才对。
可为什么一提到陈箓的名字,王景岐就突然变得横眉冷对了起来呢?
背后的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现在的北洋政府和南边的关系是水火不相容,但在早些时候,两者之间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个状态。
就比如说清朝的小皇帝退位,1912年临时政府从南京搬到了北平之后,还是保留了很多前任班子中的职位。
就比如同为烤馒头派对中的蔡氏,在南京临时政府当了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等政府去了北平,他依然留任在这个位置。
后来因为蔡氏本人抵制袁大总统,才在北平辞去了教育总长的职务。
王景岐的情况,和蔡氏应该差不太多。
他虽然是北洋政府的一位外交官,但并不妨碍他也参加过烤馒头派对。
王景岐和陈箓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同乡之情那么简单。
1915年,中俄还有蒙古所谓的那个“博克多汗国”,三方在恰克图举行了一场谈判,商量蒙古这块地方的归属问题。
当时陈箓的职位是驻墨西哥公使,他在去南美洲履职之前,先被外交部派到了恰克图,算是中华民国方面的全权代表之一。
这场会议可以算是在巴黎和会之前,民国政府派团参加的规格最高的一场会议,所以外交部上下,还有其背后的整个北洋政府对此都十分众重视。
陈箓并没有忘记王景岐这个闽县的老乡,给后者安排了一个参赞的头衔一同去参会,这也是刚刚从农林部门转到外交部的王景岐第一次代表民国进行初始任务。
自那之后,王景岐逐渐登上了外交舞台,并最终升到了驻比利时公使这个位置上。
陈箓这算是对王景岐有知遇之恩——虽然陈慕武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的猜测就更不应该出现差错。
而王景岐与陈箓两人之间交恶的时间节点,发生在他们都到了欧洲担任公使的二十年代。
当时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法国国内的青壮年男性人数损失惨重,全国各地的工厂都需要大量劳工恢复生产。
中国国内瞅准了这个机会,展开了半官方性质的规模最大的一次留学活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
因为这次活动的组织方,北平华法教育会和留法勤工俭学会背后的话事人,基本上都和烤馒头派对有关系,所以被分批次送到法国的青年人,基本上都是站在进步的那一边——当然这里的进步,是相对于北洋政府而言。
王景岐身为烤馒头派对在欧洲职位比较高的人,他先是以驻比利时公使的身份,担任烤馒头驻法总支部的部长,后来又奉命在驻法总支部的基础上,将其升级成为了驻欧总支部,并担任执行部部长。
因为当时正是烤馒头和嗯嗯的第一次合作时期,所以这个小小的驻欧总支部内藏龙卧虎。
作为那些人的直系领导,王景岐对他们的态度一直很不错,在每次有人回国的时候,还都会举办欢送宴会。
而相比之下,陈箓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当中,扮演的是一个反面角色。
他代表着北洋当局,和法国政府方面狼狈为奸,屡次对这些到法国留学的年青人们进行迫害。
每次一有青年人被法国政府扣押,基本上就要由王景岐这位官面上的人物去进行解救工作。
一位堂堂的驻比利时公使,隔三差五就要到巴黎和里昂等地方跑一趟,看上去似乎很荒谬。
可是在那个时期,事实就是这么荒谬。
在营救的过程中,王景岐这边就难免会和法国政府,还有代表北洋的陈箓产生摩擦。
到后来,因为国内的华法教育会等组织筹集不到足够多经费资助学生留学,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告一段落。
但是王景岐和陈箓之间的分歧还有摩擦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还由于时间的积累而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