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中冒出了滚滚的浓烟,站台上响起来发车的铃声,拉响汽笛的火车慢慢启动,朝着国境线另外一侧缓缓驶去。
奥本海默在一边码放着两个人的行李,陈慕武坐在包厢中的铺位上,望着窗外正在不断倒退的车站。
在去国的时刻,他继续回忆着这次归国时的见闻。
从贿选上台的曹大总统,因为第二次直奉战争而倒台以后,北洋政府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大总统,这一职位就一直空缺。
后期基本上都是在由国务总理摄行大总统职权,要么就是成立临时政府,由曾经召开了善后会议的段临时执政在位,惨淡经营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然而,因为今天春天的那一场“三·一八”惨案,段临时执政也下了台。
于是国家又开始进入到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当中,从四月到现在,光是内阁都已经换了三次,此时正由海军总长杜锡珪代理国务总理,并摄行大总统职权。
虽然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很混乱,但这并不代表整个北洋政府群龙无首。
曹大总统当权的时候,北洋政府的真正话事人,是他所属的直系背后的吴玉帅。
等打完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基本就算退出了北洋的舞台,整个北方政府背后的话事人,就变成了张公子的父亲,张作霖。
明面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一样更换的总理和临时执政,只不过是傀儡而已。
真正还是要靠这位手握军权的张作霖,在幕后一手遮天。
可能是为了避嫌的原因,他一直也不去首都北平,而是在关内的天侓还有关外的奉天两地之间奔波往返,遥控着北方的局势。
在国境线上作为欢迎贵客到访特使的张公子,跟着瑞典王储的专列,一直从满洲俚到了奉天——如今的张作霖刚好就在这里。
因为外交礼节,瑞典王储肯定要在奉天接受邀请。
不过陈慕武又不用,他估计公事繁忙的张作霖,也不怎么愿意见自己。
张作霖和瑞典王储见面,一是外交惯例,二是他也想看看能不能从这个西方列强手里面,采购到什么先进的武器,来对付南方的那帮人。
虽然瑞典在欧洲也只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国家,但是在上海和廈门两地的公共租界里有股份,那就能算得上是一个列强。
在张作霖那边不受待见,但是在张公子这边,他还是执意邀请,希望陈慕武在奉天多留几日,顺便参观一下他引以为傲的东北大学,看看自己捐资修建的两栋汉卿楼。
归心似箭的陈慕武,拒绝了这个邀请。
在奉天当地吃了一顿地道的东北菜,休整了一晚上以后,陈慕武和瑞典王储暂时告辞,带着奥本海默脱离了大部队,从奉天站再次登车南下。
他原本计划的回乡之路,是先沿着京奉线到天侓,然后再从这里换成津浦线,一直南下回家。
至于说多走几步冤枉路,从天侓先到北平转一圈,没在陈慕武的考虑范围之内。
“三·一八”惨案不但让段临时执政下了台,也在北平学界造成了一场大的动**。
陈慕武的一位故人,因为写了一篇登上过中学课本的《纪念刘和珍君》,和同题材的《死地》来抨击段临时执政的临时政府,遭到了当局的通缉追捕。
他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日本人开办的山本医院里暂时躲避,又在夏天接到了林语堂的邀请。
所以现在鲁迅已经辗转离开了北平,去往南国海滨的廈门大学执教。
想起鲁迅先生,陈慕武又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应该就是在明年,鲁迅会拒绝这次力邀瑞典王储访华的文物贩子斯文·赫定的好意,不答应自己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一事。
他在给中间人台静农的复信里,给出来的拒绝理由是“诺贝尔奖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倘因为黄色脸皮人,就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
但现在情况和之前相比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完全可以不通过斯文·赫定,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陈慕武,自己就可以提名鲁迅参评诺贝尔奖。
而且有了陈慕武这么一个凭借自己的本事“货真价实”地获得了诺贝尔奖的人在前面,说不定鲁迅也可能会改变心意,同意他的提名邀请。
陈慕武决定等回到上海,把一切都安顿好以后,再给远在廈门的鲁迅先生写信,表明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在北平就只有鲁迅先生这么一位想要见上一面的故人,既然斯人早就离开,陈慕武觉得自己再去绕个道也就没什么意义。
即使到了北平,陈慕武又能见谁呢?
难不成要见他的“好朋友”胡适吗?
不过如果提名胡适去参评诺贝尔文学奖,想必他一定不会拒绝。
……
离开满洲俚站不久之后,火车已经跨过国境,驶入了苏联的赤塔州境内,车窗外的景象也渐渐变得荒凉。
奥本海默安顿并清点好两个人所携带的行李,又从中拿出刚刚在车站买的杏子,到车厢尽头的水池里清洗干净,这才重新返回包厢,在陈慕武对面的那张铺位上坐了下来。
“不酸,甜的。”
他尝了一口,才把手里的另一枚杏子,递给了对面正看着窗外发呆的陈慕武。
做完这些之后,奥本海默又从随身携带的包里面掏出了一个本子,然后又拿出并拧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写满内容的本子上,正是他之前心血**记录此次中国之行的旅行日记。
这次过境苏联有大把的时间,自己对此次中国之行的记忆也还没模糊,刚好可以对日记中的内容进行修改和补充。
奥本海默打算整理好之后,回到英国就寄给英国和美国的出版商,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出版自己的这本旅行日记。
他的家里虽然有钱,但是一直当个富二代也很不爽。
他的老师兼偶像陈慕武的家里也很有钱,但是陈博士却靠着自己的本事,赚到了比自己家的家产多几倍的钱。
不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生活中,奥本海默都想向陈慕武看齐,所以他决定就先从出版这本《鲍勃的旅行日记》开始。
鲍勃算是奥本海默给自己取的一个笔名,来源是他名字罗伯特的昵称。
但是这个笔名用和没用都没什么区别,因为日记中大量出现了陈慕武这个名字。
所以只要稍微查查资料,就能得知在1926年夏天,跟着陈慕武一起回国的这位鲍勃是谁。
奥本海默此前一直都是跟着瑞典王储一行乘坐火车,直到从奉天登上南下的火车,他才真正地接触到了中国社会。
于是奥本海默日记的第一篇,就是从离开奉天开始。
……
年月日。
今天是我们离开奉天的第一天,我在颠簸但还算舒适的头等车车厢中,写下了这本日记开篇的第一句话。
奉天,是中国东北的一座大城市,而且几乎全都是凭中国人一己之力建造,比中东铁路上的哈迩滨还要大上几分——这个枢纽站以及附近的城市建设都带着浓浓的俄式风格,如果不是大街上走的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说不定还真会把此地误认为是鄚斯科,或者圣彼得堡。
奉天曾经是清王朝最早的首都,同时还是现如今统治着整个中国北方的大军阀Chang Tso-lin的大本营。
我得以在欢迎瑞典王储到访的晚宴上,远远见过张作霖一面。
张作霖个子不高,嘴上留着很西方的八字胡,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很严肃。
倒是他的儿子,也是他未来事业的继承人,Chang Hsüeh-liang将军更容易亲近一些。
他应该是张作霖的长子,但奇怪的是,他身边的长辈却总是叫他“六儿子”。
或许这是一种爱称,也或许中国人在家庭成员上,有一种特殊的排序方式。
张学良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他身上也沾染着中国人的一种陋习。
在他和陈博士的几次交谈当中,总是时不时地就抱歉告辞,离开一段时间。
等张学良再次回来之后,身上总是会带着一股浓浓的古龙水味道。
但是我也总能在香水味道背后,闻到一股恶臭。
询问过其他人以后,我才明白,张学良那几次很失礼的离席,是为了去抽福寿膏。
几十年前,英国人用坚船利炮敲开了古老东方中国的国门,并开始在此处倾销阿片。
就连大军阀的公子都未能幸免,但陈博士却能做到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我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什么陈博士会在剑桥大学,表现出一种对烟草强烈的抵触情绪。
张学良应该是在我们进入中国时,才在满洲俚站台上和陈博士第一次见面。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表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热情。
我当时惊叹于陈博士不但在欧洲和美洲有着很高的名声,在他的祖国也有如此高的影响力,以至于能让一位将会在未来掌控中国一半领土的军阀继承人,到国境线上相迎接。
在英国的时候,我就在一本名叫《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书本上读到过,中国是一个十分尊师重教的国度。
没想到刚一进入中国,我就见证了,这种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后来我才知道一件事,陈博士除了是一位名满天下的物理学家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小说家。
他曾在中国国内的一份报纸上连载过一篇百万字的小说,在连载期间,这份报纸的销量,在全国范围内都达到了第一名——这可是柯南·道尔爵士写福尔摩斯系列时,都没能达成的成就。
张学良也是陈博士的读者之一,并且还是其中很狂热的那一种,所以才会对我们展现出如此的善意。
我的汉语水平,仅维持在能和说北方官话的中国人勉强交谈的这一水准,并不足以把陈博士的小说全文翻译成英文。
只能期待其他人能尽快完成这项工作,让陈博士的大作早日和英文世界的读者们见面。
奉天是张作霖的大本营,于是张学良也在这里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利。
作为张学良相见恨晚的朋友,此次南下的火车票,根本无需我们自行购买。
在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张学良就派专人送来了车票。
除了瑞典王储的专列,我还是第一次在中国乘坐火车。
我们此行乘坐的是头等车厢,这些从国外进口的车厢内外配置,看上去和英、美各国的也差不多。
刚进入车厢后,给我的感觉是中国是一个贫富分化十分严重的国家。
从奉天到天侓,我们车票的价值大概在十二美元五十美分,折合成中国本地的货币,则是整整三十银圆。
据我了解,在中国,工人已经能算是中高收入人群,他们每个月的工资是五银圆左右,约合两美金。
也就是说,一张头等车票,就相当于中国工人整整半年的工资。
但即便如此,头等车厢内的乘客依然是人满为患。
整个头等车厢中,只有我一个外国人。
其余乘客都是穿西装戴礼帽,打扮得衣冠楚楚,除了发色、肤色和身高之外,和欧美人几乎别无二致。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都是中国的有钱人,但是静下心来,却一句都听不懂,他们口中说的是什么。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可能不是中国人,而是在中国东北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也是张作霖背后的靠山。
在明面上,他们脸上挂着的虚假而谄媚的笑容,但在别人看不见时,我却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到充满恶戾的目光。
这个国家和民族给我的感觉十分不讨喜,冥冥之中,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一个日本人成为朋友,但有很大的可能性,和他们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另:
火车驶出奉天几个小时之后,曾在傍晚时分停靠在一个叫做沟帮子的车站。
陈博士打开窗户,向月台上售卖食物的小贩购买了一种名叫熏鸡的食物,堪称美味。
……
年月日。
在头等车厢附带的卧车铺位上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我们在中国的旅程,已经进入到了第二天。
火车在到达天侓之前,还经过了一个叫做唐山的车站。
据陈博士所言,这里是中国首都北平附近最大的一个工业城市,是中国铁路的发源地,也是他母校交通部唐山大学所在的地方。
唐山还是我们美国那位备受人喜欢和尊敬的商务部长,胡佛先生的发家之地。
但听陈博士介绍,这位胡佛部长的发家手段可不太光彩。
唐山大学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学生的学术水平却很高超。
据陈博士介绍,他的学长,Mao I-sheng博士,因为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入学考试中成绩过于优秀,从而使该校的学生获得了毕业之后免试就读康奈尔大学的资格,这所学校也获得了“东方康奈尔”的令名。
但我觉得,自从该校出了陈博士之后,早就应该把这个绰号,从“东方康奈尔”升级成为“东方剑桥”才更为合适。
因为我们携带有不少行李,所以陈博士只能放弃在此地下车,到母校故地重游的念头。
但他还是在火车停靠的十几分钟时间里,下车到月台上的邮筒里,给母校的老师们投递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件。
离开唐山之后,又在火车上捱过几个小时,我们才终于到达了此行的一个较大的中转站,天侓。
本想在此地住一晚略作休整,买到第二阶段的火车票之后就继续南下。
但等我们带着行李走上天侓站的月台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又再一次地偏离了原本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