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觉得,上了年纪的老布拉格,像是那个不停念着紧箍咒的烦人的唐僧。

因为直到他转身离开自己的实验室时,嘴里仍然保持着絮絮叨叨的状态。

把老布拉格送走以后,奥本海默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面摸出来一封回信,递给陈慕武。

写这封信的,当然就是陈博士在莱顿大学内的头号迷弟,一心决定要为低温物理学事业奋斗终生的仁科芳雄。

仁科芳雄在回信中的遣词造句颇为正式,体现出对在物理学上对自己帮助和提携颇多的陈慕武满满的尊敬。

他同时还向陈慕武汇报了,自己在莱顿大学研究金属铊超导过程进行的并不顺利。

但是读到了陈博士的一番鼓励,自己一定会坚持下去,绝对不会放弃,直到探索出铊金属的超导特性为止!

读了这封回信之后,陈慕武才发觉自己给他去的那封信是有多么中二。

用平成废物的口吻写信,那多多少少是对明治男儿有些不尊重了。

估计当时读到信的仁科芳雄也觉得别扭,只不过出于对陈慕武尊重,他没在回信当中说出来而已。

除了这封回信,奥本海默还捎来了莱顿大学低温物理实验室主任基瑟姆的口信。

他能理解陈慕武为什么会购买液氢。

虽然氢气的液化温度比最低的气体氦气高上那么几开尔文,制冷效果没有液氦那么好。

但是因为氢气比较容易制备,不像氦气基本上只存在于空气当中。

所以液氢的价格,相应地也要比液氦的价格低上许多。

只是他不买液氦买液氢也就罢了,为什么在买液氢的同时,还要买比液氢沸点还要高上几十开尔文的液氮?

要知道,现在人们找到的超导临界温度最高的金属单质,也只不过是铅的7.2卡尔文。

七十多开尔文的液氮,对做超导实验来说,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而如果只是把液氮当做是一种降温介质的话,那么只比液氮高几个开尔文的液态空气,应该是一个更加实惠的选择才对。

刚刚听老布拉格说,陈慕武被荷兰人给坑了一大笔钱,奥本海默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他在转述的最后,还不忘吐槽:“这帮荷兰人真是伪善,他们明明从这次交易里赚了很多钱,但是偏偏还要假惺惺地装出一副替我们着想,为我们省钱的样子来。我相信陈老师您点名买液氮而不是液态空气,自然有您的道理,只不过是他们脑子笨,想不明白罢了。”

想不明白吧?想不明白就对了!

我只是怀念当初在近代物理实验室里偷偷用液氮冻香蕉吃的美好时光,想要重新回味一下,不行嘛!

其实陈慕武哪有什么道理,他根本也没想着用液氮怎么样,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障眼法。

如果这次被派去买器材的不是奥本海默,而是仁科芳雄的话,他甚至都还想再买点液氧。

假如不买这些掩人耳目的东西,只是大量购买液氢,等到陈慕武从液氢里面蒸馏出氘之后,估计基瑟姆也会更加怀疑,是不是这个陈博士,早就知道氘这种氢的同位素存在了?

不然他点名道姓地只买走那么多液氢干什么?

“好了罗伯特,别去想那么多,接下来,我们就该认真做实验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把烟给彻底戒掉。每次到实验室里来,别说香烟了,连火柴也不能带进来一根。”

戴维-法拉第实验室是一个很玄学的地方,在这里陈慕武不得不小心谨慎。

将近四十年前的1886年,杜瓦爵士已经有过前科。

他在这里曾经把液氧和液态乙烯混合到了一起,直接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震惊伦敦的大爆炸。

幸亏杜瓦爵士福大命大造化大,躲过一劫,否则他根本就活不到成功液化氢气的那一天。

而液态氢的威力,比液态乙烯还要大上几倍。

如果说在卡文迪许实验室、法国巴黎镭学研究员那种存在放射性辐射的环境下做实验,是一种慢性自杀。

那么在存在有液氢的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面点火抽烟,就绝对是一条能瞬间超度自己升天的捷径。

而且还是精神肉体双重升天,发射空间站的那个长征五号火箭里,装的不就正是液氢这种东西么!

倘若液氢在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爆炸,说不定第一个掌握把人送上太空技术的国家,就不是苏联而会变成英国。

第一个进入到太空的人,也不是尤里·加加林,而是他陈慕武了。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苏联是第一个把活人送上太空的国家这个事实。

也不能改变加加林是第一个进入到太空的活人这个事实。

“陈老师,这点不用你说,我也明白!离开莱顿大学的时候,他们已经和我交待得清清楚楚,我丝毫不敢怠慢。”

奥本海默或许曾经是个烟鬼,但当他进入卡文迪许实验室,并得知陈慕武不抽烟而且厌恶闻到烟草的气味,就已经慢慢减少了抽烟的频率和次数。

即使陈慕武这次不说,他也有很强的自制力来自觉遵守戒烟这件事了。

在实验室门外以及走廊上,都贴满了“禁止吸烟”的标识之后,陈慕武和奥本海默两个人又把那台已经拆封的制冷设备,从箱子里轻轻地抬到了专门为其搭建的一个实验台上。

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陈慕武发现老布拉格说的对也不对。

这台机器上面确实有林德公司的铭牌不假,但已经被莱顿大学低温物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给改装过了。

别人收他一个改装费用,应该算不上什么中间商赚差价吧。

老布拉格话语里的恶意满满,大概是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对那些和他们打了几百年仗的荷兰人一种偏见。

按照陈慕武当初在莱顿参观访问时学到的操作流程,再对照随机器附赠的操作说明,把这台机器组装好。

再加入制冷剂启动电源,通过层层冷却,确实能把温度降低不少。

想要到达一开尔文左右的极低温环境,也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陈慕武现在不太需要把温度降到那么低。

他现在只需要把液氢转移到实验容器当中,然后再让实验的环境温度维持在大概20开尔文到22开尔文之间就足够。

这个温度区间,能使沸点较高的氘气和氘代氢气仍然保持**状态,而液态氢气则由于达到沸点,会变成气体被蒸发掉。

一直保持这个温度,重复蒸发这个步骤,就能使**当中的液氢含量逐渐减少。

相应地,液态氘(D2)和液态氘代氢(HD)的含量,就也跟着逐渐增加。

当氘的浓度增加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在这种混合气体的谱线当中,观测到氘的光谱了。

由于氘原子比氢原子多了一个中子,利用原子光谱的公式进行简单计算,就能氘原子的巴耳末谱线,会在氢原子谱线的基础上发生蓝移,波长的改变量,在0.1纳米到0.2纳米之间。

这个蓝移的量虽然很小,但是在分光计里观察到,完全没有问题。

说白了,从液氢里分离出氘气这个实验除了保持低温环境、小心谨慎避免发生爆炸之外,就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

虽然将近每七千个氢原子里面才有一个氘原子,但只要有耐心,就能得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陈慕武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奥本海默不知道。

在他的视角下,陈老师好像是在恣意挥霍自己历尽千辛万苦,从荷兰买回来的这些个液态气体。

纵使奥本海默对陈慕武再怎么无条件信任,他也不能对老师的这种“浪费”行为视而不见。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您之前在莱顿的时候,不是说要做低温物理学实验,研究金属的超导特性吗?

“可是现在我不太明白您这是在做什么。如果把这些不多的液态氢气都蒸发掉的话,那我们还能拿什么做介质来获得更低的温度?”

事已至此,陈慕武只能和他的好学生讲实话:“罗伯特,在你去荷兰的这段时间里,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金属在极低温环境下突然丧失电阻这个超导特性,看上去确实很美。但我认为,它和我的新想法相比,还是差着点儿意思。

“所以我打算换个研究方向,不过请你放心,你从荷兰带回来的这些仪器还有液态气体,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你的这趟旅程,并不是徒劳无功地白跑一趟。”

最后一段话是陈慕武临时加上去的,因为他看到奥本海默的情绪正在飞速低落下去。

任谁带着一堆那么危险的东西跋山涉水,结果刚一回到实验室,就被突然告知没什么用了,都不会开心。

近一年以来,奥本海默还是第一次有些不能接受陈慕武的这个说法。

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那,陈老师,您现在是在做些什么研究?”

“你听说过同位素这个东西吗?自从前年年底,我和布莱克特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发现了氧的第一种同位素氧-17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一种元素的同位素没有被发现,这种元素,就是元素周期表上的第一位,氢。”

“所以说,您是在寻找氢的同位素吗?现在这个低温蒸馏实验,就是在做这件事?”

“没错,在等你从荷兰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曾经利用德拜模型进行过一个简单的计算,算出来的结果是,重同位素组成分子的沸点,应该比轻同位素的略高。

“如果是换做其他元素的话,我还会考虑它的同位素和其本尊相比,应该是重还是轻。

“但是对于氢元素,就完全没有这种烦恼了。

“因为氢原子再减去一个原子质量单位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剩,所以如果氢也存在同位素的话,其质量一定会比氢的重,相应沸点也就更高一些。”

“我明白了,您是打算通过反复蒸馏,看最终会不会仍然剩下些**存在,对吗?如果剩下的话,就能说明氢的同位素存在?”

“用不着那么麻烦,只需要偶尔从剩下的**里取出一些,观察其光谱,说不定就能通过新的谱线找到重氢的存在了。

“观察氢原子光谱这个实验,我想哈佛大学总应该教过你怎么做吧?”

陈慕武觉得不能像布莱克特那样,派奥本海默独自完成实验,也不能让他像个甩手掌柜的那样,什么都不做。

还是应该给这位好学生上上强度,让他也增加一些实验的参与感。

免得这个刺儿头天天无所事事,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说不定哪天,观察着实验仪器的自己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套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

激将法果然有用。

“陈老师,您真会开玩笑,我承认我的动手能力是有些差劲,当初要不是您,我也绝对进不了卡文迪许实验室。但使用分光计观测光谱我都不会的话,我也没脸再留在您身边。

“不过,您就真的确信,一定能从液氢里面发现这种重氢同位素吗?而且就算找到了重氢,它又能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

好像是没什么大用,只不过就是能带你刷一个区区诺贝尔化学奖而已。

老默啊老默,你怎么就不懂为师的一片良苦用心呢?

而且等以后有了回旋加速器,还能用氘核轰击钼靶,得到被化学家们找了八十多年的那个极其神秘的四十三号元素。

元素周期表上都已经排到九十二号铀元素了,但中间总是空着那么一个位置也不叫个事儿,对吧?

奥本海默还是从善如流地在实验室里支起了分光计,时刻准备观测产物的光谱。

而陈慕武仍然像往常一样,盯着仪器里液氢的蒸发过程。

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守在炼丹炉旁的太上老君,而奥本海默就是兜率宫里那个扇扇子的小道童。

只可惜炉子里装的不是能上天入地的弼马温,而是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