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礼貌,陈慕武把海森堡和泡利两个人迎进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自己也是理论物理研究所的客人,但是从德国汉堡跑到丹麦哥本哈根,就为了专门和他见上一面的泡利,比起陈慕武来更像是客人。

“请喝茶。”

茶叶不是从英国带到丹麦来的,而是在陈慕武到了理论物理研究所之后,哥本哈根的民国驻丹麦公使馆派人送来的,据说都是今年的新茶叶。

来者还同时捎来了驻丹麦公使馆临时代办徐兆熊的口信儿,那就是邀请陈慕武抽出时间来,到公使馆去做客。

徐兆熊现在应该是整个丹麦国境内,最希望陈慕武能留在丹麦的那个人。

他甚至比玻尔的意愿还要强烈,因为只要能让陈慕武留在自己出使的国家,那么就意味着升官发财。

不管国内的外交部总长换了几茬,但驻英国的临时代办朱兆莘仍然被外交部通电嘉奖了几次。

就连驻法国的公使陈箓,都因为陈慕武在奥运会上拿了四枚金牌,被外交部以后勤有功的由头进行了嘉奖。

这陈慕武,简直就是一把登天的梯子!

虽然把泡利当做是自己的客人,但是除了泡茶之外,陈慕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的中国人热情的待客之道。

他对待泡利的态度,和之前他对待狄拉克的态度完全不同。

毕竟后者曾经是陈慕武朝夕相处的室友,而前者只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又狂妄至极的犹太人。

而且他十分确信,自己的论文里不可能再有什么错误了。

陈慕武甚至根本就没搭理泡利在刚一进门时就提出来的连珠炮一般的质问与指责,而他亲自泡茶的潜台词也很意味深长。

陈慕武怕两个外国人听不懂弦外之音,干脆直接点明其中的含义:“这是纯粹的中国乌龙茶,而不是放糖和牛奶的英国做法。

“在中国,茶叶有清热去火的功效,泡利先生,你的火气太大了,先平静一下吧。”

在理论物理研究所,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工作者们的语言使用情况很复杂。

虽然作为主管教授的玻尔,一直以来都在强调,应该在这里使用丹麦的官方语言丹麦语。

可是毕竟丹麦本土的物理学家没有几个,英语和德语仍然是研究所里的主流语言。

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天才年青人们,或许只有在舞会上邀请热情大方的本地姑娘们跳舞时,才会说上几句蹩脚的丹麦话。

陈慕武根本不想因为一个一两个月的访问,再来学一门当地的语言。

甚至,他在理论物理研究所里讲德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只有在从哥本哈根火车站出站后问路的那一次,以及第一天晚上的欢迎舞会中和海森堡闲聊时,他磕磕绊绊地讲过几次德语。

除此之外,陈慕武在研究所里一直以来讲的都是英语。

包括刚才面对两个母语是德语的人的发言,陈慕武仍然讲的是英语。

海森堡知道陈慕武能说德语,也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说德语的原因,很显然就是对自己师兄刚一进门时的鲁莽而表示不满。

这就导致现在的局面变成了,英语比较不好的海森堡,向英语更加不好的泡利,翻译陈慕武刚刚说了什么。

明明自己刚一进门时就已经宣称找出了陈慕武论文里的错误,可听到陈慕武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后,泡利感觉很奇怪。

难道这个中国人对自己的错误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

“陈先生,我找到了你论文中的一个错误(德语)。”

“泡利先生,这可是上好的乌龙茶,产自中国福建省,请您趁热尝尝(英语)。”

海森堡再次把陈慕武答非所问的回答翻译成德文,泡利终于感觉到,似乎哪里不对了。

因为自始至终,自己的师弟海森堡一直都是单方面地把陈慕武的回答给他翻译成德文,但对自己的问话,却是一句都不给对面的中国人翻译。

也就是说,他一定能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想用德语回复!

这可就有点欺人太甚了。

脾气火爆的泡利直接一拳锤在了面前的茶几上:“陈先生,你未免也太不尊重人了一些!我可是千里迢迢从德国赶来找你的客人!”

受到如此剧烈的震动之后,杯中的茶水也跟着满溢了出来。

“这么好的茶叶,可惜了,”若无其事地讲完这最后一句英语之后,陈慕武终于换成德语,“泡利先生,正因为把你当做是客人,所以我才按照家乡的礼节,为你泡这杯茶的。

“现在,请你仔细思考一下,在这间屋子里,到底是谁先开始不尊重人的?

“今天我心情好,就再多教你一条中国礼节,那就是如果主人不停地请客人喝茶,则意味着,他想让你赶快滚出去!”

一向骄傲自大惯了的泡利,没想到眼前中国人居然脾气也不小,和自己当初在德国时见到的那些卑躬屈膝的日本人,完全不一样。

听陈慕武这么一说,泡利也意识到了自己从进屋一开始就有些过分。

但陈慕武最后一句话,很明显又把火拱了起来,现在认怂的话,说不定会在师弟海森堡面前丢了面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既然言语上占不到便宜,那就只能动手了。

眼看着自己的师兄就要发作,一旁终于卸任了翻译工作的海森堡连忙拦了下去。

“沃尔夫冈,你别这样。”

但紧赶慢赶,海森堡还是晚了一步。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泡利,已经朝陈慕武挥出了拳头。

在英国剑桥大学,人们的日常运动都是在康河里赛赛艇,打打高尔夫,看看板球比赛,很符合他们绅士的身份。

但是在尚武的德国大学里,学生们最喜爱的运动是击剑。

如果去看二十世纪初期留下来的照片,就可以发现,德国人脸上的伤疤比起其他国家来,那是出奇的多。

这些都是击剑留下来的伤疤,是所谓男人的荣誉。

泡利的脸上虽然没有伤疤,但是他的身体里同样流着凶猛好斗的血液。

陈慕武还真不怕泡利跟他动手。

毕竟在穿越之前,他就曾经因为好奇,浅显地研究过自己本家陈鹤皋大师的疯狗拳。

在去年叶公超挨打事件发生之后,他又和当初的剑桥第一功夫大师叶公超学过几招武术。

虽然数量不多,但招招都是能出奇制胜的。

就算没有三角猫的武功傍身,只凭自己的身高臂展,还有经常运动培养的肌肉,陈慕武也相信自己能打赢这个小个子犹太人。

局势也果然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完全就是一边倒。

才几个回合下来,陈慕武就把泡利压到了自己的身下。

他就像景阳冈上骑在老虎背上的武二郎那样,举起拳头,尽量朝泡利身上不是要害的地方打去。

“陈先生,别打啦,别打啦,沃尔夫冈人不错,他就是这个脾气!”

刚刚试图阻拦泡利无果的海森堡,着急得直跺脚。

但他又不敢上前拉架,生怕陈慕武会误伤了自己。

楼上突然传来叮叮咚咚的奇怪响声,惊动了在二楼休息的玻尔。

他忽然意识到了在自己头顶正上方的房间里,住的正是现在整个理论物理研究所中,他最为看重的客人陈慕武。

难道是自己的师弟出了什么意外吗?

这可怎么向老师卢瑟福交代啊!

玻尔急匆匆地冲出房间,沿着楼梯跑上三楼,径直来到陈慕武所住的那间客房门外。

然后他就看到了,确实有人躺在了地上。

只是躺着的这个人并不是陈慕武,而坐在他身上正挥拳锤人的才是。

等玻尔进入到屋子里,走到案发现场的近前,才发现正在被自己师弟暴揍的,是自己的前助手,泡利。

“陈,快住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已经惊动楼下的玻尔,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陈慕武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泡利身上站了起来,脚底下还不小心地又碰到了犹太人的肚子上。

“玻尔教授,我和泡利先生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进门就开始疯狂地挑衅我。

“他刚刚甚至还要动手打我,迫不得已,我只好正当防卫。这一切,海森堡先生在一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能够替我作证。”

陈慕武面不改色心不跳,毕竟他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海森堡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但是身体已经蹲到地上,检查泡利身上的伤势是否严重。

“维尔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沃尔夫冈,你什么时候来的哥本哈根?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玻尔这一碗水很难端平,一边是自己邀请来的客人,另一边则是自己最喜欢,同时也是最尊敬自己的学生之一。

在海森堡的搀扶下,泡利已经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他的伤势其实不严重,陈慕武雷声大雨点小,处处手下留情。

但主要是面子上挂不住,一向以骄傲示人的泡利,一个眼眶有些发红,另一个眼眶,则有些发青。

这当然是陈慕武的杰作。

只有在这一拳上,他稍微用了一些力度。

也正是这开宗明义的第一拳,让陈慕武成功击倒了泡利。

看着眼前的形势,玻尔大概明白了刚刚发生了怎么一回事。

陈慕武在哥本哈根一向表现得温文尔雅,绝对不像一个挑事的人。

而泡利曾经在理论物理研究所里给玻尔当过一年多时间的助手,他有多刺头,玻尔还是很了解的。

没想到他都已经离开丹麦返回了德国,居然还能给自己惹上麻烦。

但现在不是三堂会审的时候,玻尔只能让海森堡先把泡利送到哥本哈根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去检查身体。

还是等他们回来之后,再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脱离了战斗的陈慕武,很快又恢复到了往常那样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甚至还找出来一枚新的杯子,给玻尔也泡了杯茶。

“真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休息了,玻尔教授。”

陈慕武看到了玻尔身上的家居服。

而玻尔则是感慨陈慕武心理之强大,他才刚和别人动完手,转眼间就变得如此云淡风轻。

“沃尔夫冈就是如此脾气暴躁的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玻尔教授,您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反正实验证明,他又打不过我。”

玻尔接下来准备劝陈慕武的话,都被后者的回复给噎了回去。

他只能叹了口气:“唉,陈,你好好在这里休息吧,等沃尔夫冈出院之后,我会带着他来找你道歉的。”

玻尔走后,陈慕武躺在**仔细思考,自己的论文究竟有没有错误。

但是在大脑里从头到尾一篇一篇地过了一遍,他也没找到,泡利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而时间也已经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从**坐起来的陈慕武整理了一下衣服,夹着自己的教案下到一楼,来到报告厅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中午乒乒乓乓搞出这么大动静,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他们虽然不敢到陈慕武的房间外,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看到海森堡搀着泡利从房间里出来之后,也都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一传十,十传百。

在台下学生们的眼中,陈慕武变得愈发的神秘了起来。

晚上,外出了一整天的奥本海默回到了研究所。

在得知了这个打架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赶到了自己老师的房间。

放下他从哥本哈根大学天文台替陈慕武借来的资料,奥本海默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老师的身体。

如果要是让他发现任何一处细微的皮外伤,奥本海默绝对会去找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拼命。

在哥本哈根大学附属医院检查完身体的泡利,也没什么大碍。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玻尔没把他安排到研究所三楼仅剩的那间空客房,而是让海森堡带着泡利去城里的旅馆住一宿。

他怕不对付的两个人如果恰巧在楼道里碰了面,会一言不合再打起来。

……

第二天的量子力学讲课被临时取消了,玻尔把陈慕武、泡利和海森堡都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打算像查尔斯·道威斯调停德法之间的赔款矛盾那样,试图解决理论物理研究所里这两个年青人之间的问题。

不放心的奥本海默也跟着进入到了办公室,时刻守在陈慕武的身边。

才刚见面,泡利就低着头走到陈慕武的面前,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出来了道歉的话:“陈先生,昨天是我一时冲动,实在是对不起。”

陈慕武觉得眼前这滑稽的情形有些好笑,不知道他这道歉是否真心实意。

是被玻尔和海森堡的接连劝说之后不得已而为之?

还是被自己给打怕了?

陈慕武昨晚甚至曾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如果泡利报警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

不过真招来了警察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他确实打了一个白种人,但这个白种人同时也是一个犹太人。

这场斗殴在高贵的丹麦警察眼里,估计也就只能算的上是狗咬狗。

甚至因为陈慕武的名声更大一些,说不定警察还会更偏袒他一点儿。

外加有玻尔出面,丹麦一定是不敢把自己扔进监狱里的。

甚至连被驱逐出境都不太可能发生,因为玻尔想要把自己留在哥本哈根任教,绝对不可能让这种判罚情况出现。

“泡利先生,我接受你的道歉。”

说完这句话之后,陈慕武就想打住。

但是看到了玻尔不住向他使眼色,只好卖了自己师兄一个面子,还给了泡利一个台阶:“泡利先生,我下手似乎重了一些,请你多包涵。”

“你们都是年青人,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也就到此结束,谁都不能往心里去,更不能记仇。快一起握个手吧!”

这一回,泡利的握手终于不像之前第一次是那么敷衍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陈慕武这次是占了上风。

但是,玻尔必须顾及自己那个骄傲的学生泡利的心理健康,所以不得不对陈慕武进行一番敲打,企图稍微往回给泡利找一些面子。

“不过,陈,沃尔夫冈也和我说了,他这次来到哥本哈根的原因。

“他之前在德国读你的论文,有些问题想要和你探讨一下,本想着发表一篇论文,和你隔空交流。

“但是正巧维尔纳写信告诉他,你已经从英国来了丹麦,所以他才想着不如和你见一面,才从汉堡大学赶到了理论物理研究所来。”

听玻尔提到自己,海森堡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和自己的同门师兄一直都很亲近,他来哥本哈根投奔玻尔门下,也是听取了泡利的意见。

虽然分隔两地,两人之间的通信却从来没有间断过,隔三差五地就交流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琐事,以及对物理学前沿的探讨和心得。

海森堡同样也没想到,泡利在得知陈慕武来了哥本哈根之后,会从德国赶过来。

玻尔继续说道:“沃尔夫冈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专程和你打上一架,而是真的发现了你论文中的问题。

“他研究了你第二篇有关波动方程的论文,你在第三个方程里,确实解决了第二个方程中的负概率问题。只是这个负能量么,却一直存在于第三个方程的解里。

“沃尔夫冈千里迢迢来到哥本哈根,也正是为了这件事。他认为负的能量不会存在,那只能说明,你的这第三个方程有问题。

“陈博士,关于他的这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要说的?”

不得不说,泡利是真的聪明。

但也是因为他的聪明,所以才培养出了他骄傲自大的性格。

陈慕武在写完波动方程的第二篇论文之后,就忙着给卡皮察俱乐部和卡文迪许实验室的人们开讲座,把这篇论文给放到了一边。

他其实也是有意而为之,想看看人们再次得到负能量解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会是泡利先找到了负能量解这个东西,并为此而挨了陈慕武一顿打。

负能量解还能是什么?

虽然能量不能是负的,但是电子的电量可以是“负”的啦!

“玻尔教授,原来泡利先生说的是这个。我昨天看他那么趾高气昂,还以为是找到了什么了不起的错误呢!

“负能量当然存在,我认为,负能量对应着负的能级。

“真空中就像大海一样,到处都是负能级。

“只不过填满这片大海的不是海水,而是电子。

“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无法观测到那些待在负能级的电子。”

陈慕武也不管办公室里其他四个人表情,坐在沙发上的他翘起二郎腿,继续说道:“如果负能级中的电子吸收能量,就会跃迁到正能级,成为我们可以观察的电子。

“与此同时,电子的离开,也会在负能级中伴生出一个‘空穴’。

“因为电荷和能量都是守恒的,那么真空中少了一个带负电荷的电子,就会多出一个带正电荷,也就是说,这个‘空穴’是带正电的,电量为一个元电荷。

“又因为真空中少了一份‘负能量’,也就会多出一份‘正能量’,也就是说,这个‘空穴’具有正的能量。

“如果把这个过程给逆转过来,电子从正能级跃迁会负能级,它会释放能量,同时和真空中多出来的那个带正电荷和正能量的‘空穴’相结合,让真空再次回归为真空。”

“陈先生,既然你说这个‘空穴’带一个元电荷的正电,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空穴’就应该是质子咯?”

一旁的海森堡最先反应过来。

他之所以说是质子,是因为在现在,人们只知道质子带正电,并且电量为一个元电荷。

陈慕武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是质子。或许这是一种尚且还没被人类发现的新粒子,它和电子的质量相同,只是带的电荷和电子相反。

“我想可以称之为‘反电子(anti-electron)’,或者是‘正电子(positive electron)’,乃至干脆就叫它‘正子(posit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