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五天过去,张小蔓的医生和张如静谈了半天,预交的钱已经用完了,到治疗结束,还需要两万。这让张如静一下子又跌落了深渊。

这天晚上,成江梅刚下班,张如静过来敲门。

一进来,见母子俩都特别开心,问,“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成江梅说:“许言期末考试补考成绩出来了,还不错。”

“是吗,总分多少?”

许言说了个分数,比张小蔓总分高二十多分。

张如静哦了一声。她不在意这个,现在心里一直想着如何跟成江梅开口提借钱的事情。

她犹豫下,有点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阿姨,那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帮我。”

“坐下说。”

成江梅给张如静倒了一杯茶,坐在张如静的旁边,对一言不发的张如静问,“什么事啊?”

“阿姨,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但我实在也没什么人可以找的了,医生今天说要想保住小蔓的腿,还需要两万。”她越说脸越红,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摩擦着。

“两万啊?”成江梅也替她心急,“这医院简直是……唉,可看病也耽误不得啊。”

“是啊,如果现在不及时看,我怕小蔓以后走路都是个问题,她还是个孩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过来找你。”张如静哭了起来。

“你别急,坐坐坐。”

张如静坐了下来,从语气里猜测,成江梅接下来会有所行动了,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接着见成江梅站起来,朝卧室走去,心里更觉得有底了。

卧室的门开着,她没有看,一直低着头。先是听到成江梅搬东西的声音,接着是用钥匙开箱子的声音,然后是箱子打开后发出来的吱吱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之前的声音又倒着重复了一遍。

等到成江梅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后,张如静才抬起头来,热烈而感激地看着成江梅。

“这存折里面有五千块钱,你拿去凑一点。”

五千?张如静脑袋有些蒙,五千块钱,能起什么作用呢。“谢谢阿姨。”张如静带着微微的哭腔说。

“帮不了你大忙,但我真的也尽力了,我没什么本事,挣不了多少钱,一个门户开着,到处都要花钱,去年我还生了一场病,攒到现在,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谢谢阿姨。”张如静再次说,心里想着迁拆款什么时候能下来呢?但这些又不能问。

可成江梅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感叹地说:“要是拆迁款下来就好了,一直说快了快了,但就是不发,也糟心的很啊。”

“阿姨,我再去其他地方凑凑。您这五千块钱,等我有钱了,我第一时间还给您。”

“好孩子,你去别的地方凑凑,这五千块钱,你别记在心上,不用还我。”

“那怎么好意思?这是您的血汗钱。”

“别说了,就这样。”成江梅连拍着张如静的手。

回到家里,张如静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坐在沙发上。刚才对成江梅千恩万谢,令她感到很疲惫。

现在,头仰着,四肢自然地垂着,心里如一团麻。

五千。

五千不少㕸,现在这个社会,谁一出手就拿个五千块钱白白送给你。她肯定是因为愧疚才会出手这么大方的吧。

她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个脸,准备去医院。

走的时候,将成江梅的那个存折收进了包里。

2

张如静特意从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下车后又步行了五百多米,来到了通天苑,通天苑果真像通着天似的,一进去,尽管是冬天,但花团锦簇,流水淙淙,站在小区门口的门卫,身上的制服带着很多金黄色的流苏,还戴着高帽,像英国皇家警卫一样。

这个地方,张如静十年前来过,那时爸妈都还在。妈妈带着还是高中生的她,来到过这里,说她的表哥住在这里。表哥年轻时是跑船的,后来倒卖海产品发了财,娶了个大学生,在这里安了家。妈妈还说,小时候,她和表哥的关系最好了。张如静那天见到的妈妈的表哥,保持了海员的肤色,但身形圆滚滚的,说话时声音像掺杂着沙砾一般。妈妈的表嫂披着一头烫发,脸上敷着绿色的面膜,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居家服,手里抱着一只扎着辫子的贵妃狗。她和她的狗好像都挺认生,见了他们一眼,便没再出来。

十年后,张如静再次找到了这里,她想进去,保安非让她打电话联系,她没有表舅的电话,只能站在路边等,从早上等到中午,一边走一边回想表舅的音容笑貌,往深刻处想。每进出一辆车,她就要弯下身,在车主摇下车窗刷卡时快速并准确地辨认。

到了傍晚四点多时,张如静才看到了一张自认为匹配度比较高的脸。

她张了张嘴,表舅这个词,很生疏,声音挤在喉咙处,出不来,但又不甘心缩回去。

“表舅——”

声音很小又干涩,不光表舅没听见,周围所有人都没有听见,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真喊出来了。

等了半天,不能白等啊。

张如静本能地跟在那辆车后面跑,跑了几步,停下了,她觉得无望了。车太快了,嗖的一下就窜出去一百多米。她呆呆地看着,不甘心,又无可奈何,怅然地想,如果再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问道:“你是小静吗?”

这带着沙砾味的声音一下子从记忆里面蹦出来了。

是他!

张如静猛地看向那个人,那张脸也是熟悉的,只是皮肤松驰了很多,可能因为这点,让这张脸变得慈祥起来。

刚才车里的不是表舅,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表舅。

真正的表舅再次问:“你是小静吗?”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仅一面之缘的人,还能认出自己。

张如静连忙回道:“是的,我是。”

表舅笑了起来,“我就说嘛,跟我那死鬼老姐长得一模一样。我从那边过来时,就盯着你看了,连这小梨涡都一样一样的。”

张如静笑了起来,梨涡更深了。

“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张如静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呢,表舅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走走走,到我家里坐一会儿。”

张如静跟着表舅朝通天苑的大门里面走。张如静发现这比十年来还要漂亮,十年前喷泉只有一个开放,现在好多喷泉都在喷,他们从旁边经过,感受到一阵冰凉的细雾。

表舅一走边一走回头或是侧身看她,“十年了,哈哈,时间过得快啊。你长大了,舅舅我老了。”

“哪里,舅舅你看得很年轻。”

表舅笑个不停,见张如静手上提着牛奶和水果,“不会是专程过来找我的吧。”

“刚路过这,想进来看看舅舅。”

表舅竖了一个大拇指,“从小就懂事。结婚了没?要不要表舅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了,表舅。”

表舅又哈哈大笑,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楼里,表舅用钥匙打开了门,“不用换鞋。”

张如静第一感觉,表舅家后退了,记忆里面,这屋内可是光芒万丈,现在看,颓废的地方不少,电视墙的壁纸破了,下方一个插座松动了,木地板之间空出了一道很宽的缝,墙上也有缝,弯弯曲曲,像壁纸后面隐藏着一根鱼钩线。

一个女人正从厨房里面出来,嘴里嚼着一小卷生豆腐皮,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张如静。

“你舅妈,还记得吗?”表舅向张如静介绍。

张如静虽然不清楚这个表舅妈到底长什么样,但可以确定身材绝对不是现在这样,脖子壮实,吞下豆腐皮时,喉咙有力地抖动了一下。腹部像隆起的小土丘,松垮垮的裤腰,上面还露着一截卡其色**的边。声音也变得粗气和市侩,“这谁啊?”

“小静啊,小静你不认识啦,我表姐家的,到我们家来过的,有十来年了。”

张如静叫了一声,“舅妈好。”

女儿讪讪地笑了下,瞄了下张如静手上提的东西,“好好,你随便坐啊。”她走到沙发上,快速地将搭在沙发上一个什么药瓶收了起来,“你们唠,我去睡一下。”

张如静嗯了一声,她走开,张如静会觉得轻松很多。

表舅坐过来,倒了茶,“那个,上网吗,手机要不要连个网?”

“不用了,表舅,我今年来,是有事找你帮忙的。”张如静接着,将张小蔓的情况说了一下,最后一句是这样,“我实在没办法,所以请舅舅帮忙,等我有了钱,我谁的钱不还,先把您的钱还上。”

表舅面露难色,“小静,这有点突然,你爸刚走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小蔓也是,怎么走路也不小心点呢。我前几年做生意亏了好几次,到现在都没有起色,但好歹……”说到这,听到房间里面传来咳嗽一声,表舅低了一下头,话音也变了,“虽说你是我的外甥女,但我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难啊,现在的钱越来越难赚了。现在我们家主要靠你舅妈那个会计所撑着呢,但也仅仅是维持着,没啥利润。小静,我这么说,你别怪舅舅哦。”

张如静笑笑,“不怪。”心里既尴尬又凄凉。

早知道是这样,自己真就不来了。

“那就好,你妈和你爸走的时候,我都没时间去看一眼,我心里有愧啊。还有别的事情要舅舅帮忙的吗?”或许是因为内疚,表舅语气有些不忍。

“没有了。”张如静站起来,“表舅,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表舅啊了一声,“这就走了?难得来一趟,多坐坐,一起吃个饭。”

“真不用了,小蔓在医院里面还等着我回去呢。”

表舅恍然且充满理解地哦了一声,“那我就不多留你了,我给你留个电话,你要是来,就提前打这个电话,防止我不在家。”

张如静微笑地点了一声。

她向门口走去,表舅去送她,她让表舅别送了,表舅挥了挥手,“以后常来玩玩。”

出了表舅的家门,她觉得用力牵引的脸颊有些酸疼,进入电梯,电梯的一个广告牌没亮,黑黑的,像镜子一样映着张如静的脸。张如静凝视着那黑黑的广告牌,里面那张充满哀怨、布满风尘、毫无生气的脸。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有一样东西,主宰人们的生活。钱,这个妖魔一样的东西,自己从未如此渴望过,如果这时有个男人拍拍自己的肩膀,提出来一晚一万块钱的交易,自己肯定会跟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