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安来来回回的扫视,眼睛异常的灵动。

就挺古怪:灵位也罢,符牌也罢,竟然都是新中掺旧?

大部分都是新的,也就几年到十来年光景,而且十之八九都是机刻。小部分比较旧,具体年代暂时不知道,但虫嗑鼠咬的痕迹很明显,修补后又重新上过漆。

其中有几块绝对是经年摆放在庙宇中,受尽了烟气薰燎:上面的烟渍都快结成了垢,薰不到两三百年到不了这个成色。

等于在上面形成了一层保护膜,这样的反倒保存的很好,再看名讳:靖虚真人张逍遥、平阳真人徐守城、青霞子谭太智……

都没什么印象。

他转了转眼珠:“请问道长仙门是哪一派?”

“当然是天师道!”

“请教祖师名讳?”

“冲虚真人!”

还是没印象。

“何时立派?”

“明成祖时!”

成祖就是朱棣,距今大约六百年,和老道士说的“传了二十六代”也能对得上。

如果他没说谎,留下来的老物件应该很多……

思忖间,老道士又微微一笑:“所以这其中许多符令已受过五百多年的香火,愿力精纯,善信可以再请一块!”

到这里是来淘古董的,要那么多符牌做什么,又不是名人刻的?

“有一块就够了!”李定安摇摇头,“看看其它的吧!”

老道士不置可否,领着几人往里走。

穿过道坛,又是一番光景:很大的一座法堂,和之前见过的巫观大同小异,不过这里摆的是道家做法事和开醮斋的道具和法器。

大到法台,小至符纸,锣、鼓、钹、镲,刀、剑、鞭、拂尘、道家典籍等等等等,样样不缺。

不夸张,迈过门槛的一刹那,李定安还以为进了道教博物馆。

知道这年轻人极有主见,不太好糊弄,老道士没再多嘴,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定安左右看了一圈,眼睛一亮,走向了最里面的贡台。

神龛里面摆着一樽木刻的道士雕像,头梳混元髻,顶插卯西簪,手持朝笏板,身穿天仙洞衣。

看材质,绝对是上好的紫檀木,擦拭的很干净,但颜色趋于深紫,仔细再看,烟渍都渗到了木像里,黑的发亮。

换种说法:绝对比外面的那三块灵牌的年头还要久。

刻工也极好,栩栩如生,从服冠来推断,这位的品衔很高,至少正二品以上。穿的还是大洞仙衣,说明要么是张天师的子侄兄弟,要么是真传子弟。

身前立着灵位,就只有四个字:冲虚真人!

怪不得摆这么高,原来是开派祖师?

同样是紫檀木,颜色同样够深,但李定安总觉得有点不协调,感觉上面这一层油光不像是薰出来的,而是染上去的?

再看字迹:架构过于规整,更接近于印刷体,笔画过于圆润,不见一丝刻刀痕……哈哈,又是机刻品?

明白了,灵牌是后配的……

继续往下看,灵牌之下摆着四本书,还是线装版的刻本:《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通义》、《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净明奥论》、《鬼耨鬼农》。

看来这就是老道士所说的“整整传了二十六代”的传承……

“这些都是天师道的经文?”

“前两本是,《元始通义》是龙虎山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撰写,《太清玉册》是大明第一代宁王朱权所著。但后面两本不是:《净明奥论》是净明道的主要经籍,成书更早,大概在宋末元初时期。”

“这两家不是一回事?”

“当然,虽然同属正一派,都遵从‘道由心悟,不拘出家在家’,但教义思想和主旨迥然不同。”

雷明真又指了指最后一本:“这个呢?”

“我想想!”

李定安仰着头,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这是苗语音译,指的是始祖蚩尤,又称‘巴狄熊’,所以这一本应该是苗巫的巫术典籍!”

“你连这个都懂?”

这不废话?

既然知道今天来拜访的是苗巫,自然要做足功课,不然宝贝摆在眼前都认不出来。

李定安又仔细看了看:“都是刻本典籍,而且年代都比较久远,至少也是清早时期刻的,包括这本《鬼耨鬼农》!”

等于这老道士没吹牛,道统确实传承自明朝……哦不,还要加上巫术。

还真就是道巫双修?

三人满脸惊讶,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再一看,老道士比他们还震惊,瞪着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李定安。

被他带到这里的客人多到数不清,九成以上都不知道这几本典籍有什么区别,剩下的一成至多知道前两本是正一派经籍,也就极少数的同行……哦不,只有极少数的道友能说出这两本典籍的具体的来历。

清楚《净明奥论》的更是百不足一,因为净明道的道统在康熙时期就断了,虽有经义流传下来,却无人继承。

能认出《鬼耨鬼农》的,绝对是一个都没有。

厉害,这是碰到高人了?

怪不得他说要自己看……

老道士顿然一肃,矜持的表情一扫而空,又着重其事的做了个揖:“道友未请教?”

“道长客气,我不修道,所以不用请教,只是平时随便研究研究!”

怎么可能?

老道我削尖了脑袋的研究,感觉都没你懂的多?

也就看岁数太年轻,不然他还以为是哪位同行请来高人砸场子的……

老道士惊疑不定,李定安却笑了笑,指了指神龛:“道长,能不能瞻阅一二?”

开什么玩笑,万一你一时兴起,要跟我讨教讨教怎么办?

自己有几斤几两,老道士还是很清楚的。就他这半瓶晃**的水平,忽悠外行肯定没问题,碰到一般的道士也不是不能对付几句,但怕就怕碰到真懂修行的。

特别是巫术,只是觉得多一层身份好骗钱,所以才东拼西凑的学了一点,充其量也就是了解了个皮毛,连懂一点都谈不上。

至于那本《鬼耨鬼农》,他别说研究,看都看不懂……

老道士头摇的波浪鼓似的:“都是开派祖师圣物,不可示于外人!”

那你还摆在这里?

明白了,专们给不懂行的人看的:看,老道我的传承够久,道行够深吧……

看李定安站着不动,雷明真凑了过来,眨了眨眼睛:好东西?

李定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看纸质与墨迹,确实有点像明代刻本,但印的是道教典籍,而非诗文,所以经济价值相对一般。李定安之所以好奇,是因为这四本书并非全无联系:

朱权既初代宁王,靖难成功后被分封南昌,为免朱棣猜忌,他后半生致力于研究道学。先拜龙虎山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为师。再之后转修净明道,自称“冲虚妙道真君转世”,又在净明道的祖地南昌西山缑岭建了一座道观。

朱棣还为道观赐额:南极长生宫,并封他为“涵虚真人”。

所以说就很巧:写《元始通义》的张宇初是朱权的师傅,《太清玉册》也是朱权写的,他又修过净明道,这里恰好又有一本《净明奥论》。

还有更巧的,朱权还兼修巫术,据说修为还极高:《明史》:人告权巫蛊诽谤事,密探无验,得已!

老道的开派祖师是“冲虚真人”,恰好与朱权自号的“冲虚妙道真君”相吻合。又是朱棣时期开宗立派,这里又离南昌这么近,李定安就突发奇想:老道士口中的祖师爷,不会就是朱权吧?

更说不定,这四本书就是朱权留下来的,这雕像本人,就是朱权。

但老道不让看,神龛又封的严严实实,只凭眼力,真就不好确认。

算了,都到这会了……

李定安念头一闪,打开了系统。再一看……

纯属白耽误功夫。

前面是一连串的问号,这是因为好几样东西混在一起,系统没办法给出准确信息,只能估出大概价值。再看最下面:加起来才八十来万?

光是那四本明代刻本应该就有四五十万,说明这些东西和朱权的关系不大。

可惜了一点积分。

李定安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旁边。

这边摆放的是法印和法令,有大有小,有铜铸也有木刻,林林总总五六十块。

再仔细看,哈,又是新中掺旧?

如果按《道法会元》的规制:欲造令牌,先选吉日,斋沐身心,奏闻上帝,申牒雷霆所属去处讫。用枣木节,或石榴木,或柏木,馀木不可用……意思就是只能用这三种木料,而且必须用雷击木。

但这里除了松木、榆木,至是槐木都有?

倒是半焦不黑,有几块上面还泛着银光,普通人一看:真就是雷劈的?

其实是用烧炭的法子闷出来的。

还有几方铜铸的三清印,水银皮壳一层摞着一层,弯弯扭扭,歪歪曲曲,像是爬满了虫子。

这一看就是用粪水浸泡做旧的,但没掌握好火候,泡太久泡费了。

李定安就想,如果三清有灵,会不会气得从供桌上跳起来?

会造假古董的道士……也算是涨见识了!

暗暗乐呵着,李定安往旁边看了看,没瞅几眼,他又稍稍一顿。

是一件双连方印,但很小,约摸两公分,看着像是铜制的普通锁式印钮,中间用一根长十公分左右的铜链链在一起。

印章平躺,能看到印文,一方是篆刻,就两个字:日月。另一方则是草书,而且不是一般的草,李定安瞅了几眼,竟然没认出刻的是什么。

就看出第一个字好像是牛,第二个字好像是士,合在一起又好像是个“生”字,中间有个“口”字。但最下面那个字,着实有些不好判断。

像是“挈”,也可能是“豐”或“慧”,笔画也不是一般的多。几个字连在一起,就更不好认了。

连印本就少见,迄今为止李定安就见过一块:收藏于故宫的乾隆三连印。“草书印”更少见,不论是实物还是图片,李定安统统没见过。

还是在学校翻资料,偶尔翻到近代著名收藏家、建国后第一任国家考古研究所所长郑振铎传记,其中提到他有自刻的一方藏书印,就是草书。

所以,就很稀奇……

好一阵,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李定安隔了玻璃指了指:“道长,这是什么法器……就好多字这个……”

这可是好东西……

老道士嘴一张,想忽悠两句,话都到舌根底下又觉得不对劲:这位可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说什么就信什么。

犹豫了一下,他索性说了实话:“这是第九代先师明月真人的闲印!”

付妍好奇的瞅了瞅:“什么是闲印?”

“就是用与非正式场合的闲章,比如字画印章,鉴赏题章,以及古人在信笺中常用的押花印,这一枚就是押花印,类似于现在的笔名签名……”

知道你还问?

老道士翻了个白眼,又暗了一声果然:精通成这样,今天这钱怕是不好赚了。

正想着有的没的,李定安又指了指草书章:“道长,这印文刻的是什么?”

“千士豐君!”

没印象,也肯定没听过……

“能不能仔细看一看?”

老道士有些不情愿,但心中又想:这位可是长福集团的付总介绍来的,来头肯定不一般,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转念间,他打开柜门把印盒端了出来,知道李定安懂行,也懒得再装,再没有说“请不请”、“敬不敬”之类的话,直接就推了过去。

李定安也没客气,直接拿在了手里。

确实是铜制,保存的很好,没怎么上锈,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黑漆古”,也非后期做旧。

印文并非铸的,而是凿刻,“日月”的篆文很清晰,但刻工只能算一般,砣工痕着实有点多。草书章更差,笔画边缘豁豁牙牙,像是虫牙咬过。

再看字,最后一个字确实有点像“君”字,但更像“豐”或“慧”字的下半部分,但第一个字绝对不是“千”。

要么就是“牛”,要么就是生。

中间那一部分,约摸有点像是“石”字。

生什么君,牛什么慧,或是牛什么石什么……好像都有点像。

嗯……牛石慧?

瞬间,脑海中亮起了一道光,李定安咯噔的一下:生不拜君牛石慧?

还有另一方印上面那个明……

我去,这是宁王朱权九世孙,八大山人的弟弟朱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