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清晨，章华台。

喧闹的楚国帝都在这一日难得安静了下来，一场小雪洒落在清清冷冷，不见多少行人的街道上。

今日是除夕日，街道之上小贩都不见。只是街道之上虽然冷清，但家家户户里的喜庆和热闹却掩饰不住。章华台中的人们都已早早起来，贴春联，剪福字，为晚间的年夜饭做准备，忙的不可开交。

都说瑞雪兆丰年，南方土地肥沃，不靠这点小雪。但除夕之夜，能有一场雪，是个来年吉利的兆头，终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寻常百姓家过年都如此热闹，皇城之中更是忙碌异常。每年除夕夜楚帝都会大宴留守在帝都内的官员，赏赐各类礼品，彰显皇恩。今年也不例外，皇宫上下都在为今年这最后的大宴做准备。

但皇宫之中，总有一个地方，是这除夕热闹都沾不到的地方。

西三冷宫。

冷宫之外，看门守卫王阳无聊的看着天空徐徐飘下的雪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本来以前还有几个兄弟一起看守，可以聊天解闷，可除夕日都被调往他处帮忙了。

冷宫可以说是皇宫之中最不受待见的地方，寻常太监妃子连靠近都不肯，一来嫌晦气，二来也怕招惹麻烦。后宫之中若非不知检点的妃子犯了事，怎么会派到那个地方去受苦。

当今楚帝仁慈，极少杀生，大多妃子犯了事，都被遣送至西三冷宫。可谁不知道，在那冷宫里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年过三十的王阳身体哆嗦了一阵，楚国这天气不冷。可这冷宫里时不时透出的寒意，真是瘆人。不由暗骂了几声，倒霉自己除夕日里，领到这么一份倒霉差事。

当年赫连铮生母妍妃娘娘难产而死，牵连了三十多位妃嫔，都被贬到冷宫。可没一个人能活过一年的，西三冷宫早已荒废，根本用不着人看守。可一年前，这无人冷宫，偏偏住进了一位楚国公主。宗人府严令之下，才派兵把守。

王阳正在抱怨，却看见前方宫道之上，有人影踏雪而至。连忙直起腰身，等人靠近才看清来人是一双主仆，侍女背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提着酒坛，另一只手正持着一把水墨油纸伞为前方女子遮挡风雪。

女子一身白裙，清雅素丽，但华美脸上却带着浓浓倦意，仿佛没睡醒一般，带着一股难言雍容与慵懒。王阳一时看的楞了神，心想圣上这些年未曾充实后宫，那里来这么年轻貌美的妃子。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暗骂自己，这后宫里的女人，无论什么身份，那里是自己能随便看的。

宗人府早有严令，任何人不得看望霜公主，守卫扬起礼戟，却不敢放肆。能在这皇宫重地行走自如的艳丽女子，又有几个普通人。

走在前面的女子立即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守卫身后的西三冷宫，缩了缩身子，抱紧了怀里的汤婆子，抱怨了一句。

“这冷宫还真是冷啊。”

守卫啼笑皆非，心道，怕冷，您这娇滴滴花儿一般人物，大清早来这冷宫干啥。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仍板着脸道：“冷宫重地，不得入内。”

身穿宫裙的女子也知道规矩，拿出一枚令牌递过，“这是宗人府的令牌，除夕夜冷，我是来给冷宫中的那位送件新衣裳和屠苏酒的。”

除夕饮屠苏酒是楚国历来传统，意在解毒辟秽，冷宫中那位身份尊贵有这番待遇也属于正常。守卫接过令牌，细细查看无误后，恭敬交还。

只是心里有些纳闷，除夕之日，宗人府难得开放一次冷宫探视之权。以往在宫中都听说汐公主思姐如狂，强闯冷宫几次都被拦下，怎么今日不见身影，反而来的是一位陌生女子。

守卫王阳心中起疑，但没敢问，只是默默让出一条路。这在皇宫里，无论宫女太监还是侍卫都知道一个不变的道理，少开一张嘴，多留一条命。

皇家的这些事，少打听，少知道，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宫裙女子虽然嘴上说着怕冷，但步伐却不带迟疑，朝前方冷宫而去。走在后面的侍女，微微停下脚步，放下酒坛，空出一只手拿出一枚成色十足的新银礼貌递过。

两人身份神秘，王阳本来想拒绝，却听侍女柔声道：“新年将至，将军守卫辛劳，给家中孩子添件新衣裳吧。”

守卫冷宫本来就没什么油水，王阳心中一动，也就收下了，轻轻颔首，表示感谢。

侍女则重新提起屠苏酒，追上自己主人的步伐，而此时走在前方的女子却已经停下脚步，看着这条冷宫宫道。

都说楚国西三冷宫里，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可此时眼前原本应该萧寞无人的宫道上，落满了一层小雪，上面却清晰的印着一排深浅不一的崭新脚印，延绵朝冷宫深处而去。

女子笑了起来，眼睛眯成动人的月牙形，脸上的倦意也一扫而光，转头朝守卫王阳问道：“今日除了我，不知还有谁来看望霜公主。”

守卫王阳心中暗暗叫苦，可手头接过的沉甸甸银子还热乎着，又不能不答，只得硬着头皮道：“丞相方才来过。”

白子麟？

宫裙女子望着打开的宫门，雪花在她眼前飘落，自顾自的笑道：“看来起的早，也不是全无好处。今日这座冷宫，倒是十分热闹。”

守卫王阳见她这番模样，忍不住问道：“不知道贵人姓名。”

“我吗？”此时女子已经走进冷宫大门，闻言头也未回，只是平静道：“我叫楚倾。”

凉凰公主？

守卫张大嘴巴，愣在原地，惊愕无比。

不是说前月这位西凉公主擅杀定西侯赵锐，在楚国掀起轩然大波，被北都卫软禁在云梦居之内。怎么今日大摇大摆的走进皇城冷宫，去见那位敢抗旨不尊的霜公主。

“听闻太子前日撤了北都卫，放出了凉凰公主。”太子府邸一处高楼之上，青衣客小心翼翼的问道。

太子赫连觞居高临下，脚下的太子府为新年的到来忙碌异常，可他眼神注视的东园却仍旧平静如水，就像她这么多年来的心，泛不起一丝涟漪。

“你觉得不妥？”

“属下不敢。”青衣客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恭敬，“只是那些刚刚入京参拜的封君们，似有不满。”

“不满。”赫连觞眼神深邃莫名如无常风云，冷笑道：“三国乱世，短暂平静水面下是暗潮汹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楚国不仅有内患，还有外敌。杀龙雀骑是给那些封君交代，放楚倾则是顾及西凉。楚国现在内乱未休，不能给人趁火打劫的机会。”

青衣客明白自己主上的心思，赫连觞是楚国太子，和白麟不和乃至与赫连铮争夺皇位都是家事。而两国邦交涉及根本，取舍自然要从大局出发。

“太子前日刚刚撤去北都卫，今日凉凰公主便去西三冷宫看望霜公主了。属下还得知，白麟也入冷宫看望霜公主，属下担心，他们二人若是联手……”

“无妨。”赫连觞依旧从容，倨傲道：“他们两人各怀鬼胎，就算联手又如何。如果没有凌驾于世人之上的信心，又如何能登上那个位置。”

“何况这颗棋子，就算走出云梦居，也仍旧在我手中。”

高处不甚寒，风雪吹拂着他鬓角发丝。落在青衣客眼中，更显雄主本色，心中唯有深深的折服。这番睥睨气魄，天下又能有几人。

这时东园庭院中，跑出一位身穿华服得五六岁小女孩，身边跟着一位绝美女子，目光慈爱，两人在落雪小庭中玩耍。

看到这一幕，赫连觞得眼神突然柔和了下来，开口道：“今日除夕夜宴，你派人进宫禀告父皇，说本太子身子不适，留在府中静养。”

“殿下身为人子，这恐怕……”青衣客也看到了东园里得景象，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于礼不合。”

赫连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没了本太子，他们一家人，这年反而会更开心一些。”

这番忤逆之言，青衣客不敢作答。

“今年，就让大家放下那些平日的虚与委蛇，都和自己想在的人一起吧。”赫连觞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几分疲惫，“毕竟这是最后一个新年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青衣客应声之后，默默退了出去，只留赫连觞一人在这高楼之上。

帝王之路孤冷寂寞，注定难容他情。一览众山小的代价背后，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赫连觞望着这场白雪，当年那场雪里，他杀了自己的大嫂于侄女。当初他借剑赫连汐救助越青矜还了一命，如今他放过楚倾又还了一命。

往后，对于自己幼年时，最后要好的弟弟与妹妹，已不欠什么。

只是他心中这份微弱善意，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领情。而他也不用别人知晓，不用别人领情。

这一局，楚国很多人希望自己输，包括自己的妻子。

自己赢了半生，却依旧一无所有。倘若能输，此生又会如何……

赫连觞不知道答应，可他明白，只有赢得人，才有资格选择。

而此时在他温情注视的东园里，一双眼睛却在他早已遗忘的角落，冷冷的注视他。

居高临下，你视苍生如蝼蚁，苍生见你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