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漆黑夜空中,亘古不变的漫天星辰笼罩在云梦居之上。
枫园之中,修为全废的越大剑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架竹制长梯,艰难爬上屋顶。月色星辰之下,只见屋顶上坐着一位白衣剑客,居高望远,看着离枫园不远的梅园出神。
越青衿小心翼翼的踩着顶梁走到他身边坐下,此时正是寒冬时节,夜黑风冷,越青衿缩着身体,微微喘气道:“龙兄,天寒地冻,下次能否别爬那么高了。”
龙钰勉强一笑,递过手中北渝烈酒,示意他喝酒取暖。
越青衿拨浪鼓似的摇头拒绝道:“喝酒误事,霜儿不让我喝酒,何况还是你们北渝的烈酒,闻着酒味就呛鼻。”
龙钰收回酒壶,自顾自的饮了一口,打趣道:“那将来合卺酒也不喝吗?”
合卺酒是古礼中的说法,民间百姓更喜欢称呼简单好记的交杯酒。
越青衿笑道:“和霜儿在一起时可以喝。”
提起赫连霜,龙钰看着手中酒壶,沉默着,想起白天与赫连铮在桥上的短暂照面。
有时候人世间的匆匆一瞥,就可以决定一生。他已经下定决心走下桥,离楚倾而去。那自己又有勇气,走向她吗?
“龙兄,你还在想今日与楚太子一战吗?”身边越青衿关切的声音打破了龙钰的沉思。
龙钰他没有和越青衿诉说自己心中真正的烦恼,而是颇为惊讶道:“今日一战,你都看到了?”
越青衿点了点头,指着不远处的高楼,百卉园就在枫园隔壁,只要登上枫园三楼,一切尽收眼底,今日我就在楼上观战。
龙钰沉吟了一会,赫连觞依旧是楚倾的大敌,他不善计谋,可在武力上,他想要有可以保护她的力量。便开口问道:“赫连觞的那天人一剑,你怎么看。”
越青衿是越王世家不世出的天才,剑道理解非常人能及,但依然苦着脸道:“天下剑法殊途同归,无非是剑道与剑术两样。你师傅卧云剑仙在剑道上独树一帜,而越王世家则在剑术登峰造极。但今日楚太子那一剑,不属剑道与剑术,玄妙莫测,我看不出端倪。反而是你,怎么知晓他是以楚国气运为剑。”
龙钰有些失望,双手交叉在脑后,平躺在屋顶看着头顶闪耀的星辰,解释道:“北渝不仅佛法盛行,星命之学更是昌盛,凡是进科取士,入朝为官者都要提供生辰八字,让天章阁推算星命,记录在星天志之中。而北渝帝都又在中原龙脉聚集的洛阳城,北依邙山,气运之说帝王家在先秦邹衍的阴阳五行说开始,就有涉猎。我有一位北渝好友,从小在天章阁里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一些。”
“星命。”越青衿嘀咕一声,也抬头看着天空中闪耀的繁星,这些星辰在亘古之前就这般高高在上,默默注视脚下的人事变迁,闪烁的光芒里孕育着无数奥妙。让千百年来,无数的智者为沉迷。
可人世间悲欢离合,沧海桑田,在接近无尽生命的星辰眼中又算什么。
越青衿有感而发,问道:“漫漫星辰,真的能决定一个的命运吗?”
“我不知道。”龙钰伤感道,轻轻抬起右手,放在自己面前,目光透着指缝望向天空,仿佛要抓住那空中闪耀的一颗繁星。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漆黑的夜空像一面镜子,照映出心事。
她离他就如这星辰般遥远,能清楚看到她的光芒,却仍旧无法触及。
以前他和她之间隔着赫连铮,可如今……
还隔着什么。
龙钰找不到答案,更无法触及她。
而另一边,月色星光之下,一匹骏马冲入梅园之中,踏着梅园小道的上一地残红。马蹄声响在幽静的寒夜和死寂的梅园里回**开去,格外清晰。
白色骏马在楚倾房屋前停下,赫连汐翻身下马,能在楚倾云梦居里策马狂奔不被阻挠的,也只有这位楚国三公主了。
汐大公主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浓烈酒气。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的公主殿下软绵绵趴在铺着地龙暖榻的小桌上,嘴里嘟囔着要喝酒,看样子醉的不轻。阿谨在一旁温声哄着不让她在饮酒,一边小心照顾这她。屋中没有其他侍女,应该都被斥退下去,以至于地上凌乱的洒落着不少酒瓶。
听到开门声的楚倾,醉眼迷离的睁开眼睛看向赫连汐,脸颊潮红。灯下看美人,本就妩媚动人,撩人心弦,何况还是佳人醉酒憨态。
这番景象,世间男人皆会动心或者动欲。只可惜汐大公主不仅是女子,还是个不解风情的奇女子。只是皱眉问道,“你喝醉了没。”
楚倾置若罔闻,只是笑着招呼道:“阿汐,你来的正好,过来陪我喝,好久都没人陪我喝酒。”
赫连汐莫名心中一痛,走到她身边坐下,细细端倪着楚倾良久,担心道:“你无事吧。”
“哈……”公主殿下凄凄一笑,自顾自的饮了一口酒壶里的烈酒,似醉非醉,“我人没事,只是云梦居死了很多人,我失去很多东西。”
赫连汐不知怎么回答,楚倾失去是赫连铮,却又不止赫连铮,还有心中那份对感情为数不多的信任……
“找我借刀的时候,为什么不告知我。”
公主殿下醉眼稀松,但思路却依旧清晰,“楚帝虽然宠爱你,但有白麟和太子在,你在章华台中的处境也十分微妙,贸然出兵只会让一切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想拖你下水。你这几日没过来,应该是被赫连觞拖住了吧。”
楚倾看着手中的空杯,神色冰冷,不甘道:“说到底,这座城,还是男人说了算。”
赫连汐这几日确实被封地之事绊住了腿,不过她没多做解释,因为楚倾懂她,不需解释。只是认真道:“至少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楚倾露出一丝暖心微笑,语气却仍然黯然,“我不会死的,我是赫连觞这一局的关键,筹码只有活着才有价值,死的只是尸体。
“只是你没想到,太子会下令诛杀龙雀骑。”
楚倾沉默了下去,只是饮酒。二百龙雀骑的尸体还未火化,云梦居的鲜血也没褪去,她心中的仇恨怒火还一点点的焦灼着内心。
赫连汐明白楚倾心情,这些年她率领丹阳雪字营征战南蛮,在战场上见到的鲜血与杀戮比起楚倾只多不少。当有人愿意为你付出性命时,你才能体会生命的沉重。流于纸上的,只是数字而已。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赫连汐问道。
楚倾醉眼迷离,苦涩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的身份始终是西凉公主,不可能一直留在楚国的,要么下嫁三哥,要么回到西凉。”
楚倾喝着酒,如局外人一般问道:“你觉得我应该走哪条路。”
似乎被楚倾感染,赫连汐心中也莫名一阵伤感,拿起桌上一杯烈酒饮尽,“人生是你自己的,何处去从,也应该由你自己选择。”
夜来风冷,摇晃着室内的烛火。
公主殿下笑容越发苦涩,抬头看着屋内房梁,眼神空洞悲凉,“我的人生什么时候由过我自己。”
赫连汐知道楚倾不愿意回到那个曾经幽静她地方,那个地方,在她母妃死后,早已不是家了。
“你就那么不愿意嫁给三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家……”对于那个遥远到陌生的字眼,楚倾有些茫然,道:“帝王之家,也算家吗?”
赫连汐先是一怔,随后悲从中来,吞下烈酒浓烈,如刀割喉,催人心肝。她放下酒杯,自嘲道:“兄弟相残,父子离心,帝王之家,可谓是天下间最糟糕的家。”
楚倾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人都身在帝王之家,楚倾从小被人幽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赫连汐从小与兄弟姐妹一起长大,年幼的孩子何来心机,所付出的感情是最幼稚,也是最为纯粹。
她得到比自己多,却也伤的比自己更深。最可悲的是,从她想杀太子赫连觞开始,也成了这帝王之家,兄妹相残之中,无情无义的一人。
与恶龙颤抖甚久,自身也将成为恶龙。
卷入这场旋涡里,谁不是满手血腥,一身污秽。
楚倾心中突然一阵恐惧……
或许,有一天,赫连铮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如果有那一天,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你便是因为不想再入帝王之家,所以不愿意嫁与三哥吗?”
楚倾低头看着手中酒杯,“女人的归宿,不是找一个喜欢的人,而是一个能让她心安的地方。当喜欢一个人要以一辈子为期限时,早已不能轰轰烈烈了。身为帝王,他的后宫不可能只有我一人,到了最后,为了楚国的天下,他会妥协。而我,已经争了这么久,不愿意妥协。”
“争……”赫连汐眼神黯然,喝着烈酒低声道:“在这个男权的世道里,我们又能争到什么。”
楚倾看出她有心事,问道:“这几日你没来云梦居,是封地发生变故了吗?”
赫连汐也不隐瞒,豪饮了一阵烈酒,才放下酒坛开口道:“前几日丹阳郡传来消息,太子暗中派人支持那些世家大族的老不死重掌丹阳郡的内政大权,废除了我的新法。我虽还掌着丹阳郡的军权,但失去丹阳郡的掌控,雪字营身在章华台已经成为孤军。六年苦心积虑变法,一朝如流水东去,转头成空。”
赫连汐失去丹阳郡封地的强力后援,经历如此大变,楚倾反而平静道:“丹阳郡封地变法本来就是你强行推行,隐患甚多,只是有你坐镇才没有发生动乱。如今你深陷章华台,无暇顾忌封地,被太子赫连觞釜底抽薪也在意料之中。”
赫连汐继续饮酒,神色凄冷,悲声道:“丹阳郡的大权我不在乎,可封地变法是我和二姐的心血。如今前功尽弃,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继续推行,也许这条路,到此为止了。”
多年努力化流水,此番痛苦只有失去过才能明白。面对赫连汐的伤心境地,楚倾却不留情面道:“封地变法,不过一城一地,政令所出不过百里,法令持续不过百年。本来就是无水之源,到头来终究是烟消云散,徒留满地尘埃,有什么好可惜的。”
多年努力被人否定,本就心情不佳的汐大公主微怒道:“那你除了嗤笑别人,又有什么高见?”
“哈……一城一地的变法就让汐大公主满足了吗?”公主殿下轻笑一声,拿着酒杯摇晃的站起身子,张开双臂,广袖挥撒而开,借着酒兴完全放开自己的身心,仿佛要将整个天下揽入怀中。似醉非醉迷离眼神睥睨高冷,傲然道:“如今天下三分,楚国疲弊。多年征战,乱世之中苍生如刍狗,女子更如牛马货物,被人左右一生。男权当道,这天下的思想,这天下的制度早已经烂透了,完全没有女人自由选择的余地。如果想要改变,就要从根源开始,举国同法,政出一门。要么不改,要改就要该一个彻彻底底,颠覆一切,革改天下。”
赫连汐心中也冒出一团烈焰,伴着酒意,炽热无比,手中酒坛砸在桌上,起身激昂道:“我也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想,但整个楚国朝野皆是男人,后宫又不得干政。试问整个楚国,整个天下,又有谁会答应,有谁会为天下女子变法。”
楚倾看着她这个模样,嘴角扬起一丝莫名的微笑,桀骜的眼睛在酒意之下更是神采飞扬,泠然道:“男人不会为女人变法,但为什么一定要那些男人答应,难道我们不能自己掌权。”
楚倾眼睛仿佛藏着一片无尽黑暗深渊,令人不寒而栗,赫连汐竟忍不住退后一小步,“什么意思。”
“男尊女卑,千百年来这陈旧腐朽的观念散发的味道令人作呕,你还没受够吗?”公主殿下一边说着,走向一旁的刀架,上面放着赫连汐借她的盛雪银刃,她伸手拿起这把天下名刀,转身看着赫连汐,朱唇轻启。
声音平静到了极点,也大逆不道了极点。
“你听过武则天吗?”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屋内却是咫尺风雷。
古唐时期的一代女皇武则天,谁不知,可赫连汐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觉得脑中有一道惊雷闪过,震耳欲聋,照亮了一条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的路。
“你我都知,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平等。但就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平等,所以才要真正去争取。倘若不争,只有一面倒向男人,女人永远没有地位可言。”
楚倾一步一步走进。
赫连汐一步一步后退,仿佛在逃避一直噬人恶兽,直至退无可退,靠在屋内的墙上。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因为她心中清楚明白,楚倾是对的。
“女人的权益和地位,靠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和争取,而不是男人的施舍。与其为别人而战,不如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昙花一现,也要让后世人明白。女人这朵花,也曾傲立巅峰,在皇权之上开过。”
楚倾停下脚步,迷离眼神中酒意尽去,只有剩一片冰冷,她举起盛雪银刃,横立在赫连汐面前。
“我不愿意入后宫,因为我楚倾无意与人争宠,如果要争,就与你携手争这个天下。楚国既然已经经历过一次变革,那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白麟可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何我们不能废三从,灭四德。以女为尊,执掌天下。只要你我联手,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枷锁将在我们手中打破,天下女人的命运将在我们手中改变,我们将……”
她的声音不大,却深深刺入赫连汐心中,刻写在后世无数史书之上,无法磨灭,照亮整个后世。
“改变历史。”
赫连汐看着她的如雪月一般发亮冰冷的的眸子,那里藏着一片她心中的天下,却不止天下。
那是她们共同的理想……
言语已经无用,她现在只能用行动回应。
转身逃走,或者与她一起走上这疯狂的路。
赫连汐轻轻伸手想要去握刀,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握刀十余载,她第一次如此颤抖,从今往后,她不在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而是……
执刀人。
她抓住了楚倾手中的盛雪银刃,也抓住了整个天下……
历史的车轮在血海里翻滚着向前,但在这一天,楚国的历史的车轮,却被一个女子,推向了另外一条道路。当后世楚国史官们回顾这一天时,只有唏嘘感慨,后世天下人更将它称为。
“梅中凰鸣”
鲤跃龙门尚且成龙,凤凰涅槃为何不能执掌天下。那一日,雪中梅园,有凰鸣之声动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