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居之内,雪花刚落,寒梅初开,冰雪映红枝。这番冬日盛景,就连一向慵懒的楚倾都不舍得错过,安静坐在庭前看花开雪落。

烤着火炉还盖着毯子的公主殿下全身暖洋洋的,今日心情不错的她,手指悠闲的桌上轻轻敲动着节拍,用柔美的嗓子哼着一首西凉民歌。

雪花落,雪花飘,雪花何曾记今朝。

披戎衣,带凉刀,王侯将相就一刀。

山一迢,水一迢,万水千山路迢迢。

一将成,万骨枯,黄泉鬼是梦里人。

西凉民歌不同与江南小调,大多古朴厚重,高昂激烈。楚倾用这种柔婉歌声唱出,竟也别有一番风情,让刚刚走入庭中的龙钰微微愣神。

公主殿下嫌弃的看了一眼满身风雪的龙大公子,看着都替他冷,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毯子,“那位越大剑首呢。”

龙钰拍去身上的风雪,在她对面坐下,“越兄说他身体不适,不能陪公主殿下赏梅了。”

楚倾也没在意,今日请他们赏梅本就是临时起意。

雪中赏梅,自然不可能无酒,公主殿下最喜欢就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暖冬意境。一旁阿谨提起温好的米酒,为龙钰倒上一杯驱寒。

龙钰轻轻点头,表示感谢,端起酒杯饮尽。米酒入喉,身体立即有了几分暖意,随口道:“这首西凉信天游,我记得还有下半阙才对,公主殿下怎么不继续唱了。”

楚倾歪着脑袋问道:“你喜欢听?”

龙钰实诚道:“公主殿下的歌声很好听。”

公主殿下眉眼带着不怀好意的逗笑,说道:“这么喜欢听,要不要本公主给你唱一首十八摸。”

“咳咳---”龙钰咳了几声,脸色涨红,不知是因为被热酒所呛,还是其他。过了许久,才平复脸色,却怎么也不敢叫楚倾唱歌。转移话题道:“公主殿下今日,怎么想起赏梅了。”

“我也不知道,心中莫名的有几分不安。”楚倾声音有些低沉。端起酒杯,抬头看见远处的一枝红梅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她在冰雪中盛开,也终究会在冰雪中凋零。

“师妹已经带茯苓离开章华台,铮兄那里又有丞相白麟相助,公主殿下还在担心什么。”

楚倾皱起眉头,“楚国这一局,明面上的局势一清二楚,但总觉得暗处潜伏着东西,像一条毒蛇,怎么也看不透。”

龙钰也端起酒杯,有感而发,“人心似海,怎么能真正看透。”

楚倾惆怅叹息,“可这楚国这一局,不是胜败之争,而是生死之局。输不得,也不能输。”

龙钰沉吟了一会,劝道:“既然公主殿下知道,又何必卷入,就算铮兄登基为皇,公主殿下恐怕也不愿意做皇后吧。”

“你倒是很了解我。”楚倾淡然笑道。

龙钰低下眼眸,“公主殿下就像青山,云雾缭绕,铮兄身在此山之中,自然不知原貌。而我身在青山之外,能看清几分罢了。”

自古美人如花,那里有拿青山作比。公主殿下只是想了一会,便眯起笑眼道:“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看来我在你心中还不算太坏。”

龙钰心中叹息,姑娘家知冷知热是贴心体己,但什么都能看透,就不免有些恐怖了。

“公主殿下心中,到底想要一个怎么样的男子。”龙钰突然问道。

楚倾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没想过。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感情又不是全部。”

“也对。”龙钰笑容有几分苦涩,“公主殿下胸怀广阔,又不是爱做梦的深闺少女,自然不会过多在意那些儿女情事。”

公主殿下瞄了一眼一贫如洗的胸口,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龙钰一脸懵然,举起酒杯的手僵在空中,完全不知道那里又得罪这位凉凰公主。

楚倾觉得这位龙大公子今日有些奇怪,问道:“你呢?相伴多年的好师妹就要和别的男子完婚了,我家英明神武的阿汐你也看不上,难道你还要伴着江山美人剑度过一生不成。”

龙钰微微抬眸看着懒洋洋的公主殿下,轻声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也不是所有感情都那么凑巧。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

他温柔抚摸着腰间双剑,释然微笑道:“何况武道如人道,虽永无止境,但进一步也有进一步的欢喜。作为剑者,能守双剑过一生,也是一种归宿。”

“实在不明白你们这些江湖人的想法,每天打打杀杀,争个天下第一,有啥意思。”

龙钰耐心解释,“江湖虽有血腥,但也不是公主殿下所想的那样残酷,何况杀人术和武术,终究是不一样。”

“有区别吗?”

“当然!”龙钰肯定道:“杀人术纯粹只为杀人,如今天下战乱,它有用武之地。等到将来太平盛世来临时,它会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但武术不同,他永远不会消失,也不会被轻易替代。因为他承载着我们的历史,文化,它有拳理,它有道。”

“止戈为武,武道尽头,欲达仙佛之境。不在一剑能抵百万师,而是出手必为救人。”

听到云里雾里的楚倾忍不住道:“那你那位师傅卧云剑仙,救了多少人。”

提起北渝天允山之上的那位老人,龙钰黯然道,“师尊这辈子,从儿时从手握木剑将她护在身后开始,初心未曾变过,但走到剑道巅峰后,才发现早已经失去了她。”

一尺红菱握不住,何谈江山家与国。楚倾突然有些理解当年姜离为何在江山剑上留下这句短诗。

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纵然有通天剑术又如何。

强大,从来不在毁灭,而是守护。

“倘若有一天,你也失去那个想要守护的人呢?”

龙钰微微一愣,目光在公主殿下身上转瞬即逝,没有回答。

她已经有人守护……

沉默之中,雪地之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梅园外,一名卫士匆忙入内,朝楚倾跪地道:“启禀公主殿下,门外一个小叫花子送来一份信函,说是给公主殿下的。”

信函?

公主殿下眼神示意,无须多言,阿谨立即上前接过卫士手中的信函,转交楚倾。

信封平淡无奇,上面写着楚倾亲启四字。公主殿下缓缓打开,一手秀丽行楷的字迹便映入眼帘,内容却是触目惊心。等到看完之时,楚倾已经站直身体,毛毯滑落地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眉头深锁。

龙钰见一向沉稳的楚倾如此失态,关心道:“发生何事了。”

楚倾将书信转交给他,龙钰匆匆接过观视,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赵锐携三百骑,于西城郊外,伏杀名音雪,茯苓。

龙钰看完之后,想也不想,立即丢下手中书信,狂奔出梅园。临走前道:“公主殿下,赤兔胭脂马借我一用。”

“你等等,那马儿---”楚倾在背后叫了一声,却发现龙钰已经用轻功翻墙出梅园,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提起自己的裙摆,快步追了出去。

楚倾嫁入楚国,西凉王派遣二百精锐一路护送。大凉龙雀骑兵锋天下第一,二百匹战马自然也是上等,在云梦居安家落户后,阿谨便单独划出一块作为马厩之用。只是马粪腥臭,因此离楚倾所住的梅园十分的遥远。

马厩之中又分为两处,其中单独一块便养着公主殿下那两匹绝世名驹,玉照夜狮子白菜和赤兔胭脂马红豆。

等到楚倾跑到马厩之时,马厩之中骏马嘶鸣,龙钰正骑在那匹赤兔胭脂马上,只是名马通灵认主,根本不服龙钰。不断的嘶鸣折腾,要把背上的之人甩下来。

龙钰武功高强,牢牢坐在马背上,只是马儿不受控制,他又不能伤害。心里又惦记名音雪安危,一时心急如焚。

一路跑的快断气的楚倾扶在拱门边上,粗声喘气,喉咙发干,连话都说不出。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雪妆小扇用力摇晃了几下,扇下吊坠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赤兔胭脂马红豆立即安静下来,不在折腾,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主人,一脸讨好。

楚倾喘着气,有气无力道:“红豆你别闹,听他的。”

龙钰见马儿不在反抗,朝楚倾拱手一谢,立即迫不及待,策马冲出云梦居。

阿谨随后跑进马厩,扶着楚倾,道:“公主,你没事吧。”

楚倾深深呼气了几口,寒风中的冷气充斥胸口,冰冷刺骨,咬牙道:“我中计了,赵锐携三百骑兵在城外伏杀,名姑娘和茯苓有危险。”

“三百骑!”阿谨有些心惊,楚倾护卫也不过二百骑,“龙公子一人前去支援,不是很危险。”

事发突然,楚倾脑子也是一团乱麻,强迫自己冷静后,喊道:“秦观。”

一直默不作声跟着楚倾身边的护卫拱手道:“属下在。”

“派人去找汐公主,告诉她,我要出章华台。之后,来城门口找本公主。”她沉思了一会,又补充道,“就此一句,其余的,不要多说。”

马厩之中本就有护卫值守,秦观立即下令将人派出。

阿谨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什么不告知汐公主发生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帮助我们。”

“就是因为她一定会帮,所以才不能告诉她。”楚倾用冰冷的手揉着发疼的眉心,“她的丹阳雪字营曾经阻止过宫变,因此太子一定会派人严密监控,只要她一动,太子赫连觞也会动。楚国如今的局势还不到决战的时候,一旦乱起来,便一发不可收。”

“那我们怎么办,赵锐派人截杀,显然已经看穿了公主殿下盘算。”

楚倾轻轻摇头,十分肯定道:“赵锐没有那份智慧,他看不穿我,在他背后,一定有人在指点他。”

“是太子赫连觞吗?”阿谨猜测道。

楚倾抬头看着空中的风雪,眼神深邃冰冷,“不是太子赫连觞,如果我没猜错,指点赵锐的人和给我们送信的是

同一个人。”

阿谨惊讶问道:“既然要杀名姑娘,又为什么要给我报信。”

“因为她想杀的不是名音雪……”公主殿下眉头轻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着远方那暗处窥视的眼见。

“她真正想杀的,是赵锐。”

而此时,赵君府内,阁楼之上的女子在冷风俯视着脚下的赵君府,将手中酒水挥洒而出,祭奠将死之人。她看着手中空**徒留酒香的瓷杯,苦涩一笑。

“十年同床异梦,我竟还记得你最爱饮这寿梦酒。”

冥冥之中,宋怜缓缓抬头,仿佛看到了云梦居之内,那双不甘的眼见,嘴角露出一缕微笑。

“下一局,便是你的死期了,鸩姬楚倾。”

这时,秦观也已经将人派出,快步回到楚倾身边。公主殿下看着这位龙雀骑的统领,声音透着泠泠杀气,“秦统领,二百龙雀骑披甲带刀,整军出发需要多久。”

这种如军中大帅调动军马的铿锵口吻,让秦观心头一紧,又莫名的兴奋,仿佛回到了昔日军中。

“禀公主,龙雀骑护卫公主安全,犹如在战时,眠不卸甲,刀不离身,随时可动。”

楚倾果断道:“传令,二百龙雀骑全副武装,一刻钟后,随本公主出章华台。”

秦观迟疑了一阵,心头有所顾虑,但看着杀伐果断的公主殿下,拱手道:“属下遵命。”

在西凉,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秦观走后,公主殿下招来玉照夜狮子,翻身上马,对阿谨道:“你在家等我回来。”

“公主,你非去不可吗?”

楚倾迎着风雪苦笑道:“已经没时间了,这个人送信给我,便是料定我会出手。既然入了局,要有拿别人当棋子决心,自然也该有被人当棋子的觉悟。放心,有龙雀骑在,我不会有事的。”

“那公主一定要小心。”阿谨也知道,自己跟去只是累赘。

她心中不安问道:“公主,只有那一句话,汐公主会不问原由的帮我们吗。你不是说过,楚帝不会让你出章华台的吗。”

楚倾抬头看着天空,想起那一夜在药室之外的那场夜雪,坚定道。

“我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