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一种自然的感知,实际上,赛维塔很清楚,多数动物对痛觉根本就没有人类这么灵敏,多数异形也是。这意味着,如此灵敏的痛觉神经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用来让人明白一些事。

比如现在这件事。

又是一记重拳,径直打在他的面门上。赛维塔仰面栽倒在地,痛觉神经告诉他,你应该停下了。而他的对手则停在了擂台的另一侧,没有接近,想要等他爬起来好继续这场战斗。

擂台下传来叫好声,内里不乏激烈的叫骂。赛维塔的听觉早在十二秒前就被对手蓄谋已久的拍击破坏了,他现在只能大约听见一点隐约的响声,但是,他也不需要听清楚。

他当然知道他们会如何咒骂他。

+他想杀了你,亚戈!+

星语者的声音听上去焦急无比,甚至隐约带着点哭腔。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正在反抗。+

+可是——+

+——嘘,嘘,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奥塔妮。是的,他是可以杀了我,但我不可以杀了他,孩子......这场战斗并不公平,但我接受它。+

赛维塔摇了摇头,勉强用双手将自己从地面上撑了起来。他的鼻梁处传来一阵酸涩的苦痛,鲜血已经流到了下巴,温热的感觉带来一阵酥麻。

啊,这可不是好现象......他心想。不过,这倒也是他头一次在徒手搏斗中被人打成这样。

在这方面——或者说,在战斗的各个方面,他都经验丰富。而一个午夜领主若是告诉你自己不擅徒手搏斗,那么,他一定是在说谎。赛维塔当然精通如何徒手搏斗,可惜,现在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擂台赛,一场以降服对手为目的而开展的比斗。但对于他的对手来说,这是一场百无禁忌的生死搏杀。实际上,他刚刚完全可以趁着赛维塔倒地的时候冲过来杀了他,之所以不动手,恐怕只是想多折磨他一会儿。

好吧,好吧,血海深仇嘛,我懂的,我确实也该死......

赛维塔歪歪扭扭地站起,露出一个微笑,勉强张开嘴,说了句话:“你的手还真重,表亲。”

站立于他对面的人双手握拳,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上面还有未干的血渍。他和赛维塔一样**着上身,仅仅穿着贴身的长裤。刺眼的灯光让赛维塔无法仔细观察他的面容,但他大致能猜出来,那应该是一张满是杀意的脸。

“你想让我先进攻?”

站在原地,赛维塔继续尝试和他对话。他必须如此,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体力,否则恐怕会立刻倒下去。那样的话,未免就有些太丑陋了。

他的对手仍然不答,只是缓缓活动了一下肩膀。肌肉隆起,他呼吸,光亮仍然刺眼,赛维塔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相信我,表亲,如果我先进攻,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我学过很多种办法杀人。”赛维塔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都不想听的话。“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对手向前走了一步,继续朝他招手。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赛维塔根本听不清,他现在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说,他要杀了你,亚戈!+

+谢谢你提醒我这件我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奥塔妮。+

+逃跑吧,亚戈!就像我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我不想让你死!+

+逃跑很有用,我们也的确跑了很久,奥塔妮,但这次不行。我必须站在这里和他战斗,我不能......让他失望。+

+谁?亚戈,谁?+

+唉......别问了,小姑娘,闭上眼睛,别看接下来的画面。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闭上眼睛,它们就看不见你。向他祈祷,他就会保护你......+

他会保护你的,是的,我或许罪无可赦,但你不过只是个孩子。

群鸦王子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光是迈步便让他的身体感到一阵疼痛。平心而论,他那条新的右腿的确和原来的一样好使。可惜,他这个主人却生疏了技巧。

“来吧。”赛维塔朝他的对手招了招手,手势一模一样,他甚至还咧嘴笑了笑。“来,表亲——让我教你点东西。”

对手并不说话,又或者,他其实说了些什么,但赛维塔听不见。总之,他看见一抹黑影在视角的余光一闪而过,然后便是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胸腹。剧烈的疼痛让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同时被迫弯下了腰,一阵恶风随后袭来。

赛维塔几乎都能猜出来对手是怎么做的了——跳步拉近距离,重拳击腹,迫使他弯腰防守。如果没猜错,下一招应该是双手握拳击打后脑......

打中的话,我会死。不死,也会因为大脑受到重创而瞬间昏迷,变成白痴。

嗯......

赛维塔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他不再强迫那些**且尖叫着的肌肉绷紧了,当即便趴在了地上,在躲过那重击的同时,两条手臂迅速向前探出,如同铁钳般紧紧地抓住了一对脚踝。

好,我运气还不错。

他立刻握紧双手,强迫刚刚放松不到半秒的肌肉再次绷紧了。他用当时在夜幕号上和商争吵时的忍耐力让自己没有尖叫出声或松手,他抓紧那对脚踝,让十指深深陷入血肉之中。

然后他将手臂往回拉。

擂台之上传来重重地震颤,他知道,这代表他的对手摔倒了。而他手指处传来的黏腻触感则表示对手的脚踝已经受到了重创,从生理学的角度上来说,他已经不可能再站起。

这意味着他残废了。

可惜,我现在也是。

没有乘胜追击,赛维塔知道自己此刻没有那个资格。他连滚带爬,没有丝毫风度地朝后方爬去,直到自己的后背与肩膀抵住了正在震颤的缆绳才停止。他伸出手,抓住它们帮助自己站了起来,随后睁大了眼睛,在喘息的同时观察自己的战果。

他的对手倒在地上,满面痛苦。赛维塔现在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对手留着短发,有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至少和赛维塔这张伤痕累累的脸比起来要好得多。但现在嘛......

赛维塔愉快地笑了起来,站在原地,没有过去。而他的对手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站起来,很可惜,他不可能成功。他不可能违背生理学的基础......脚踝无法受力,自然就无法站起。

“现在我们都是残废了,表亲。”赛维塔没有进攻,而是仰起头,喘息着说着垃圾话。他必须如此,否则自己痛苦的脸就会被台下的人看见。被暗鸦守卫们看见,他倒没什么所谓,但康拉德·科兹还在下面。

他的对手似乎说了些什么,像是正在咆孝。

赛维塔忍住疼痛,打了个哈欠,故意做出一副还游刃有余的模样:“你说什么,表亲?对不起,我听不见你说话,你刚刚应该是打碎了我的耳膜......但我其实还能听见点微小的声音,所以,你要不爬过来,和我说清楚?”

是的,你应该过来,表亲。他在心里说道。不然我真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赢你,你快把我打死了,表亲......啊,我营养不良,偏头痛,浑身是伤,还又老又弱,你正在欺负一个又老又弱的残废.......你骄傲吗?

他没说出口,因为没有力气了,但仍然为自己想出的这些嘲讽的俏皮话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人则开始在此刻于他背后推搡起了那构成擂台的缆绳,他们试图让他离开这个小小的休憩处。赛维塔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侮辱性的手势,嘲讽道:“怎么,帮我摇绳子是在给我加油吗?你们不如去帮他爬过来好了,哈。”

他的话让愤怒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传来,赛维塔使劲地抓住缆绳,好让自己不要被立刻甩出去。他却在这时大声说道:“表亲,他们想让你过来,听得到吗?嘿,快爬过来打我!”

愤怒开始继续累积,赛维塔有心加快他们的进程,却无力再说更多话。他仰起头,努力地让自己做出一副微笑,随后不停地喘气,好让他不要立马痛晕过去。

不过,幸运之神终究是站在他这边的。台下的某位观众看样子是怒到了极点,浪潮在这个时刻达到了顶峰。赛维塔勐地睁开眼睛,松开手,让缆绳的累积着的反作用力将自己甩了出去。他瞄准那个趴在地上,正在竭力试图站起来的人,于半空中对他微笑,随后压下身体。

“砰!”

一声闷响传来,赛维塔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骨头断了。一根,或者两根?他不清楚,反正没差。疼痛如果达到了某种地步,之后的所有痛苦都会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你已经无法确切地感受到它们了。

凭借着本能,以及一点运气,赛维塔找到了他对手的脖颈,随后用右手缠绕而上。这运气不佳的暗鸦守卫正因为他的撞击而陷入了短暂的晕厥,实际上,他的反应已经算是快了。至少赛维塔还在空中的时候有看见他试图躲避。

可惜啊,可惜。

叹息着,群鸦王子咬着牙发力,左手放在对手的脑后,古老的锁技已然成型。他的对手死命挣扎着,显然知道这种技巧的危险性。他不断地用肘击攻击着赛维塔的身体,闷响声不断传来。他耳边传来奥塔妮的哭喊,这孩子显然没听他的话。

我告诉过你,奥塔妮,你不应该看这种画面......

唉,真该死。赛维塔闭上眼睛,鲜血不断地从喉咙涌出,他没有放手,甚至还气如游丝地在对手的耳边说了句话:“省点力气吧,表亲,这对你我都好......”

三秒后,他的意识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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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我怎么还活着?

赛维塔纳闷地睁开眼睛,奥塔妮的声音冲进他的耳朵。“亚戈!”

“啊......嗯,别叫了——不,等等。”

是的,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声音会在我耳边响起?

“你终于醒了,亚戈!”

“我——不,这是怎么回事?”透过那层玻璃般的事物,赛维塔看着那个哭红了眼眶的孩子,一时之间居然有些罕见地手足无措。“你?!”

有敲击声在他的右侧响起,他转过头,看见一张平静、陌生却又熟悉的脸。陌生,是因为他的平静。熟悉,则因为这是康拉德·科兹。

夜之主歪着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眨了眨眼。

“父-父亲?”

“晚上好,赛维塔里昂。你昏迷了九个小时二十四分钟零三十七秒,打得不错,你在擂台上的表现让科尔乌斯·科拉克斯颜面扫地......”

科兹愉悦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竟然显现出一种真正的高兴,赛维塔怔住了,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

“所以,我自作主张地给了你一份奖励——来见见奥塔妮?舍度吧。”

赛维塔机械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哭泣的孩子正抬起手,隔着玻璃,试图抚摸他的脸:“亚戈!你没死!”

说实话,我真宁愿我死了,奥塔妮。

群鸦王子扭过头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奥塔妮的话。一种凝结的冰寒开始在他的面容上涌现:“父亲......帝国内可没有这种能让死去之人复活的技术。”

科兹微微挑了挑眉,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他面上的微笑逐渐变得兴致蛊然了起来:“是吗?那你觉得,她是如何复活的呢?”

“......我居然真的以为您——”

赛维塔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想到很多张熟悉的脸,也记起了很多过往的事。那些事,原本被他埋葬于心底,埋葬与某个微小的角落,可现在,它们再度涌现了。

“——对不起,父亲。不,康拉德·科兹。或者说,披着他的皮的恶魔,现出你的真身吧。”他严肃地说。“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亚戈·赛维塔里昂都不会接受的。”

坐在他身边,那个拥有康拉德·科兹面貌的东西在听见这句话后,缓慢地改变了一下微笑的幅度。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他的气质便开始变得完全不似人类。

赛维塔见状,心中更是一片冰寒。

“是吗?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亚戈·赛维塔里昂?”那个东西问。

“这与你无关。”赛维塔厌恶地看着那个披着他父亲之面貌的东西,不愿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他和奥塔妮漂泊流浪了一万年之久,早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他清楚当初的荷鲁斯、洛珈他们到底都变成了什么。所以,他更加确信自己父亲身上的那种时常涌现的精神错乱,那种让他们所有人都变得不幸的东西,其根源到底来自于何方。

亚戈·赛维塔里昂如今非常清楚一件事:帝国或许烂的无可救药,但混沌却是某种更为可怕的东西。

“亚戈?”奥塔妮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她怯生生地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赛维塔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坐在他身边的怪物一言不发。

然后,他听见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康拉德·科兹愉快地大笑着,并冲着怔住的赛维塔眨了眨眼睛,念着一个单音节,并不断地重复:“赛,唉,赛......你的敏锐真令我吃惊,但是,事情恐怕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休想蒙骗我!”赛维塔厉声怒吼,声音在这他躺着的狭小舱室内回**不休,震得他自己耳膜生疼。“你这满嘴谎言的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

科兹摊开双手,同时朝着奥塔妮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尚且还算是个孩子的星语者立刻走了过去,赛维塔立刻便打算出言阻止,却瞥见一抹黑暗从康拉德·科兹的背后凭空升起,使他汗毛倒竖。

那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短暂地犹豫不决间,康拉德·科兹已经将双手搭上了奥塔妮的肩膀。

苍白而修长的十指让赛维塔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比原来更加苍白,他差点就出言恳求了。他见过无数次康拉德·科兹用这双手杀人,想来这个继承了他记忆与皮囊的怪物也不会落后太多。但是,奥塔妮并没有立刻四分五裂,变成一滩碎肉与鲜血的混合物。

实际情况与他的每个猜测都不一样。

康拉德·科兹像是变魔术似的抬起了右手,一朵白色的花从他的指缝间冒出。奥塔妮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科兹微笑地看着她:“喜欢吗?”

“这是什么?”

“这是花,孩子——你生在泰拉,对不对?”

“是的,大人。”星语者抬起头回答。“我......您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孩子。比如你受的折磨,比如他们打断你嵴椎时所用的手法,和你当时的恐惧。”

科兹冲她眨了眨眼。“所以我也知道我的儿子亚戈·赛维塔里昂是如何感激你当时对他的帮助......你觉得呢,亚戈?”

赛维塔沉默不语,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无法用自己的知识与经验来解释如今的情况。他只能保持沉默,否则便会显露出不知所措。

康拉德·科兹缓缓站起身,用手指敲了敲那层透明的物质,清脆的声音开始在舱内回**。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走出了门,留给亚戈·赛维塔里昂一个满是谜题的背影,和一个举着花的孩子。

只不过,在走出门后,他的笑容便立刻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