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宁白锦约了萧浅一起共用早膳。
萧浅跟宁白锦坐在福运楼的包厢里,这里的隔音效果极好,等到几人用完餐,宁白锦拿起一边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我同你说一些细节。”
萧浅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一边的东方溯背着手,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
“陈岁宴遇害那日,正是陈太傅五十七岁的生辰宴,宴会上人多繁杂,大多都是皇亲贵族。陈岁宴受害地点在他自己的禾抻院正房,当日去过禾抻院的人,一共有三十二人,其中十八人是府中的下人,八人是府外的客人,六人是陈家自己人。
“陈岁宴的致死原因亦是窒息,只是死后他被人用利器多次刺穿胸部、腹部、胯部等,多致十三处伤口,具有很强的泄愤的意味……
“当时去陈府勘探的是万尚书,他并没有告诉我跟周侍郎详情,所以昨日,我重新去了一趟陈府。果不其然,禾抻院正屋有个密道。”
萧浅飞快地看了一眼东方溯。
“我进去之后,一直到了一个密室,只是那个密室需要钥匙才能打开,我没找到钥匙,只能作罢,但是那个密室外面地上有一本册子,上面画着娘子们的画像。”
说着,宁白锦打开自己背着的包,从里面摸出一个本子。
“你把那个册子带出来了?”
萧浅有些惊讶。
“……”宁白锦猛地发出爆笑,“玉娘,你在想什么呢?当然不是,我回去后便将那些名字写下来了。”
她将那个本子递给萧浅。
萧浅接过那个本子,东方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身后,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背在身后,跟她一起看上面的名字。
慕湫灵、红袖、花潋、陈铃筝、白舟、含珠、含温、万初辞、张千煦、鹿安、白熙然、欧阳敏思……
萧浅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宁白锦的脸色。
宁白锦挑了挑右眉:“上面只是有我的名字罢了。”
东方溯伸手拿过萧浅手中的册子,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名字,有些跟周胤兆那本册子上的名字一样,又多了些其他不认识的姑娘。
陈铃筝……
所以陈岁宴竟然——欺辱了自己的妹妹?
东方溯的三观要碎一地了。
他放下那本册子,“前几日,我们也去了一趟宸王府,跟你一样,在他的尘奉殿找了相同的册子,不同的人,书架后面有个密道,不用钥匙,里面……是一个装满刑具的房间。”
“……”
宁白锦握着茶杯的手猛然攥紧,白皙的手背上能看见暴起的青筋。
她深呼吸,压下心底的暴怒,“既然是这样,那张隐凌……应该是错杀。在宣平侯府,张隐凌住的院子,我并没有发现相似的画册或者密道。”
她顿了顿,视线转到萧浅沉思的脸上,“至于周铭渊……玉娘,你能回去看看端王府有这些吗?”
萧浅舔了舔唇瓣。
“……嗯。”
宁白锦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摇摇欲坠。
“我稍后要去一趟怡香院,你们要一起吗?”
“怡香院?”萧浅突然想起之前在南落的时候,那个叫青云的女生……之前好像就是怡香院的。
“那里应该有我想要的东西。”
“想是想,但是……我这个样子去吗?”
萧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红裙。
宁白锦歪着脑袋眯起眼睛笑着,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包袱,“这里面有男装,你可以试试。怡香院这个地方,就算是瞧出你是小娘子,也不会多言。”
“好!”
萧浅抱紧了宁白锦给的那个包袱。
—
怡香院是秦北最大、最有名的青楼。
一共三楼,二楼只有一半的空间,另外半边是露出来的,挂着金色和橘色的缦帛,还有无数作为装饰性的流苏闪着金光,一楼大厅整体为红色系,三楼一半在二楼上,一半悬空着,里面的娘子衣着并不暴露,而是相当的华丽。
“两位,里面请。”
果然如宁白锦所言,老鸨瞧出萧浅是个姑娘,但是她并没有揭穿,手中拿着柳玉枫递过来的银两,热情地招呼着他们。
“三楼可有空的厢房?”
柳玉枫轻轻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盯着老鸨。
老鸨捂住嘴笑着:“自然是有的,不过……”她压低声音,“三位郎君来得不凑巧,今儿上面都被人包了,就是有空厢房,妈妈我说得也不作数。”
说着,她摇了摇头。
柳玉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递过去一两银子,“好姐姐,你倒是能否告诉我,是何人出手这般阔绰?”
老鸨将那枚银子放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燕王殿下与上官家的郎君罢了。”
柳玉枫低声道谢。
“如此,便不劳烦姐姐了,姐姐且去忙吧。”柳玉枫笑眯眯的,他侧过头低声对萧浅说道:“走吧,去二楼瞧瞧。”
萧浅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东方溯。
“看不出来,你还挺上道的嘛。”
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的。
萧浅促狭地瞅着柳玉枫。
“……”柳玉枫合起折扇轻轻敲了敲萧浅的脑瓜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萧浅:“……”
她不服,“明明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好不好?”
柳玉枫重新扇了扇扇子:“这怡香院虽是青楼,但身份地位都不是一般青楼所能比拟的,这里的娘子们身份都不低,不尽是那些服务,更多的是听曲休憩之意,来者也尽是达官显贵,当然,也不乏皇亲贵族……”
他指了指上面。
“燕王和上官郎君……”
东方溯低头看着萧浅:“那不就是你兄长吗?”
萧浅小声回复:“他们要是知道我来这里,会打死我的吧?”
东方溯低声笑了笑。
“那我们来这里,是要找什么人吗?”
柳玉枫笑得沐浴春风:“自然。册子上写得画得那般明显,花潋娘子,就在怡香院。曾经这里的花魁是红袖娘子,不过多年前红袖娘子便香消玉陨了……”说着,他猛然叹了叹气。
“天妒红颜。”
他嘟囔了两句:“也不知能否瞧见那花潋娘子。”
萧浅歪着脑袋有些疑惑:“花潋娘子很难见吗?”
柳玉枫解释道:“因为平日里,花潋娘子都在三楼活动,见客也是随她的心情,不是有钱有权便能见上的。”
萧浅点点头。
她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从楼梯往上看去,三楼更多的是暖橘调,看起来很温暖,楼梯上,门上都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突然,她看到一个暗红色的身影匆匆走过。
是周言芷。
萧浅右手托着下巴,下一秒,周言芷又倒了回来,直直地站在楼梯口。
萧浅:“……”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他的目光不算太友好,把萧浅上上下下扫射了一遍,一旁的东方溯眯起眼睛,上前一步挡在了萧浅前面。
这下成这两个人四目相对了。
萧浅都替他们尴尬。
“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萧浅扯了扯东方溯的衣袖。
周言芷啧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左手撑在栏杆上,毫不避讳地盯着萧浅看,一张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这位小郎君,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萧浅:“……”
她往东方溯身后缩了缩。
东方溯沉默片刻,恭敬地做叉手礼:“见过燕王。我家郎君自小体弱多病,没出过什么门,恐是王爷认错人了。”
周言芷懒懒地斜靠在栏杆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上面绑着的绸带。
忽而,他嘴角攥着笑意,“想不到,小郎君这第一次出门儿,就来了这等红袖添香的地方。”
东方溯:“……”
“柳郎见过燕王。家弟性子文弱,还请王爷莫要说笑。”
柳玉枫拿着折扇行礼。
“我怎么便是说笑了?我与这位小郎君一见如故,想与他交谈一二,柳刑部司这是作何?”周言芷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抬手示意楼上的侍卫:“不知小郎君是否愿意同在下共饮一杯?”
他的侍卫们已经下了楼,笔直地耸立在东方溯面前。
见状,萧浅伸手轻轻推开面前的东方溯,学着他们行礼的模样:“自然是愿意的。”
进了三楼,上官宁榭跟上官久宣正在倒茶,旁边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郎君,那郎君靠在一个红裙的娘子身上。
那个郎君坐姿懒散,接过上官久宣手中的茶小抿一口,他看见周言芷,目光随意地在萧浅三人脸上扫了几下。
“四郎这是遇见朋友了?”
周言芷哈哈笑了两下:“一见如故,一见如故。”
“在下柳玉枫,这是家弟柳秋池。”
“上官宁榭,家弟上官久宣。”
那郎君掀了掀眼皮:“柳刑部司查案子都查到这怡香院来了?”
他旁边的娘子正剥着荔枝,闻言看了一眼柳玉枫,视线又落在萧浅身上,这小郎君……怕是位小娘子吧?
她递了一颗荔枝给那个郎君,那郎君没动,站起身来,拍了拍周言芷的肩:“我就不打扰你了,还有事,先走了。”
上官久宣跟着那个郎君离开。
萧浅心里琢磨着他的身份,跟周言芷这么娴熟……莫非是周久柏?
“你怎么不跟着他走?”
周言芷接过那红衣娘子手中剥好的荔枝,看向一边没动的上官宁榭。
上官宁榭笑着摇摇头。
“来,坐。介绍一下,这位是怡香院的花魁,花潋娘子,今儿,你们有耳福了。”
花潋?
这个红裙娘子竟然就是花潋?
怎么说呢……跟他们看到的画像不太一样,更加成熟妍丽。
“幸会。”
柳玉枫笑着作揖。
“今日既然有客,那奴家便弹一曲助兴吧。”花潋嘴角含笑,去偏房拿了自己的琵琶,端坐在地毯上,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婉转哀怨的琵琶声,周言芷跟上官宁榭都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这音乐。
一曲毕。
场面静了几息。
萧浅忍不住轻轻拍手,声音很小,周言芷还是睁眼看了一眼她,萧浅拍手的动作微顿,周言芷却伸手鼓掌。
“花潋娘子技艺超群。”
花潋微微笑着,收了琵琶坐在一边。
“对了,还不知道……这位小郎君怎么称呼呢?”
柳玉枫:“……”
刚才他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萧浅尬笑:“柳家秋池。”
周言芷笑着点点头,把一盘糕点端了过去:“原来是秋池郎君。”
周言芷不知是不是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旁边的上官宁榭看着一言不发似见鬼般的三人,尴尬地只能拿起糕点咬一口。
“你们不是来办案子的吗?找谁?我今儿心情好,帮你们找找。”
周言芷见大家都不说话,又扯了一个话题。
柳玉枫跟萧浅对视一下。
“我们想找之人,便是花潋娘子。”
周言芷挑挑眉,花潋好似没听见,低头拿起茶壶倒茶。
“我只与一人谈话。”花潋低敛眉眼,吹了吹上面漂浮着的茶叶,沁人心脾的淡淡茶香蔓延在空气里,让花潋的心神微凝。
柳玉枫正想说话,花潋便道:“她。这位……秋池小郎君。”
萧浅:“?”
柳玉枫也不多言,低声凑过去,“不用问什么,随意交流便好。”
这才第一天,也问不出什么。
萧浅点点头。
花潋眼角含笑,带着萧浅去了另外一个房间,东方溯目光深沉,紧盯着花潋的背影。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花潋随意地靠着一个博古架,“你们既然都已经查到了怡香院……不,查到了我身上,自然……也应当是知道了点什么,死的人……是陈岁宴、周胤兆跟张隐凌……”
她微敛神色,“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他们该死,但不该这么死——”
萧浅止住了话,一股悲恸在她心里油然而生,这里是古代,他们一个是吏部尚书的嫡子,一个是当朝亲王,一个是小侯爷。
在这个权利至上的地方,他们背负着这样的罪恶,又有怎么样的下场?
“他们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花潋耸耸肩,有些无奈:“怎么会与我有关?我是无事可做,非要去怡香院外报复他们不可吗?在这怡香院里,我便是一人之下,放着这般美好的生活,去杀害皇亲贵族,我还没傻到做这种事。”
她是恨这些曾经欺辱过她们的人,但在经历过那些事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平平安安、岁岁和和。
“往事不可追忆,不说那些臭男人了。”
花潋笑着:“我呀,最喜欢的便是像你这样乖乖的小娘子了。”
萧浅:“……”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娇小的身段:“真的很明显吗?”
“若是连你是个小娘子都瞧不出,那我在这怡香院待的这几年算是白待了。不知小娘子年芳几何,可有婚配?”
“……双九年华,已有婚配。”
“那还真是可惜了……”花潋微微叹息,眼底带着遗憾和满满的失落,“不过论起来,我还得……叫声姐姐呢……”
她歪着头笑着,比萧浅稍微高一点,可以低头看着萧浅。
萧浅:“……”
她现在锻炼锻炼,还可以长高吗?
她发现这里随便一个人,都比上官瑾姝高!
萧浅微微退后半步:“花潋娘子说笑了……”
花潋一手搭上旁边的书架,清丽的脸上带着似邪似媚的笑容:“我可没说笑呀,姐姐。”
这一声声“姐姐”激起了萧浅的鸡皮疙瘩。
花潋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边,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气氛不断升温,她甚至能听见花潋沉闷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
萧浅脑袋微微往后移动。
“花潋娘子……还请你不要这样……”
花潋一双好看的眼睛眯着一条缝,她惊呼:“姐姐,你耳朵红了。”
萧浅:“……”
她咬牙:“花潋娘子,我是已婚之妇。”
花潋目光稍缓,这才退开半步:“唉……”
萧浅终于以为花潋要正常了,谁知下一秒——“放心吧,姐姐。我们都是女子,就算真有什么,也不会被发现的。”
萧浅:“……”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
“花潋娘子,我喜欢的是郎君。”
萧浅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也很肯定自己的性取向。
—
东方溯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萧浅这边。
周言芷左手撑着下巴,他莞尔一笑,看向一边的柳玉枫挑了挑眉:“这是你家侍卫?叫什么名字?”
柳玉枫也不知道,他看了东方溯一眼。
东方溯很自觉,“我名忘川。”
周言芷“啊”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睛:“忘川?一杯解千愁,真是好名字。”
他看了看东方溯,又看了看萧浅跟花潋离开的背影,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看来忘川侍卫很担心秋池小郎君啊?若是不放心便去瞧瞧吧,顺便也该谈完了。”
“多谢王爷。”
东方溯确实觉得萧浅离开得有些久。
他刚去,就看到花潋凑在萧浅跟前,喜眉笑眼的模样,眼底带着浓浓的兴趣盎然跟一丝缱绻缠绵之意。
萧浅在红着脸躲闪。
东方溯呼吸一滞,莫名的,觉得有点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