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便好◎

方砚清被她扑得后仰倒下, 肩背直接撞上了柜台后的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双手交握着举高, 掌心相抵处的纸卷被猛地折弯,下端叫二人揉出涟漪的纹。

怔愣抬眼, 贺七娘目光落于那一抹红痕, 好半晌, 才稍显生硬地移开眼眸,想要撑起身子,逃出这一方窘迫。

只这一动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一动不动地搭在方砚清的心口处。

甫一回神, 掌下便隐隐有跃动浮现, 沿着她手中的纹路,传进心头。

本能地重重咽下一口唾沫,贺七娘指尖蜷起,却又在手下摩挲、感知到他身前布料的顺滑后猛地将身子往后一仰。

指腹处, 就像是被炭火燎过一般。

“当心。”

肩头揽上一只手, 贺七娘浑身僵硬地任由方砚清将她扶起,使扑倒一团的俩人离了彼此。

“对不住, 对不住, 我, 我不是故意的。”

贺七娘别开眼, 将头脸低垂, 双手并用地撑在地上, 而后爬起来, 站到一边。

她的裙摆覆盖在方砚清的衣摆上, 随其动作,一一擦过他的小腿,拂过膝盖,及至将被覆下的青色衣料露出。

“无碍。”

被揉皱的纸卷叫人搁在柜面,方砚清单手撑在柜面,借力站起。

简短的对话结束,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各自转开身子,背对着对方,整理自己的衣物。

只萦绕流转于彼此之间的那份欲语还休,俨然已化作延绵不绝的霞色,染上他们各自的面容,叫人难以忽视。

门前,原本卖力扫雪的远松已经停下,正双手交叠撑在扫帚的木柄上,挪动脚,用脚尖碰了碰栴檀的鞋。

见栴檀望来,远松朝默契揭过方才那事,反倒已经开始各自假装忙碌的二人努努嘴,神情得意。

“还不谢我吗?”

栴檀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松,全然不知这家伙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先前娘子和郎君不慎摔倒,若她能及时上前拉住娘子将其扶正的话,以郎君的身手,他们根本不会像刚才那样摔到一起。

偏她才上前一步,远松就斜里横出一柄扫帚拦在她面前,这才导致她不能及时出手。

现在,他怎的还有脸,让她同他道谢的?

看懂栴檀眼底的嫌弃,远松也回了她一个不相上下的眼神,而后无奈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后,自转身继续去门外扫雪。

而栴檀耳廓微动,敏锐分辨出那句碎语里的木头脑袋以后,耐不住地眯起眼,盯着哼起小调扫雪的远松,动动脖子转转手腕,然后一撩衣摆,跨出门去。

太久没有找人对练,远松想来是欠收拾了......

柜后,贺七娘不知从哪里随手抓来块抹布,正逮着后头搁货物的木架用力摩擦。

只间或还利用眼角余光,往站定在柜后的方砚清那头偷瞧上一眼。

见他一言不发地将那卷被二人合力揉皱的纸展开、抚平,而后提起一旁的墨锭,不紧不慢地开始磨墨,贺七娘抿紧唇,手下力道大得恨不能将木架搓下一层木屑。

门外行客匆匆,间有风过,卷起半空的雪,幻作神女臂间披帛,婆娑曼妙。

放下抹布,贺七娘慢慢走到檐下,伸出手,接住一朵朵自天庭琼树之巅落下的花。

入手,有淡淡的凉意。

它们一团团落在她的手心,看上去倒像是苇絮跨过千山,自洛水村的河畔,纷纷飘来她的身边。

孩童清脆的笑声打破静谧,贺七娘猛然回神,朝街前看去。

戴了虎头帽的孩童举着糖画,身侧,跟着提了大包小包,头脸包在风帽里的高大汉子。露在外头的那双眼,满是笑意地注视着正围在他身旁兴奋转圈的孩童。

腊月已至,又是一年岁末,也不知阿耶现身在何方......兜兜转转,若连上那场旧梦,这时光长得她都快要记不清阿耶的音容笑貌了。

满怀憧憬地从洛水村跑来伊州,却还是没能探听到一丝阿耶的行踪。

贺七娘虽也在深夜,用被褥覆住头脸,然后不住安慰自己。许是这时,阿耶还未到此?这没消息总好过得到坏消息。

但心底的失落到底无法散去,她日日天一亮,便只得借筹备酒肆一事来转移注意力。

可如今,铺子已有雏形。阿耶,您到底在哪儿啊?

转过身,贺七娘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怎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的方砚清轻声问到。

没有抬头,贺七娘将眼睛埋在袖间,蹭了蹭,瓮声瓮气地答。

“风迷了眼......”

未被追问,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握住手腕抬起,然后,有人在她的手心处放进一方软帕。

“擦下。”

“嗯......”

手腕被松开,埋在业已濡湿的袖间,贺七娘嗅得那抹淡雅香气远离,手不自觉地攥紧,将那帕子牢牢捏住。

又过了一会儿,贺七娘终是移开手臂,转用那帕子轻轻擦拭着眼下。淡淡的竹香好似被混进了一抹酒香,令人无端联想到了青竹佳酿。

要么,还是捎带着也酿上他那一份吧。

正是想着,身后不远处的方砚清已是唤道:“远松。”

“远松不在......”

话未落音,一道身影自街角拐出,单手撑腰,拖着腿慢慢走来。

贺七娘定睛一看,正是远松。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提着扫帚信步走来之人,恰是栴檀。

帕子都还抵在眼下,贺七娘目视远松龇牙咧嘴地走来,然后双手接过方砚清手中的宣纸。

“被收拾了?”方砚清语气淡淡。

原本落在远松身上的疑惑目光咻地移向栴檀,见其一脸坦然,贺七娘心中突地有了一个猜想。

可惜,还未来得找人证实,她的注意力就被远松手中的笔墨所吸引。宣纸上,鸾翔凤翥书了三个大字——“酒半酣”。

灵光一闪,贺七娘猜到了这三个大字的用途。果不其然,方砚清那边也已开口。

“拓这三字做门匾,另单取酒字制为酒旗。”

“是。”

远松应是,将宣纸叠好收起,拖着腿一步步走远。栴檀也随之将扫帚放回原地,跟了上去。

贺七娘目送二人走远,调转身子,跟上方砚清的脚步,小声同他打听。

“远松他这是?”

“被栴檀收拾了。”

“嘶。”

想到远松那副模样,贺七娘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在心底为栴檀竖起拇指,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

指间绕着那方软帕无意识把玩,察觉到身侧人视线时有扫过,贺七娘歪头看向方砚清。

“怎么?”

“无事,你喜欢便好。”

心道,虽然这个门匾好像没有鼎昌柜坊、第一楼之类的名号念上去那般响亮,但到底也是方砚清的一片好意,还是不要再挑剔了。

贺七娘微笑着点点头。

“是挺喜欢的。”

自昨夜之后,二人头一遭相视而笑。随后,又各自像想起什么一样,飞快别开眼,继续去忙各自的事。

“咳,我去看眼你造的账册。”

“咦,那里好像还有些灰,我再擦擦,再擦擦。”

————

俩人各自忙着,方砚清端坐于柜后,提笔专注于手下的账册。

而贺七娘则是将先前拭泪的帕子叠好塞进衣襟,打算洗干净后再还给方砚清。然后抓起一旁的抹布,又开始奋力擦着铺子里各种家私摆设。

一时之间,这小小一方天地再度恢复静谧。

却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各自心间。

“贺掌柜,在忙着呢。”

爽利的笑语自门外传来,贺七娘闻言眼神一亮,忙是丢开抹布,将手洗了洗,然后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朝外头迎去。

“余娘子怎的来了?今儿这天气,还得给城内送水吗?”

来人正是住在城外村舍里的余家娘子,贺七娘不知其名讳,也从未打听过,只一直以余娘子的称呼唤她。

将落满雪风帽脱下提在手里拍打,余娘子露出一张婉丽秀美的面容。

乍见其相貌,与她爽利的性子比起来,倒是很难让人对上号。

“嗐!这雪下的,哪里还能送水呢?我是正好进城来给五郎的夫子送年后要交的束脩,想着你这儿应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贺掌柜的地方。”

接触一段时日后,贺七娘早已知晓余娘子虽是看着是与她差不多的年纪,但实际上,却是比她年长了七岁有余,今年已是二十有五。

心底早将这帮了她许多的娘子当成邻家阿姊,贺七娘听其又开始打趣自己,便也上前挽了余娘子的胳膊,皱了皱鼻子故意向其撒娇。

“都说了,叫我七娘就好,余娘子做甚老拿这掌柜的称呼逗我,弄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不过,余娘子今日挽的这发髻,可真好看。哪像我,明明也是长着十根手指头,却连头发都揪得快秃了,也挽不出一个好看的发髻。”

挽在余娘子胳膊上的手被其轻轻拍了拍,余娘子笑靥盈盈。

“哪儿的话?七娘这手分明巧得能酿出那般香的酒,又哪里会梳不出好看的发髻。这样儿,我改日教你几样又简便又好看的,你看行吗?”

“那可太好了!来,赶紧进来喝口热茶。走了这么远,歇歇脚,就在我这儿用午食吧。”

“行!正好也让我尝尝七娘的手艺......”

贺七娘同余娘子有说有笑地进了铺子,正打算将人引到炭盆旁的坐塌上坐下,再倒碗热茶。

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连带着脚步都不得不骤然停下。

忍着手上隐隐的痛,贺七娘看向身旁的余娘子。

后者,却是两眼死死盯住与后院相连的门帘处,因有女客登门,而打算避开的方砚清的背影。

手被余娘子握得生疼,贺七娘瞅着,一直到方砚清完全消失在帘后,余娘子才猛然深呼了一口气,将双眼紧紧闭起。

不敢贸然说话,贺七娘有些紧张地看着余娘子的侧脸,直到其面上终是恢复了一些血色,再猛然转过头来,不住追问。

“七娘,那是谁?他是谁?你快告诉我,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酒半酣——来自《古离别》(唐/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七娘:我的手,全文最惨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