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扑倒在柜台后◎
老老实实在案后坐好, 贺七娘低着头,小小啃一口手中胡饼,然后专心致志地继续数着饼上烘得喷香的胡麻。
手边被放上一碗热汤, 她偏头朝栴檀抿唇笑了笑,却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视线之中, 刚被人盛出来的浓白汤羹里飘着色泽金黄、被切成细丝的蛋皮, 用作点缀提香的碧色葱花下, 还有一颗颗浑圆的肉糜丸子,自汤内冒出了头。
袅袅热气从汤碗内飘起,贺七娘鼻头微动, 发现碗内竟是一点儿没闻到羊肉腥膻的味道不说,反而还闻出了一股浓郁的鱼汤香气。
伊州地处陇右, 胡汉杂居, 人们的肉食皆以羊肉为主。莫说鱼肉,便是猪肉都极少得见。
再者,如今已是冬日,按说就算少雨少河的伊州也有能够勉强捕鱼的河流, 现下也应已封冻了才对。
这汤里, 怎么会有鱼?
心下犹疑,她将注意力从数胡麻这事上移开, 贺七娘双手捧起汤碗, 将其凑近鼻前闻了闻。
一股异常鲜美的香味扑鼻而来, 叫她食指大动之余, 也立即确定了这碗汤羹, 还真是她许久未曾喝到过的鱼汤。
洛水村沿河而居, 鱼肉是家家户户最常见的肉食, 她更是酷爱食鱼。阿耶还曾笑说, 言她怕是狸奴托生。
不过,她已有许久未曾再吃过鱼了......
捧着棕褐色的瓷碗,贺七娘小口吹了吹碗沿处的汤汁。然后,她试探着抿了一口汤,双眸瞬是亮起,难掩对鱼汤的喜爱。
下意识想要同人分享这份品尝到美味后喜悦,贺七娘抬起头,满面笑意地正要开口。
却在看清对面慢条斯理提箸用饭之人的面容后,立时收敛笑容,猛地将脸埋回汤碗里,顺便,把数胡麻的举动换成一口接一口地抿汤。
心虚......她现在整个就是极其的心虚......
贺七娘甚至心虚到都不敢再直视于方砚清......
偏要是追究原因的话,还不单单是因为昨夜无意间按在他腰腹处的缘故......而是因为屋檐下,她说完那句没有他的份之后,方砚清一步步慢慢逼近,直至她整个人不得不贴到墙上的举动。
往日虽也有过并肩同行的经历,但那远远不能让她切身体会到二人的身量差距。
若说昨夜他居高临下,用手托住她的下颌,将手指上的血一点点蹭到她面颊时,贺七娘的感觉是不解、疑惑以及片刻间的惊惶。
那这会儿,她被迫紧贴于墙面时,却是没来由地感到脊背发麻,脑内空空一片,连呼吸都忘了继续。
更是在余光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再一次缓缓抬起后,恍若心间燃起一丛窜天的篝火,令她整张脸、整个人,都由内而外,陡然烧了起来。
天际再度飞雪,小院里响起小来宝呜汪呜汪的兴奋叫声,它在雪堆里窜来窜去,全然未觉身后,有人正将它的女主人逼得退无可退。
眼睫不安地抖动,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方砚清的呼吸,都已随着他往前的步履加重。
吐息之间,声音选入她双耳,格外的清晰。
人影将她笼于其中,遮住她眼前的光。
淡淡的青竹暗香自裘衣之下散出,闯入她的鼻息。属于方砚清的味道,严丝合缝地覆盖在那身,曾与她的衣物共处数月的青衫上。
无形之间,这方暗影带来的热意怦然,熏上她的面颊。
贺七娘窥觑身侧映下的影子,突觉,原来方砚清竟是连身量高矮,都与她旧梦中所触碰过的许瑜,相差无几。
眼前之人步步紧逼,甚至还隐隐朝她俯下了身子。
暗香浮动,因着他的举动,贺七娘脑内却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思绪不合时宜地横冲直撞,将她撞回到东都那丛灼艳芍药下,混乱不堪的记忆之中。
是如出一辙的步步紧逼,热气喷洒在她**的脖颈之间,一时恍惚,那人贪求无厌地将手指绕上她松乱落下的一缕发。
一寸寸绕过,一丝丝收紧。
连带发间也传来若轻若重触碰,直至那缕发丝在他指间被彻底绕紧,微微的痛意传来,尖利的犬齿也于此时,覆上她的颈间,忽轻忽重地啮咬。
灼灼的芍药,随二人落了一地。
纵使目不能视,但在那片使人沉溺的眩晕中,贺七娘的指腹仍是猛地将一捧芍药花瓣攥紧。
如醉方醒,贺七娘这才知晓,原来那轻轻点点落下的,除开那人蝶翼轻抚般的痴缠,还有这散了她满身的芍药。
入手仿若丝帛一般轻软柔腻的花瓣,在她的掌心中,被捏成(濡.湿)的/花.汁。
染上指尖蔻丹,平白乱人心神。
指甲被用力抠进掌心,满天飞雪中,痛意将思绪唤回,贺七娘眼底恢复清明。
那曾经叫人心甘情愿沉溺的芍药馥佩芬芳,如今想来,却无一不显出那人骨子里对自己的轻视。
大梦初醒之初,念及过往种种,贺七娘扪心自问,若换一个人,许瑜可还会那般?
答案,自是冷笑出声,只道一声决然不会。
东都贵女矜贵自持,家世贵重,他又怎么可能,会那样不知礼数地冒犯贵女呢?
追根究底,不过是她为藤蔓,轻贱可欺罢了。
因着这份回忆,羞窘之意立时退散,褪了两颊霞色,贺七娘的眼神也在不自觉间变得冰冷。
余光之中乍现一只双指佩了戒子的手,犹自沉浸在往事中的贺七娘本能地皱眉,将头撇到一边,避开眼前之人的触碰。
结果,那只她原以为会触上脸颊的手却是径直伸向她的头顶,而后,捻下一个什么东西。
“啧,狗毛。”
方砚清平淡开口,指间却是捻着那根从她头顶上摘下的狗毛,笔直伸到她眼下,展示给她看。
黝黑的小犬毛发孤零零一根,竖在眼前。
贺七娘除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竟是将方砚清代入成许瑜。此刻又被人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刚才到底在对着怎样一个人想入非非......
灭顶的羞恼感将她吞噬,贺七娘捂眼低嚎一声,拔腿就朝院前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来宝冲去,将顽皮的小东西撵得满院子吱哇乱叫。
而她,自也没能发现,她从那方暗影中脱身之后,方砚清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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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不紧不慢地用着饭食,方砚清却是一直隐晦留意着对面的贺七娘。
发现贺七娘果真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连那盅特意为她炖煮的鱼汤都没用多少。
方砚清心下肯定,先前她在檐下所表现出的失态,绝非是他看错了。
案边,栴檀正欲为贺七娘再添一碗汤羹。她却已然放下筷箸,飞速道一声用好了,她还有事,得先去铺子。
屋内三人目送贺七娘起身离开,方砚清冷哼一声,率先撂了筷子。
而本就敏锐感知到二人之间不对劲的远松也是立马放下筷子,甚至还在案下扯了扯正打算继续摸个胡饼的栴檀,拦下了她的动作。
案后,方砚清正面沉如水地坐着,徐徐转动着指间的戒子。
他曾在无意间,听书塾的孩子们提及,说贺家阿姊爱吃鱼,到了夏日经常会带着他们一道下河捞鱼。
想着该给她的满屋酒香一些回报,所以,他才会在远松问到,要送一份什么谢礼给贺七娘,答谢她昨夜相助之义时,提出要再加一盅以鱼汤做底的汤浴绣丸给她。
就像是以前,家中的卷毛小犬哄得阿娘开心后,总会被奖励它最喜欢的烤鹌鹑一样。
结果,她不光没有兴高采烈,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笑不说,竟是对着这样一道东都烧尾宴上压台的名菜,还能表现得一脸的食不知味。
手持帕子轻拭嘴角,方砚清眸色沉沉,注视着贺七娘离去的背影。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能这般令她牵肠挂肚?
叫她连望着人笑,都不会了。
缓缓起身,方砚清展了展衣袖,面无表情地迈开脚步,往贺七娘离开的方向而去。
而远松也咻地站起,正准备叫栴檀跟上,却是扭头就见栴檀的手又在往那筐胡饼上伸。
二话不说用帕子飞速包了两个胡饼塞到栴檀手里,远松转身,朝外跑去。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他可真是......
————
将铺子的门板一扇扇卸下,贺七娘抬脚迈出门槛,注视着眼前纵是风雪未歇,却仍算热闹的街市。
已近腊月,虽说年前她这酒铺定是无法开业的,但好歹,她也算是正式在伊州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拿出扫帚,清扫门前积雪。
贺七娘盘算着,等收拾好这处后,就去上次买鸡的人家问问,再买上几只,也好给方砚清炖些滋补的汤。
好歹他也受了伤,又暂住在她家不是?就当,就当是略尽地主之谊呗。
不过,就是这铺子到底该做个什么门匾才好呢?
贺七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把住扫帚的柄,一筹莫展地盯着门上已经空了的地方。
“呵,一个门匾就难住了。”
身侧又有竹香拂过,一时受惊,贺七娘撑在扫帚上的手猛地一倾,连着她整个人都一个踉跄。
偏罪魁祸首已是一展衣摆,大步从她身边走过,一手背于身后,在这不大的铺子里踱步闲逛了起来。
贺七娘眉心蹙起一瞬,暗道她猜测方砚清其实本性乖张的想法,还真是没错。他这不是啧就是呵的,她现在是真心希望,昨夜那些蒙面贼人能将眼前这个,换回成方夫子了。
手中扫帚被紧随方砚清身后的远松一把夺过,贺七娘一脸惘然地看去,便见栴檀拍拍手中饼屑,对着她耸耸肩,继而摇了摇头。
很好,看来栴檀和远松也不知道方砚清到底怎么回事。
认命地跟上,贺七娘见他闲庭信步地走到柜台后,将她之前随手写的那几张纸提起来。
“贺记?贺家酒铺?酒?”
一个猛扑,面红耳赤的贺七娘拼命将手伸长,想要将方砚清手中的那几张纸抢过来。
谁知,他仗着自己的优势,轻松将手举高过头顶,随后在贺七娘生无可恋的表情中,突地笑了。
就像书塾的窗后,他探手撑起窗棂时那般,眼底满是藏不下的愉悦与恣意。
方砚清抬手将那几张纸卷成纸筒,然后盖在她额前敲了敲,语气难掩戏谑。
“就为这点小事,竟也值当你愁得饭都吃不下?”
“我当初连退婚信都帮你写了,如今怎么不敢了。”
直觉方砚清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贺七娘也无暇多想。
猛地向上跃起,她想将方砚清手中那鬼化桃符般的东西抢回来。
哪料跳得过了头,额前撞得咚的一响,她就这般抓住方砚清微举的手,两眼直直盯着他被装红的下颌。
将人,扑倒在柜台后......
作者有话说:
首先,审核爸爸,我以我的人格起誓,那个.花.汁,真的就是普通的,把花瓣揉碎以后会出现的东西,请您,千万不要过度联想,谢谢您!
其次,远松表示,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点那个什么大病~他合理怀疑这本文里不会有除了他以外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