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泽身上穿的比灯会那天朴素不少,却仍然很华贵,下轿之后,和雪瑶对上了目光,突然惊觉,这不是灯会上见过的悦王储吗?

他这段时间也有些懂事,明白惹了不该惹的人,心中暗怕。即使已经过了些日子,但雪瑶训斥他的余威仍在,让他小心肝颤悠悠的。但既然已经互相看见,为免对皇室宗亲大不敬之罪,少不得要恭敬一番,只能硬着头皮,向雪瑶笑了笑,眼神躲开雪瑶注视,脚步一点一点地蹭了过来。

雪瑶见他今天倒是乖觉,低着头磨蹭到跟前,平添几分柔顺可爱,微微笑了笑道:“莫拘束了,常礼相见即可。”雨泽松了口气,做了个揖,刚要说话,店中走出一个少女,约十六七岁,笑嘻嘻地向两人所在处走来。

雨泽连忙向那少女道:“表姐万安。”

那少女点点头,随即看向雪瑶,问道:“阁下是……?”

雨泽慌忙红了脸抢话:“我……我朋友。”雪瑶默认,跟少女互相见了一礼。

那少女笑道:“小雨顽劣,鲜少有朋友的,亏得这位妹妹还肯包容他,就冲这个,我今日也得与妹妹结识一下,快请随我来吧。”

雨泽脸更红了,小声嗔道:“表姐你莫说了!”拉高了衣领挡住半边面孔,撅着嘴让少女和雪瑶先行,自己跟在最后,直接上了三层。

这千福园铺面一层,乃是后厨和普通小点;二层楼上,是招牌点心和价值不菲的礼品盒,还有副掌柜坐镇,可谈大宗生意;三层楼隔成许多雅间,供贵客饮茶及品尝点心。

雪瑶落座,浅尝待客之茶,茶品非凡,一阵幽芳。除了贡茶,别的茶品恐怕都被这等货色比下去了。

雨泽捧着茶盏,偷眼看雪瑶并不拆穿他,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些许,饮了口茶,谨守规矩地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听表姐招呼雪瑶。

雨泽这位表姐,便是现在千福园大掌柜的次女,小名怜儿,自报家门之后,便要问雪瑶名字,雪瑶便照实说了。

怜儿也吓了一跳,忙道:“不知是悦王储大驾光临,招待仓促,还请恕罪。您这等身份,只管遣个人来招呼一声,我们给您送到府上去就行。”

雪瑶微微笑道:“原本是一时兴起,想来城中逛一逛,便听到了千福园老店的名号,就自己来了。”

虽然怜儿表面看来并不在意客人身份,但仍是有些拘束了,客套一阵,气氛暖了起来,怜儿也轻松自若,雪瑶便问起店中特色。

怜儿命人拿了两色点心上来,一曰玫瑰绒,一曰美人舌,娇笑道:“玫瑰绒是玫瑰花的香甜味,美人舌是椒盐咸酥的味道,这两样都是百吃不厌的上佳细点,还请贵客评鉴一二。”

雪瑶见玫瑰绒在盘中,做成玫瑰花的样子,呈现淡雅的粉红色,小巧可爱,一见就让人喜欢。拈起一枚,双唇微张,一朵小花正好入口,舌尖刚尝到甜味,玫瑰的芳香便如融化一般在口中蔓延开来。一层一层的淡香叠加起来,在最末变成浓香馥郁,却丝毫不觉得甜腻。柔和的碎屑在口中浸润,或是吞咽时滑过喉咙,都像是丝绒一般,轻、厚、软、细,不可尽言其妙。

雨泽在一边早耐不住咽了咽口水,顿时觉得失仪,慌忙压紧牙根,眼巴巴地望着雪瑶。雪瑶咽下一块玫瑰绒,心中愉悦,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果然妙品。”

怜儿笑道:“这味点心可是小雨心头所爱,若不是表婶管束严格,他便要天天拿去做三餐吃了。现下小雨是每逢双月,便要来讨一斤玫瑰绒回去的。”说完,只见雨泽仍是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点心,便向他点点头,雨泽拿起一块来送入口中,展了眉,沉浸在美味中。

雪瑶正要再尝那美人舌,下面护卫便上楼禀报时辰。雪瑶暗暗忖度时间,若是再在楼上耽搁,恐怕来不及进善王府,便立起身来向怜儿辞行。怜儿请她稍待,亲自到二层楼挑了个精巧的小盒,装上几味招牌点心,坚持不要收雪瑶的银子。

雨泽因元宵灯会之事,心中有些怕雪瑶。但是要辞别之时,少不得相送一段。记得上次相见,虽花灯如昼,毕竟夜色侵人,未看得明白,只知道轮廓。这次白日相见,她骑装飒爽,不同于那晚的文雅风韵,显得干净利落。而那脸庞虽未长成,已初有明艳之色。雨泽身边从无这样的人物,竟把目光随着她,一点也挪不开视线。

雪瑶登鞍坐稳,回头看了一看,见雨泽怔怔地望着她,就向雨泽挥挥手,莞尔一笑,放松马缰,走得远了。

雨泽呆了一呆,为着这个笑容,比玫瑰绒更芳香甜蜜的一种感觉梗满了喉咙,沉甸甸地向下坠。再想一想,仍是怕她,想到她绷起的表情,便会心肝一颤,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

又怕她,又想见她,是为了什么呢?

雨泽觉得,似乎自己一颗心都落在了她背影里,就这么被她带走,胸口一阵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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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福园耽搁时光,天色有些沉了,来到善王府,雪瑶将礼盒交予冬郎,冬郎连说她太客气,邀雪瑶与逸飞共用晚膳,雪瑶便应承下来,打发一护卫回悦王府报信,便向逸飞所住院落走去。

雪瑶满心欢喜,自思以二人之亲密,逸飞定是高高兴兴来迎,谁知已经到了门口,却悄无声息。

两扇门扉紧闭,门前有随从、护卫、书童等侍立,见到雪瑶,一起行礼。逸飞当在房内才是。雪瑶上前叩门,门内传来逸飞低落的声音:“我……我不舒服,不能给姐姐开门。”

雪瑶望了望两侧的男仆们,问道:“可曾请了医官来看?”

男仆们面面相觑,嗫嚅不言。雪瑶微微皱了皱眉,道:“照实说便是,不必遮掩。”才有个书童,小声道:“回王储的话,郡主他……一天都好好的,只是刚才通报说您来府上,便把我们都赶了出来,闭了门。我们请医官去了,医官就要到了。”

雪瑶知他没有真的生病,稍微放了心,站在门边道:“逸飞,姐姐不看到你怎么放心?快开了门吧。”

门闩一动,屋门打开,逸飞低着头立在门口,声音低低地道:“姐姐请进。”又对周围男仆们道:“你们都下去,叫医官不要来了。”

雪瑶进得屋中,见天色略昏暗,逸飞却还没点灯,招手令自己的护卫上前,点亮灯盏,也让护卫去休息待命,方才关了门扉,坐了下来。

逸飞看起来恹恹的,没有精神,向雪瑶道:“姐姐这便看过了,我没事。”

雪瑶不知他哪里不高兴,也不敢贸然相问,只静静坐在对面,等到厨房排了晚膳来,也没见逸飞开口说一句话。

两人各自沉默地用了饭。

饭后,雪瑶只待要问个明白,谁知自己进一步,逸飞便退一步,始终也没开口说出原因。雪瑶无奈,只得败兴而归。

书童跟逸飞说雪瑶走了的时候,逸飞跳起来便跑到后门去看。

雪瑶似有所感,回头望了望,并没有看到隐没在暗中的逸飞,失望之色爬上面庞,长叹一口气,上马而去。

逸飞默默地望着她走远,终于跑出门去,站在巷子中间,目送她纵马奔跑。

雪瑶跑至转角,又不舍地回头,马儿却已跑开,转不回头去。雪瑶只看到一痕影子,站在小巷正中。

这匆匆一瞥,却让雪瑶许久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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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二月,雪瑶和逸飞都未能见面。

旭飞的嫁妆准备到最后关头,日日都在苦学经营之道、为人夫之责,冬郎和春晖的精力也都放在了这件事上。

逸飞读完对韵,又背了些诗文,开始学习三字经。

这种开蒙经典之作,一味劝学劝勤,对平民家的孩子或许是一种激励,但对于心中有结的逸飞来说,多了一份无法纾解的烦恼。

仿佛书中有个人在嘲笑:你看别人家都在勤勉学习,只有你日日想粘着你雪瑶姐姐,多么心术不正啊。

小人儿的烦恼往往比天还大,逸飞常常托腮发呆,却也没人注意,日子一天一天地轮换着,转眼到了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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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一天,冬郎来逸飞房中道:“雪瑶看你来了。”闪开半边身子,雪瑶便已随冬郎进来。

逸飞有些慌神,手足无措地起立相迎,雪瑶还礼,先谢过冬郎,再令仕女们关上门扉,这才向逸飞开口道:“我来得迟了,逸飞不要责怪,今日一见,怕又是长久不能会面了。”

逸飞一个月未见雪瑶,心中反复想念,大为磨折,此时见面也顾不得避嫌,听她此言,心中更加担忧,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问道:“姐姐最近忙碌的话,不必顾忌我。”

雪瑶叹道:“何止是忙?皇上要封我为太子少保,进宫伴读。我自你家回去之后第二天,宫中便来了位教习,敦促着我练了一个月的宫礼,用膳就寝都要处处合度,全天被监看的。我本待对你修书说明,谁知说是为了保密,一个字儿也递不出去。我只有全心操练,以盼早日合格。昨日可算是全结束了,皇上传了口谕,着我三日后进宫,我便赶着先来看你了。”

逸飞听闻此言,心中不悦。

虽然他尝试着与雪瑶保持距离,谨守礼法,但那是雪瑶日日环绕在身边的情况之下,由得他自己做主。现在雪瑶入了宫,似是皇上有心拆开他们两人似的,令他幽怨横生。

雪瑶见他面色沉郁,安慰道:“我想,总不至于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宫门,一定有机会的。只要我出来,便来探望你,好不好?”

逸飞低头,心里特别想扑进她怀里,好好地说话,却又明白过于亲昵是不行的,难过地闷声道:“姐姐好意,逸飞心领。但姐姐莫要挂念于我,还是皇上的差事更重要,没事的话……姐姐就莫要想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