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十一月, 教育部正式宣布,从二零零三年起,高考由七月改为六月。

和温辞同一级的学生都是改期后的第一届考生。

那一年高考不再是酷暑,结束的那天还是个阴天, 熟悉的铃声响起, 老师安静地收着试卷。

等清点完毕, 他们抬头望着台下一张张青涩而富有朝气的脸庞,不再是监考时沉默严肃的面孔, 而是面带笑容地说了句:“祝贺你们, 毕业快乐。”

走出考场,每个人脸上带着笑, 温辞走在欢呼的人群中,初夏的阴天, 没有那么沉闷。

空气里沾着湿漉的水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它会冲洗过往的一切污浊, 迎来最热烈的晴天。

温辞跟随大部队回了学校,校园空了大半, 却到处都是欢呼和尖叫,飞扬的试卷和书本像夏日里的一场雪。

她站在教学楼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校园里盛开的栀子香, 闻到了纸墨的气息。

闻到了, 从未有过的和即将到来的自由。

温辞突然很想见到卫泯, 她奔跑在楼道里, 耳边风声呼啸, 这一年的所有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飞速划过。

五层楼的距离, 她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 卫泯像是知道她会来,依旧站在过去熟悉的位置。

温辞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过去十八年好似一场逾期的旧梦。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醒来。

他说:“恭喜,毕业快乐。”

温辞回敬同样的祝福。

不知内情的同学只以为他们是化干戈为玉帛,因为一场毕业,前程往事恩怨纠葛都成了过眼云烟。

这一场“和解”,引来无数欢呼。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拥在一起,卫泯在人群里,紧紧抓住她的手,背过身用力地抱住了她。

少年的怀抱温暖而干净。

温辞眼眶倏地一热,她在当下的喜悦里突然提前体会到了即将到来的分别的酸涩和不舍。

她心无旁骛,同样用尽全力,只想牢牢记住这一刻拥抱的温度。

后来的很多年,温辞和卫泯拥抱过无数次,但再没有哪一次是让她如此的记忆深刻。

记得所有的细节,记得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也记得眼泪是难过,是不舍,是喜欢。

是十八岁,他们所有心动的瞬间。

十八岁,是人生的分水岭。

也是他们长大的信号灯。

这一年,高考依旧施行估分填志愿,八中每年都是集体估分,初夏的蝉鸣声里,温辞坐在安静的教室,一笔一划勾勾选选。

在分数表上写下最后一科成绩时,她紧张到手似乎都在发抖,131、、、。

总分,683。

温辞猛地吐出一口气,等回过神,才发现手心里都是汗。

郑益海走过来看了眼分数,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欣慰也像是恭喜。

超出预计的分数让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都显得格外顺利。

柳蕙和温远之虽然没有对温辞填报志愿多加阻拦,可她心里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十二年寒窗结束了,她的人生之号才刚刚吹响。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安城下着暴雨,老城区的排水系统不好,温辞赶到安江巷的时候,巷子里地势较低的几户人家都正忙着往外赶水。

她一路小跑,等进院子时,出门才换的裤子跟鞋,都湿了大片,鞋边和裤脚全是污泥。

卫家的院子地势高,卫泯又在院子做了一个排水道,院子里还算安全,只是看到温辞,他好像很惊讶。

“怎么现在过来了?”他看到她一身狼狈,下意识一皱眉,“摔跤了?”

“没,巷口那边有点积水,不小心踩到了。”温辞撑的伞也没什么作用,肩膀也湿了一片。

常云英忙拉着她进屋,“快快快,换身干净衣服先。”

家里没有女生穿的衣服,常云英找了自己没穿过几次汗衫和长裤:“先凑着穿穿,这衣服脱下来晾干再穿。”

“谢谢奶奶。”温辞换上老人的衣服,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看了看,总觉得有些好笑。

她的上衣还是干净的,常云英拿了衣架晾到了外边,温辞自个抱着裤子走了出去。

卫泯正蹲在廊檐下刷她的鞋,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没忍住笑了,“成年了,是要穿得成熟些。”

温辞一阵脸热:“你烦不烦人。”

他实在是笑了好一会,才说:“裤子放那儿,我等下一起刷,能水洗吗?”

“应该能的吧?”温辞平常在家不做家务事,也不懂这些。

“算了,你放着,我等下自己看。”卫泯说:“去屋里待着,外面风大,小心着凉了。”

温辞没立刻进去,蹲在他身旁:“我今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恭喜啊,是准大学生了。”卫泯说:“什么时候开学?”

“八月底,你的通知书什么时候到?”

“估计还有一阵,二批的会晚几天。”卫泯今年高考超常发挥,估分出来后,在他们班主任周杉的建议下报了本地的一所公办二本。

分别在所难免。

温辞忽然安静了,耳边只剩淅沥雨声和鞋刷擦过鞋面的动静,她抱着膝盖,脑袋抵在上边。

一种难言的酸涩和慌乱渐渐涌上心头。

她看着同样沉默不语的卫泯,慢慢红了眼睛,又不想让他看出异样,起身说:“好冷,我先进去了。”

“嗯。”卫泯没有抬头,垂眸望着倒映在盆中的影子,眼前渐渐变得模糊,雨刮进了走廊,一滴滴砸进了盆中。

可细看,又好像不是雨。

……

整个暑假卫泯不是每天都有空,大多时候他都在忙着兼职打工,而温辞自从上次冒雨出门被温远之问了几句之后,怕他们多心怀疑,也很少再去安江巷。

但也不是完全见不到面。

卫泯每周二和周六,会在固定时间骑车到温辞家楼下,趁着她下楼扔垃圾的功夫见一面。

虽然往往也说不上几句话,可就是这样短暂的一面,也胜过在电话里千言万语。

就这样到了八月末,温辞收到了F大的开学通知。

那一年还没有高铁,安城机场也还在建设中,从安城到沪市坐火车将近十多个小时,柳蕙和温远之不想在火车上受罪,索性提前两天自驾前往沪市。

临出发前一天,温辞借口出门找林皎,又去了趟安江巷。

那天也是个雨天,小雨淅淅沥沥的,她走在雨中,好似整座城市都充斥着离别前的哀愁。

卫泯早早地等在了巷口,撑着一把宽大的雨伞,温辞慢慢走近,收了伞站到他的伞下。

两人静静对视着,不舍与难过在雨夜里滋生。

温辞不想当着他面哭出来,故作轻松地说:“听说沪市的雨比安城的雨还大,夏天热冬天冷,宿舍里还没有——”

话还未说完,卫泯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温辞的鼻尖撞进他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鼻子跟着一阵泛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她哽咽着说:“你干吗啊,我不想哭的。”

卫泯心里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又酸又涨,“其实也没有很远,我每天都会给你打个电话,等有空了我就去找你。”

“那还是别浪费钱了,反正国庆也能见,还有元旦跟寒假。”温辞抬起头:“你在安城好好的,找找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奶奶,也要好好学习,不要在学校里混日子。”

她说什么,卫泯都说好。

说到最后,温辞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才安静一会,又掉起了眼泪,卫泯怎么哄也没用。

但即使眼泪再多,也无法改变现状。

温辞迫切地希望能快点长大,希望时间能再快点,最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她所期待的很久以后。

出发前往沪市那天,安城放晴了。

柳蕙和温远之虽然对温辞的决定无可奈何,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到了学校几乎是事无巨细地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来之前,温远之甚至托了好几层关系,联系到了温辞所在专业的系主任,本想安排一起吃顿饭,但温辞不想行使什么特权,便没答应这事。

温远之没说什么,倒是柳蕙不太高兴:“学校和专业都是你自己选的,既然你想靠自己,那以后不管是吃苦还是流泪,都不要跟我们抱怨,是你先放弃了我们的庇护,你自己的选择你自己负责。”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用吗?”温远之拍了拍温辞的肩膀:“别听你妈妈的,在学校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

温辞笑笑,像什么也没发生:“嗯,我知道的。”

虽然闹得有些不开心,但真到分别的时候,温辞还是不舍,温远之还没说几句话,她就忍不住掉了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快回去吧。”柳蕙说着坐进了车里,手在眼角抹了两下。

温远之给温辞擦了擦眼泪:“好了,别哭了,国庆节爸爸开车来接你。”

温辞吸了吸鼻子:“那你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温辞一步三回头,看到父母车子开远,又忍不住掉眼泪,回到宿舍一双眼睛都快肿了。

她昨晚没在宿舍,跟另外三人都是只知道名字,不太熟悉。

跟她同排床铺舍友王沐沐主动递了张纸巾过来:“擦擦脸,你爸妈回去啦?”

“回去了,谢谢啊。”温辞坐着缓了会,也是这会功夫,她被其他几人拉过去聊天。

发现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中午四人一起去食堂吃的饭,吃完出来时,温辞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串座机号。

“你们先走,我接个电话。”

温辞走到台阶下,刚一接通,整个人都愣住了,其他三个室友看到她的神情,都停下了脚步。

给她递纸的室友问了句:“怎么了?”

“我……”温辞攥着手机:“我男朋友好像来了。”

其他三人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个最高的马甜直接爆了句粗口:“草。”

于是乎,见男朋友突然就变成了集体活动,正巧温辞也不熟悉路,索性就答应了。

她压根没想到卫泯会来,之前那次见面时,他一点都没透露。

温辞这会是又惊又喜,等走到校门口,看见站在那儿的人,分明也才几天没见,却突然觉得隔了好久。

三个室友都是知分寸的人,没跟着走近,只是站在角落想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温辞悄悄走近,可卫泯像是后边长了眼睛,在她准备扑过去时,他忽然转过了身。

她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卫泯失笑:“也才两三天没见吧。”

温辞还没说什么,听见身后传来的几声惊呼,回头看了眼,见卫泯也往那边看,说了句:“那是我室友。”

当下,温辞还处在惊喜降临的兴奋里,没注意到卫泯在她说完这句时,身体那一瞬的僵硬。

他问:“要过去打招呼吗?”

温辞正想说看你,一回头却发现室友三人跟被发现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一溜烟全跑了。

“现在……估计不用了。”她牵着卫泯:“你怎么来了?”

“提前熟悉一下路线,怕到时过来找你不认识路。”卫泯凑近了看她:“哭了?”

温辞没否认:“我爸妈上午回去了。”

卫泯捏了捏她的手,没说什么。

他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开学,陪着温辞在学校里走了一遍,熟悉了所有教学楼和食堂宿舍的位置。

“那我到时候要是找不到教室了,是不是可以给你打电话?”温辞说完才想到什么,顿了下又说:“算了,我还是努力记一记,万一你也在忙我就完蛋了。”

卫泯“嗯”了声:“那再带你走一遍?”

“……你来这一趟就打算在我们学校逛一天吗?”温辞有位室友是沪市本地人,昨晚给了她一份详细的游玩攻略:“我们出去玩吧?”

“好,你想去哪儿?”

温辞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但一想到是和卫泯一起,无论远近,景色是否真的好看,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两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看明珠塔,看黄浦江,逛老旧的巷子,历史悠久的街区,牵手走过大街小巷,在最美的夜色里相拥。

等到要分别那天,温辞原本没想哭的,可当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时,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不是说好了不哭的吗?”卫泯抹掉她眼角的泪水:“等国庆节放假,我去车站接你,带你去我们学校逛一逛。”

“……好。”温辞吸了吸鼻子:“但我爸说要开车来接我。”

“那我到时候问问能不能坐后备箱里来接你。”

温辞噗嗤笑了:“什么啊。”

他指腹蹭着她的脸颊,忽地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好了,快回去,我等你走了再进去检票。”

温辞想到送父母离开的画面,“不要,我看着你进去,我再回去。”

卫泯拿她没辙,“那我走了?”

“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个电话。”温辞还抓着他的手,卫泯挠了下她的手心才松开。

他一直没回头,温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了又要掉下来的眼泪。

她转身离开。

卫泯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绿皮车在轨道上咣当咣当地行驶着,他看着窗外的高楼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入目皆是荒原和隧道。

一夜疲惫,火车抵达熟悉的城市,一栋栋正在建造的高楼印入眼帘。

卫泯这一趟算上来回总共花了五天的时间,到家时杜康刚被常云英轰起来吃早餐。

他困得神志不清,看到卫泯进屋,还以为是在做梦,愣了两秒才回过神:“靠,你总算回来了。”

卫泯走之前托他照看常云英,杜康为了方面索性住了过来,天天一大早就被常云英喊起来。

“怎么样?沪市好玩吗?”杜康喝着稀饭:“你说你当时怎么不报一个那边的学校。”

卫泯看了他一眼。

杜康反应过来“哦哦”了两声,“那你们就这么异地着,你一年下来要跑多少趟啊?”

卫泯没回答这个问题,说:“快吃,吃完陪我去一趟二手市场。”

“你要买啥?”

“手机。”

“你这恋爱谈的,又花钱又费时间,万一……”杜康轻咳了声:“我不是打击你的积极性,也不是不看好你们,我就是说万一,你看现在你们离得那么远,一个电话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就没想过,哪天会因为距离分手吗?”

卫泯神情一顿,他何止是想过。

从恋爱一开始,他每天都在练习着失恋。

作者有话说:

别急。

刀还早:)

还有差不多七八万字,2月初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