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逯云风只是帮她缝制了月布,沈同尘尚且能安慰自己,他只是常年在外行军打仗,衣裳破了需要自己缝补,所以才如此纯熟。

可是接下来,逯云风陆续帮她打来了一盆热水,端来了一碗姜汤,甚至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件崭新的女性衣裳,还差军医给她熬煮了镇痛的草药后,沈同尘只觉内心酸楚。

那件衣裙,她穿上堪堪好,想来拥有这件衣裙的女子也是极纤瘦。

他能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她,便是因为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过别人。

除了这一点,沈同尘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眼见得沈同尘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逯云风还以为她是因为葵水来了腹痛,将她安置在床榻上,细心地掖好被角,嘱咐她安心睡,便出去了。

临走到营帐门口。

“是她吗?”身后传来沈同尘的疑问。

“嗯?”逯云风转身,他听到了,但没听懂。

沈同尘再无回答,似乎是睡着了。

逯云风便也当她说梦话,安心回到了演武场,他还有事要做,原本是打算过了今晚再说,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演武场上,所有人都还在石勇的带领下举着石锁,丝毫没有懈怠。

汗水流出,再被蒸干,如此往复,演武场上腾起了一股热腾腾的白雾。

逯云风静静地看着。

直到一百次石锁举完,队形归拢,太阳以最明亮的姿态悬挂在天际中,逯云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缓缓开口:“众将士听令,所有人,追魂箭上交。”

追魂箭制作困难,普通士兵是不会给发放的,只有在每次射箭考核中最为优异的人才会发放十支,以降低浪费可能。

每经发放,必定登记在册。每次使用,也须回收,实在遗失不能回收者,需详述遗失经过。

正因为弥足珍贵,所以每一只箭矢上都铭刻了命者、主者、造者三人的名字,命者下达生产任务或生产命令,主者主持制造和管理生产,造者具体承担制造。

沈同尘曾被一只追魂箭射在大腿上,那支箭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逯云风派人去查阅了箭上三人所有经手的登记册,排查了所有拥有这批追魂箭的军营,万万没想到,最后查到的,竟是他的人。

“不用找了。”

因为士兵们平日只能口头传达将军的命令,如果场地太吵,将军的命令没有及时执行,战机就会严重延迟,所以,在将军说话时,他们是不允许大声讲话的。

因此,这句话在偌大而寂静的演武场上显得突兀无比。

有人排开身前的战友们,直直向前走了出来。

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一张略微有些沧桑疲惫的脸出现在了众人身前,他越过众人,走到逯云风面前,单膝跪地,语气平静:“将军,是我,不必折腾兄弟们了。”

“嗯。”逯云风点点头。

许兆,是跟他最久的兄弟里的一个。

“所以是为什么?”

说心里没有丝毫难过是假的,就像是最亲近的兄弟,忽然从背后捅了一刀,逯云风需要一个理由。

“钱,我需要很多的钱,我家闺女病了,不治她会死的。”

许兆是中年得女,他家闺女才三岁,那么小一个,他统共见了也没几次。

“所以是谁,也不能说,是么?”逯云风定定地看着许兆,想从他眼里看到些什么,可是,许兆的视线移开了。

他将头低到尘埃里:“抱歉,将军,还望念在多年同袍的情谊上,给老许一个痛快。”

“老许!”前面的话,周围的汉子们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一句,他们却是听懂了,许兆在营里人缘不错,立时有人想要为许兆求情。

“你……自己动手吧。”

逯云风的眼睛闭了片刻,再次张开时,已是波澜不惊。

“将军!”还有人想要说什么,却被许兆打断了,他的手缓缓地移到了天灵盖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你们不必说了,是许某负了将军。”

“啪”的一声,世界凝固了。

许兆用力地嗫喏着双唇,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谢谢。

“将军,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你……”有人看不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看到逯云风时,他们都愣住了,话鲠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

因为他们看到,一向以淡漠著称的逯云风,眼眶已经红了。

许兆的尸骨停在了军营里,逯云风回府后,会安排逯释来处理他的后事。

他从军多年,遗物没留下多少,只有随身带着的一张女儿和妻子的小画,其余的东西,也就装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不是逯云风冷漠不近人情,而是按照庆历历法,滥杀无辜者,当处以绞刑,且其家里也会受到一定牵连。

许兆还与除了他这个直属上级之外的他人有不正当的利益往来。

既然调查到了,他便不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策马回城的路上,逯云风与沈同尘二人都格外沉默。

逯云风回去营帐时,沈同尘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对的,然而在身心的双重疲累之下,她着实不想再去照料逯云风的心情。

逯云风则以为沈同尘是因为葵水来了导致的心情低落,寻摸着回府有木樨陪着,应该就能好了。

一路无话。

回到府里后,逯云风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一连几天,吃住都在里面,除了每日照旧叮嘱侍女给沈同尘熬煮姜汤和让归晚好好研习功课外,对于其他的事毫不关心似的。

沈同尘也每日恹恹地躺着。

只是,她不找麻烦,麻烦却来找她了。

这一日,逯月明径自闯进了云栖居。

仿佛回到了她们初见时的样子,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跋扈:“你和逯大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跟你一起出去两日,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沈同尘正斜倚在床榻上翻着从秃鹫那里拿回来的那本志怪小说,闻言,头也不抬:“我与他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必要向你交代,就凭你是他的妹妹。”

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段落,沈同尘嘴角勾勒起一个笑容,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还是……凭你对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